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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26章】天真世外仙

2025-03-22 07:51:15

坐吧。

燕川带着少年回了自己的小屋, 看着屋内简陋的陈设,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发,只有井水, 可以吗?都行, 我不挑。

燕拂衣衣衫不整,头发也乱糟糟的一团,他赶路赶了两天, 早已口干舌燥,一进门便自来熟地捞过桌上的搪瓷碗, 钻进厨房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喝, 楼老头死前留了线索,让我来白汀山。

燕川刚一落座, 听见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便是一愣,喃喃道:这样啊, 他也到年纪了……他是被杀的。

燕拂衣连喝了两大碗水,这才缓过气来,冷不丁地道, 他背叛了天藏楼将情报出卖给了我,被白衣剑仙给杀了,白衣剑仙是当朝宰相祁临澈的人——换而言之,天藏楼其实是朝廷的势力。

燕川愣住了,他久久没能回话:白衣剑仙?一个叫‘云出岫’的少女, 喜着白衣, 武器是琴中剑, 剑术高超可称如今的江湖第一人, 连远山侯高行远都败在她的手下。

燕拂衣没打算跟就别多年的父亲寒暄, 只是一五一十地道, 她去参加了武道大会,不管是内力还是轻功,都绝非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能有的。

而前不久,江湖因当年苏家之事闹出了不少风雨,有人说妖女重出江湖,化名白花,白花已经杀死了曲灵寺慧迟大师,燕回还有蒋家家主蒋旭。

这不可能。

燕川矢口否定,那个妖女,当年已经——已经死在你的剑下,我知道。

燕拂衣道,是楼老爷子告诉我的,他不会骗我,所以有人推测,白花是妖女的遗腹子。

燕川并非蠢人,他几乎是一点就通:你怀疑云出岫是苏家的遗腹子?是,也不是。

燕拂衣微微颔首,将自己和高行远查到的疑点告诉了燕川,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云出岫是苏家的遗腹子,但这样算下来,慧迟大师的死就有些说不通了。

用剑的和用毒的分明是两个人,用毒的人心思更加恶毒,更可能是前来复仇的苏家人。

这个猜测是对的。

燕川扶额,喟叹,云出岫不可能是苏家的遗腹子。

她会用你的剑。

你见过她?我见过,在丞相府。

燕川叹息,他的儿子足够聪慧,他不必隐瞒他,云出岫的确是丞相的人,但她是误入歧途。

她心性天真,因一顿饭的恩情而被丞相利用,在十六岁以前,她一直住在山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我知,所以我来找你问个明白,将当年之事理清楚。

燕拂衣与燕川相对而坐,沉声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讨伐妖女的过程中消失无踪?为什么你放任妖女灭了蓝家满门?让她逍遥法外五六年之久?为什么你来迟了一步,让那些人将母亲活活逼死?而在母亲去世之后的五年里,你又为什么会拜托楼老爷子寻找妖女的踪迹,在四年前杀死了白伊人?燕拂衣问出了压在自己心上十数年的疑惑,他的生父究竟是人还是畜生,都在这些问题的回答里。

燕川沉默了许久,似乎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我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四年,改名为唐霜,因为你母亲姓唐,当年我认识她的时候,折了早春最好的桃花,送给她,她却拿着花裹了糖霜,做了一枝糖缠桃花。

燕拂衣也沉默,燕川这话便是否认了那些江湖的谣言,他从未对妻子变心过。

十年前,我受人之托前去讨伐妖女,虽说是一位柔弱的妇人,又有着那样不堪回首的往事。

但她那时神志不清,几近疯魔,还杀了那么多人,我自然不会下不了手。

燕川垂首,双手捧着搪瓷碗,碗中的水泛起浅浅的涟漪,妖女名叫白伊人,是苏家的长媳,练了一门邪门的武功,可以吸纳他人的内力化为己用。

但一个不曾打熬过根骨的弱女子冒然吸纳如此高深的内力,会有什么结果,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筋脉俱裂,走火入魔。

燕拂衣道。

没错,我当时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有走火入魔之像,为了复仇,什么都不管不顾。

燕川拧了拧眉,我虽然同情她,但也想让她早日解脱。

但当时我没能立刻动手,因为白伊人的身边居然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

苏家的遗腹子?对,这么小,跟你那时候差不多大。

燕川喝了一口水,我当时追杀白伊人追到悬崖边,那小女孩扑过来抱着我的腿,哭着求我说别杀她的娘亲,她说她爹爹死了,爷爷死了,她只剩下娘亲了。

我一时心软,就迟疑了一瞬。

结果那女孩手里藏了把破甲锥,直接给了我一锥子。

燕拂衣微微一顿。

我对那么小的孩子不设防,当时走火入魔的白伊人也差不多和我旗鼓相当,我受了这一击,被白伊人打下了悬崖。

燕川轻描淡写地道,没死,但断了两条腿,喝露水,吃草根,靠着两双手从悬崖底下爬出了山谷,运气不错地遇到了一个好心的老头子。

那老头子医术不凡,治好了我的双腿和外伤,还教了我如何破开苏家纳星移斗大法的窍门。

我好不容易养好了伤,回了山门……之后的事,你就知道了。

燕拂衣和燕川一同陷入了沉默,真相是如此的残忍,谁都有罪,谁都有错,但似乎谁都难以言说的因果。

燕拂衣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压下胸腔内沸腾的情绪,垂首让额发挡住发红的眼睛:四年前,你杀了白伊人。

