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拂衣自认不是好人, 但也不会标榜自己是坏人,严格来说,他是个不好不坏、努力想要过好一生的普通人。
爷爷年纪已经很大了, 他以前吃了不少苦, 所以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燕拂衣不想说出这个故事,但他已经因为自己的调皮而失去了发小的信任,前年他就有些神志不清, 开始说胡话了。
有时候晚上去解个手的当头没看稳,他就自个儿跑出去晃悠, 一次不留神还掉进了山沟沟, 人差点就没了……他年轻时可是有智者的美名的,老了这么浑浑噩噩的, 看得人有点难受。
燕拂衣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添油加醋, 也没什么情绪起伏。
我带他去了虚静宗求药,虚静宗的女冠告诉我治疗癔症需要那几味药,但也告诉我就算药配好了, 他可能也没几年好活了。
大限将至,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弄这些价值连城的药物,行将就木的人总比不过还活着的人。
燕拂衣坐在窗台边上,孩子气地晃了晃脚,但我觉得, 哪怕只有几年也好, 我想让他明明白白地活着, 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来世上走过一遭, 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
燕拂衣的话语很平静, 所以望凝青也很平静, 她并没有深究他人过去的想法,那是一种冒犯。
望凝青不多加询问,燕拂衣却觉得有些不自在了起来。
他大概是天生反骨的怪胎,别人越是希望他做什么,他就越是不想做,反之亦然。
他觉得眼前这个纯净如冬日薄雾般的少女可能对他的过去不感兴趣,便说了一些有关高行远的事情:我跟老高是发小,小的时候爷爷带我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我爷爷算是他的半个师长,所以我跟他还算玩得来。
高行远是个天生冷淡的性子,这种冷淡并非那种生人勿进的冷酷,而是对世间之事并无喜恶的淡漠。
年幼时的燕拂衣并不讨人喜欢,调皮欢脱、没心没肺,称得上是猫憎狗嫌。
虽然长了一张好看的娃娃脸,但顶不住他见了谁都要上去扒拉两下,所以同龄人都不太喜欢跟他玩耍。
唯独高行远不同,比他年长的少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挥舞着竹剑,不管燕拂衣如何扒拉他,他都不为所动,自有一番大人的熟稔。
这么一个木头一样的人儿,燕拂衣如何能忍住不继续手贱?于是扒拉变成了刺挠,年纪小的男孩作起死来心中就一点数都没有,直到高行远以妨碍日课为由将燕拂衣揍趴在地。
下手没轻没重的远山侯将比自己小了许多岁的皮孩揍得哭爹喊娘叫爷爷,从那之后,燕拂衣就多了一个爹。
燕拂衣童年不幸,抚养他的人又因为年岁渐长而心有余兮力不足,可以说他长成现在这个没有太歪的模样,还都多亏了亦兄亦父的高行远。
当然,这个不太歪的定义也颇为有限,毕竟高行远惜字如金,他不擅长对人说教,犯错了打一顿便是了。
所以在待人不诚之后,燕拂衣就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
倒是不曾想过你会有这样的友人。
望凝青听罢,扭头望向了高行远。
父亲说,要么遇见性情相投的知己,要么就是南辕北辙的‘挚友’,这是我们一族的宿命。
高行远不想深入这个话题。
高行远还是挺幸运的,因为他的人生开出了双蛋黄,既有挚友,又有知己。
我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
燕拂衣扬起一张白嫩的笑脸,不使坏的时候,他当真如隆冬新雪一般干净,云姑娘,你见过燕川吗?望凝青看着他,少年鲜活的皮囊藏不住眼中专注的情绪,她实话实说地道:见过。
欸?燕拂衣似乎没有料到在众人面前保持沉默的少女会回答自己的问题,那……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思考着要如何询问下去,又好似百感交集,一时间理不清思绪。
