小女子林沫儿, 家父林儒,于内阁六部中担任礼部侍郎一职。
来者正是林沫儿,她朝着上首行礼, 似是有些紧张, 抓着黄杉男子的手微微一紧, 男子连忙搀扶住她,举止颇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慎重。
望凝青知道林沫儿在三年前出嫁, 嫁的是从小订下婚约、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远房表哥。
两人婚后极为恩爱,林沫儿也时常给望凝青寄来书信,此时见她红润沁粉的脸庞以及无忧无虑的眉眼,便知道她日子过得不错。
我来为柳夫人作证,她并非蓄意谋杀西平郡王世子。
林沫儿偏头看了望凝青一眼,似是无声而又温柔的宽慰,然而望凝青没感到触动, 反而一头雾水。
林沫儿深吸了一口气, 鼓足勇气道:因为当年那场宫宴,柳夫人是为了保护我,才会对西平郡王世子痛下杀手!望凝青:……啊?是这样吗?我怎么不知道?望凝青喜怒不形于色,若非极其熟悉她的人,恐怕都看不出来此时她面上的茫然之色。
所幸林沫儿很快回答了望凝青的疑惑:当初那场宫宴,我年岁尚小, 贪嘴好吃。
柳夫人见我爱吃水果,便将水果都给了我,自己鲜少动筷。
她当初是可以不离席的。
林沫儿看着苏悯,抿了抿唇, 神情有些难过, 有些悲哀, 是我求她陪我去净房,才让她不得不对西平郡王世子动手。
在这方面,西平郡王世子是有前科的。
他曾经看上了一位良家女子,求爱不成便在公众场合大肆宣扬自己与那女子之间的风流韵事,就为了败坏那名女子的名声,让她走投无路不得不给他做妾。
但那女子性烈,宁死不从,上吊自杀未果,没过多久便在父母的安排下远嫁他乡,远离了京城。
因为夫人当时从宫中回来时特意提到了林小姐,我便前往许府取证。
殷泽上前一步,将自己查到的线索一一道来。
可以肯定的是,西平郡王世子当初对宴席家眷图谋不轨,但动机其实并不明朗。
因为我在调查过程中发现,郡王世子在当天入宫前曾与林大人发生了口角。
林侍郎品性刚直,曾多次弹劾品行不端的西平郡世子,而林侍郎唯一的弱点便是自己的妻女,他子嗣艰难,因此极其娇宠唯一的女儿。
西平郡王府的贴身侍从也交代了全部,西平郡世子当初也的确对林侍郎之女动过报复的心思,因此并不能肯定他当时的动机出自于谁。
殷泽没有说的是,他在此之前已经将林沫儿在上辈子惨死之事禀告了齐国君,无论方知欢是否怂恿郡世子,当天宴席都会出事。
然而案件归根结底就是因为郡世子逾距的行为,如果他不擅闯女子净房,那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些事。
殷泽条理清晰地辩驳道,所以,我认为将此事定义为谋杀是不对的。
无论夫人杀人的动机是什么,其本质都是为了‘自保’,若是这种性质的案件,必须就事而论,不对吗?苏悯沉默,没有开口说话。
京兆尹的目光在相对而立的两人身上徘徊,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瞥向了后方:陛下,您看……?案情的复杂程度显然不是京兆尹可以决断的了,长久的沉寂之后,屏风后头终于传来了齐国君的叹息。
柳氏。
是。
望凝青走上前,行礼,垂首恭听。
事情的前因后果,朕已经清楚了。
齐国君的声音温淡,听不出偏向以及喜怒。
但是所有人的心情都仿佛被搅浑的湖水,盘旋的砂砾一点点地沉进了湖底。
你——齐国君的话语微微一顿,他将要决定这件事情会被高高提起、重重放下,还是轻描淡写、既往不咎。
砍头的铡刀横在了颈间,望凝青的神情却依旧是平静的。
或许等待了一个短暂的吐息,又或许不是,轻飘飘的话语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稳稳地落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你受苦了。
是啊,你受苦了。
卫朱曦眼眶一红,禁不住热泪盈眶。
她别过头去擦拭自己眼角的泪水,不想在外人面前显得那般狼狈而又悲伤。
或许只有身为女子的她才能感同身受,无论柳袅袅如何强大,这个世道都苛待于她。
寻求真爱的未婚夫没有想过她的处境,熏心的郡王世子想让她零落于泥,曾经名满华京的柳大小姐如今因多年无子、丈夫无妾而被酸儒指责善妒不贤。
她一路走来,荆棘遍地,每一步都是这个世道中的女子难以跨越的坎坷与艰辛。
甚至有时候,为难女人的不止是男人,还有同为女人的另一群人。
——在无数相同的声音中,想要跳出这个怪圈需要多大的勇气?人生在世,女子总有诸多不易之处,但你心性坚韧,令人钦服。
齐国君也见证过许多女子的悲剧,他很清楚柳袅袅曾在鬼门关外徘徊了多少次,也很清楚那些看似被她轻易跨越的苦难之下埋藏着多少森然的白骨。