对,我找了她很久,最后杀了她。

燕川道,她那时已经心魔入体,满头华发,形如老妪,一身高深的内力不知去了哪里。

她疯疯癫癫地哭嚎,说还要杀人,还没杀够,说那些人都该死。

我问她功力传给谁了,她不说,我问她女儿去哪了,她就看着天空,痴痴地笑。

她女儿……有没有可能是云出岫?改头换面也不是——不可能。

燕川摇头,否认道,你见过云出岫的剑吗?见过。

那你不该问的,不该怀疑的。

燕川叹息,曾照千古的月,寂寞人间的雪,她的剑,冷得孤高而又毫无人情味。

她若能为生身父母刺出那一锥子,也不至于练出那样绝情断欲的剑。

她杀了慧迟、燕回、蒋旭还有楼老头子。

燕拂衣漏出了更多的情报,但楼老爷子死时,是笑着的。

燕川叹气:你已经心中有数了?燕拂衣抬头,清爽的额发下是一张秀气的面孔,眉眼却自有飞扬的桀骜之色:是的,但我还需要证实一些事情。

……燕拂衣在深山老林中窝了两个月,两个月后,他独自一人离开了白汀山,再次失去了踪迹。

已经意识到有人在查探当年之事的祁临澈初步确定了燕拂衣的身份,但楼三离开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销毁了唐予的情报,这多多少少为燕拂衣争取了一些时间。

祁临澈倒是不会做出屠杀子民用以威胁燕拂衣这样丧尽天良的事,但也确实对燕拂衣在白汀山上待了这么久产生了警惕。

他派人前往白汀山探查究竟,但那些密探却一个都没有回来。

唐予。

祁临澈翻看着燕拂衣的情报,眼神渐冷,昔年江湖第一智者棋老的弟子,被楼三视如己出,还得了远山侯的庇佑……哼。

是那个‘一子乾坤定,众皆汗湿襟’的棋老?林瑜璟回想道,棋老曾经广收门徒,唐予莫非是其中之一?之一?我看是‘唯一’才对。

祁临澈合上了书简,冷声道,棋老金盆洗手后成了世家的客卿,几年前又公然在江湖上广收门徒,但这不过是为了混淆他人视听。

他‘受邀担任远山侯世子的师长’,应当是为了能让弟子能在侯门无忧无虑地打下牢靠的基础,又能得了远山侯的友谊。

而让他如此煞费苦心的,除了燕川那不知所踪的小儿,还能有谁?谋定而后动。

林瑜璟垂眸,蛰伏十年,羽翼已丰。

不错,这是阳谋。

祁临澈拂袖,他在江湖上布下无数暗棋,又给燕家小儿在朝廷上找了个再牢固不过的靠山。

远山侯淡情寡欲,不在乎江湖与朝廷之争,定然会偏帮唐予;而我们却碍于权势,不得不顾及远山侯的立场,行事难免受缚。

想来,当年我给百晓生设了瓮中局、创立了天藏楼,那老狐狸管中窥豹,知晓了我的野心,故而为我培养出了‘天敌’。

创立天藏楼是祁临澈整治江湖的第一步,因为要执掌局势,情报是重中之重。

可惜他当年的手段还太稚嫩,暴露了自己对江湖的敌意,这才引来了棋老的注意。

话虽如此,但祁临澈不认为一个黄口小儿可以轻易动摇他这些年打下来的根基。

但到底还是棋差一着,除非出现第二个燕川,否则大局已定。

祁临澈如此笃定地道。

如果灵猫在场,它恐怕会一脸汗颜地奉劝祁临澈事不要做得太绝,话不要说得太满。

从古至今无数反角前赴后继地死在沙滩上,大多都是因为这份笃定的傲慢。

望凝青曾经也是如此,然后在容华公主那一世中被气运之子教会了如何做人。

人毕竟不是神。

灵猫知道燕拂衣在白汀山中待的两个月里都在做什么,但是它不准备告诉祁临澈、甚至是望凝青知晓。

——燕拂衣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在燕川的指导下悟出了属于自己的望月剑。

气运之子到底是气运之子,总能遇见别人苦求一生都不可得的机缘,顿悟也只在一瞬之间。

在燕拂衣顿悟之前,江湖第一人是独步天下的云出岫,但在燕拂衣顿悟之后,气运之子就拥有了与云出岫在剑道上一较高下的实力,最终以一剑之差令白衣剑仙殒命。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谬,但实则不然。