于是燕拂衣抿唇笑了一下,带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像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犬:那,他还好吗?……似乎没有料到燕拂衣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望凝青也斟酌了片刻,……身手如传闻一般卓越。
这便是委婉的身体健康的意思了。
望凝青说完,便见燕拂衣笑了起来,与方才略显虚浮的笑容不同,这个笑容很奇怪,奇怪得望凝青说不出来。
不像高兴也不像嘲讽,倒像是很多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情绪掺和在一起搅得稀烂,看不出成分,但至少每一样都是真实的。
知道燕川还活着的消息之后,燕拂衣便打算带着药引离开了,他离开前,高行远叫住了他:燕回死了。
燕拂衣应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好似没太大所谓一样。
你有什么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燕拂衣摸了摸衣袋里装着月鹭的玉盒,江湖恩怨那么多,谁知道是那一宗报应找到了头上?但是翻案总会有苗头,哪怕只是星星之火。
高行远打着哑谜,晦涩地道,燕回心口上的花是六月雪。
……燕拂衣应了一声,便翻身自窗户而出,纵身没入了夜色。
……?一旁听着他们打哑谜的望凝青很是困惑,不明白她随手摘来的六月雪有什么深刻的意喻,为什么所有人都摆着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六月雪怎么了吗?没什么。
高行远摇了摇头,不希望她参与进这些江湖事里,只是牵扯上了一桩陈年冤案。
望凝青不问了,因为如果这件事与她无关,她是绝对不会继续深入询问的。
但她心中的确怀有疑窦,不过是一场故布疑阵的谋杀罢了,怎么还真的牵扯上了冤案?莫非是燕回曾经做了什么,而六月雪又有六月飞雪的隐喻,所以江湖人过度解读,产生了不必要的联想?这些想法在望凝青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没有停留太久。
这摊浑水越浑浊越好,倒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武道大会后,望凝青得到了名琴暮舍,高行远为他新得的佩剑取名为朝拾,之后两人便分道扬镳了。
望凝青下山后顺道去了一趟蒋家,解决了蒋家族长蒋旭。
蒋家族长的死给蒋家带来了极大的动荡,在外游历的弟子都被紧急召返,其中就包括了因为武道大会而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的蒋东陵。
望凝青解决了蒋旭之后,在回程的路途上看见了行色匆匆的蒋东陵,看见她,蒋东陵似乎也有些意外,短暂的交谈过后,望凝青知晓蒋东陵这一趟回去是为了继承族长之位。
蒋旭是蒋东陵的叔祖,虽然不算亲近,但蒋东陵依旧对叔祖的死感到十分意外。
毕竟一个半步踏进棺材里的老头,都到了已经可以退隐江湖、金盆洗手的年纪了,到底谁会冒着与蒋家、甚至是整个江湖敌对的风险对他下手,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这一回插在尸体心口上的花是白玉簪,花开正好,色如美玉。
除了寻仇以外,还有可能是凶手借题发挥,故布疑阵,想要以‘冤情’来掩盖自己杀人的真正目的。
望凝青若无其事地提点了两句,见蒋东陵恍然大悟、若有所思的模样,她知道这个说法很快就会被扩散出去。
毕竟不管是慧迟、燕回还是蒋家家主蒋旭,这三人在江湖上都颇有名望。
比起他人寻仇,世人更愿意相信是幕后黑手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以及野心。
而对于望凝青来说,她不希望自己杀人的缘由被正当化,杀人就是杀人,不需要什么苦衷和身不由己。
想要让江湖大乱,最好的莫非是让他们互相猜疑。
让望凝青有些意外的是,效果出乎意料的不错。