正如苏悯所说,人命大如天,朕不赞同用杀人来解决问题,所以朕同样不赞同儒生口中的‘以死以示贞烈’。
这么做固然令人钦佩,却也很是可悲。
身为齐国百姓,身为朕的子民,除了家国与大义,没有什么值得他们付诸性命。
齐国君说得很慢,君王言出法随,每一句话都将被世人奉为金科玉律。
他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出口或许会被许多读死书的酸儒口诛笔伐,但他不愿再沉默下去。
柳氏,朕在殷卿和公主的口中听过你的故事,华阳向来骄纵任性,因是朕之长女,所以最是骄傲不过,但即便是她,仍旧对你推崇不已。
朕知道你虽声名不显,却为齐国做了许多。
你第一个发现了青城稻,收集了稻种,帮扶了邱家,还帮助公主制定了扶夷的多种计划。
不仅如此,朕知道你自少年时代便长于情报以及武技,你对京城大街小巷发生的事情掌控得巨细无靡,辅佐过殷卿破获数起案件,为公主创立了铁绣衣……齐国君将望凝青的功绩娓娓道来,显然已经将她查了个彻底:你之才能着实令人难以望其项背,又兼之心性过人,当真文能经国治世,武能定国安邦。
让陛下见笑了。
望凝青顶着周围满含惊叹的目光以及来自父母兄长的刺人的视线,很想反驳,却又不能,暗自决定事后要将卫朱曦打一顿。
你这样的奇才,说什么‘憾而生为女子’之类的言语都是辱没了你,因为你已经做到了许多男子都做不到的事。
齐国君夸完了望凝青,复又沉默:所以,朕以为,你之一生都在与苦难相抗,归根究底是这个国家的律法保护不了你。
陛下!上至华阳公主下至旁观的乞儿,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跪下,为这句话中的深意感到动容无比。
此案,押后再议。
齐国君端庄威严的声音传出,他沉下语气,召集朝堂百官,改立宪法,制定条律,将情理分说个明白,再行论断!朕不奢求天下大同,但这世间绝无受害者反要以命相抵的道理!卫朱曦只觉得心口一烫,一股热意涌上天灵,令她不由得大声喊道:父皇圣明!陛下圣明!周遭的百姓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匍匐于地,三呼万岁。
君主立宪,那是将要轰动整个天下的大事,即便是大字不识的平民百姓,也隐隐意识到天要变了。
改立宪法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当真如齐国君所言,那不知多少钻律法空子的达官贵人将要落马,又有多少满纸血泪的冤情得以沉冤得雪。
然而百姓并不知道立法之后随之而来的腥风血雨,他们只是欢呼着,雀跃着。
毕竟谁不希望活在一个更美好的世上?涅槃而生的华阳公主破涕而笑,像个终于得偿所愿的孩子;林沫儿低呼,一把抱住了自己的丈夫,两人抚摸着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为他的将来感到欣悦。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只有仓皇失措的方知欢与满心懵然的望凝青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齐国君从屏风后转出,亲手将望凝青从地上搀扶而起,已有岁月沧桑烙印的面容尽是慈爱与难言的痛心。
苏卿。
齐国君转向一旁的苏悯,先前华阳胡闹,不识大体,你道是有人在暗中助你,这才令你逃过一劫。
你求朕寻查恩人,朕已查明了前因,是柳夫人阻止了华阳胡作非为。
她认为你能将她送上刑台,日后便也同样能将西平郡王世子那样的罪人送上刑台。
苏悯猛然抬头,一直沉着冷静的眸子里似是泛起了涟漪,仿佛对此感到难以置信:她……‘大道显明,有能臣如此,这不是好事?’齐国君欣慰地笑了笑,却又感到了酸楚,华阳向朕哭诉之时,朕便在那时生出了决意。
柳夫人一生饱尝苦难,行善作恶皆不是为了自己。
她怀揣着那样的苦衷踽踽独行,为的不过是做一道劈开浑噩世间的雷霆。
苏悯肃然而立,动容道:竟是如此。
无怪乎柳夫人会留下软绸这样明显的罪证,下官一直对此感到奇怪,以夫人行事手段之缜密,断然不可能留下这样话柄。
说罢,苏悯深吸一口气,他敛袖作揖,朝着望凝青重重一拜。
苏某谢过夫人救命之恩,夫人对苏某之厚望,苏某必定铭感五内,谨记于心。
望凝青闻言,只觉得眼前一黑。
纵使她心中有千言万语,此时也是有口难辩。
所有人都坚信她深有苦衷,就连对方的状师都叛变了阵营。
但是没有啊,真的没有啊——她真的,没.有.苦.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