当她赶回临江府时,江湖上那股压抑的风气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酿越浓,不少门派已经发生了几次不小的摩擦,大多都是因为白花而起的风言风语。
人们不知白花的真面目,只能从她三次出手杀人的细节上刨根究底,有人猜测白花来自西域,有人说她擅长剑术,有人说她其实是个伪装成女子的男人,甚至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站出来自称自己便是白花,被人穷追猛打之后才发现是一场闹剧。
站在这样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之中,望凝青却清楚这还远远不够,必须见血,才有图穷匕见的怨憎。
望凝青相信祁临澈会准备好后手。
该做的已经做了,望凝青没有任何负担地回到了临江府,快到之前还在驿站中给祁临澈寄了一封信,说明一下自己抵达临江的时间。
原以为到家后便有热饭热菜可以享用,却不想刚踏进临江府,就对上了满脸苦笑的林瑜璟和阴沉着一张脸的祁临澈。
望凝青赶到临江府时是深夜,她没有去跟看门的侍卫扯皮,而是直接从墙头上翻了进去,直奔祁临澈的书房。
祁大人是个忙起来便废寝忘食的人,他待在书房里的时间远远多过待在自己的卧室,所以望凝青会在书房里看见他其实并不奇怪。
但望凝青踏进书房之后便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书房内只有两个人,坐在靠椅上背对着她的是祁临澈,看见她的瞬间便露出一丝苦笑的人是林瑜璟。
祁临澈居然没在办公,他低垂着头颅坐在椅子上,戴着扳指的食指在椅子的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叩、叩、叩。
灯火昏暗的房间看不清祁临澈的脸,向来整洁的桌面上散落着一堆密报一样的信笺,若灯火再明亮一点,望凝青或许能看见上面写满了云出岫的名字。
但是望凝青看不见,就算看见了,她或许也不会放在心上,毕竟她对俗世中的事物都不太了解。
回来了?听见窗户打开的声音,祁临澈突然出声,道,去哪儿了?他的语气很平静,神情也很平静,若不是昏暗灯火以及阴影营造出来恐怖压迫感,这一番问话或许还能称得上温柔。
去昆仑山了。
然而,被问话的人只是一个不足一岁的小宝宝,她根本体会不到这种温柔的恐怖感,去参加武道大会了。
望凝青说着,自顾自无视了屋内冷凝的气氛,将名琴暮舍卸了下来,顺手拨了拨琴弦。
比起望凝青那张具备九德的琴,暮舍显然要更加剑走偏锋,琴的音色与其名号相符,非常清幽沉静,有如夜涌潮汐,风过疏竹,是即便在睡梦中响起、也不令人感到刺耳的音色。
望凝青抚摸着琴,面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喜爱之色,祁临澈听见了琴声,回过身来,不只想到了什么,冷彻的目光变得软和了些许。
你遇见了远山侯?祁临澈淡淡地道。
?望凝青拨弄着琴弦,仰起一张水中白萼般娇美的脸,那双眼眸又黑又亮,像刚从水中捞出的黑珍珠,高行远吗?祁临澈神色又冷了下来,轻哼:都能直呼名姓了,你们想来是一见如故?怎样都好,想吃饭了。
望凝青拽了拽自己鬓边散下的一缕发,歪着身子靠在窗沿,有气无力地蹭了蹭墙,眉眼尽是稚子般的天真无辜。
她软绵绵地道:我饿了。
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当孩子与母亲闹矛盾了,最好的台阶往往便是过来吃饭。
这一点,就算是祁临澈也不例外。
祁临澈看着神态有如孩童的少女吃得欢快,那股积压在心头上的郁气也一点点地散去了。
怒火消散,怜惜便占据了上风,忍不住胡思乱想她在外头是不是风餐露宿?吃不饱穿不暖,就像曾经那个刚刚出山、傻乎乎地跑去街头唱莲花落的时候一样?最近江湖有些乱,你别往外跑了。
祁临澈瞥了暮舍一眼,想要名琴,我让人去帮你找,没必要自己亲自跑一趟。
祁临澈这是误解了望凝青前往武道大会的本意,但望凝青也没有解释,她只是理所当然地反问道:你有需要我帮你杀的人吗?陪坐在一边的林瑜璟闻言,顿时一怔,祁临澈却淡然地道:不需要,你以后也别杀人。
他看着少女不染尘世之水的容颜,平静地道。
这世上没有人值得你弄脏弹琴的手。
——以前、以后都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