燕拂衣从小就拥有最好的资源、最好的师长。

那些人为他谋划了一切,让他在童年时得以跟远山侯世子高行远同席而坐,高行远学什么,他便学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燕拂衣打熬的根骨以及剑术的基础并不比他人逊色,厚积薄发之下,才有了如今的一步登天。

而在灵猫看来,燕拂衣这样的人其实和晗光仙君一样,都是红尘百载也难得一见的妙人。

他意志坚定,本心不移,既不是纯黑,也不是纯白。

不为他人施加于自己的苦难而动摇,不因自己经历的坎坷和磨难而改变。

没有因为母亲的死和父亲的过错而怨天尤人,也没有因为身边至亲之人离他而去而自哀自怨。

他竭尽全力地去做每一件事,纵使结局并不完满,他也从未怨天尤人。

既不随波逐流,也不让风霜苍颜白发。

对于灵猫而言,燕拂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适合修道的人,就像晗光仙君一样,任由时光岁月大河洋流的淘洗,本质依旧纯澈而清。

怎么说呢,希望祁临澈不要败得太惨。

灵猫用后腿蹬了蹬自己的耳朵,软绵绵地呵了一口气,毕竟我很中意他对尊上的情愫呢。

灵猫毛绒绒的猫脸上露出了餍足的笑意。

没过多久,燕川重出江湖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五湖四海。

有人亲眼看见鬓发微白的燕川背着剑踏入了望月门的山门,每个亲眼看见的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一开始还有人质疑燕川的身份,但这些质疑在燕川一剑击败前来挑衅的大罗手华飞客之后便再没有人提起。

要知道,华飞客是燕川的同辈,此人当年一直都不满于燕川江湖第一人的身份,不甘心自己屈居第二,能打败华飞客,除了燕川还有何人?十年,旧音未去,新潮未起,江湖上空回荡的传奇还未销声匿迹。

燕川振臂一呼,依旧有万众相应。

燕川重出江湖后,只做了三件事。

其一,燕川公布了当年苏家长媳白伊人早已香消玉殒的消息,用妖女的鲜血洗刷了那迷垢在往事中的污迹。

其二,燕川公布了苏家《先天纳星移斗大法》的内容以及弊病,并在十数名江湖名宿的见证下将这本功法丢入了窑炉,立誓日后修炼此种心法形同魔道,人人得而诛之。

因为这功法的确能将功力一代代地传承下去,但这功法的根基本身就不干净,第一个修炼功法的人必须蚕食许多人的内力,将之储于自己的丹田内府中和消化,方可传承给下一人。

代价就是许多人的死,第一个修炼功法的人也必定疯魔,在无尽的痛苦中终了余生。

其三,燕川以剑仙云出岫作为例子,布告天下望月剑法的核心是悟性而非剑诀,想要参悟这种剑道至理,本身必须做到剑气外放的境界。

他们苦苦追求的剑谱根本就不存在,只是有人想利用人心的贪欲,借此搅乱江湖而已。

燕川没有点名是谁,只将矛头引向了天藏楼,并邀请了各大门派的掌门人一同干涉调查此事。

聪明的决定。

祁临澈收到消息,只是不咸不淡地道,利用燕川的名望做起势的确是不错的办法,但想要让一盘散沙的江湖真正聚集在一起,还是需要给出看得见的利益。

他心中早已知晓了这盘棋局的走势,但却放手让其他掌权者去调查此事,不仅能在江湖对上朝廷之前将所有人拖下水,还能打消这些掌权者的疑心。

毕竟聪明人只会相信自己看到的,而不是那些别人嘴里吐出的闲言碎语。

可如今江湖的中坚势力十不存一,你又要如何阻我?祁临澈开始了与燕拂衣的博弈。

天藏楼不是说垮就垮的,单单是天下第一情报楼这个名号就足以让人退避三尺,这也是祁临澈当初不择手段也要将百晓生的势力纳为己有的原因。

天藏楼作为情报门,其本身的立足之地便与天下格局息息相关,许多人都与天藏楼有利益的牵扯,天藏楼也握着许多人的把柄和命门。

不管燕拂衣借着燕川的名号聚集起了多么庞大的势力,只要祁临澈利用手中的情报威胁他们,策反一两个人也是轻而易举。

所以,在燕拂衣想也不想便带着一群人端了天藏楼的一个堂口之后,祁临澈就觉得燕拂衣是不是有点毛病。

毕竟燕拂衣先前的一系列行动都称得上有勇有谋,但在这种时候图穷匕见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但不可否认燕拂衣这一通乱拳下去,让祁临澈的布局有些难以继续。

祁临澈调查过燕拂衣,但是再如何上心,他都没想过燕拂衣这小兔崽子曾经混入天藏楼、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当了一年的卧底。

换而言之,天藏楼掌控的把柄燕拂衣都有,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燕拂衣也心里有数。

他混入天藏楼一年时间并不是去吃干饭的,除了跟着楼三学习密语、易容术以外,燕拂衣也摸清了天藏楼这座庞然大物的运作方式,他完全可以借助燕川的人脉复辟一座天藏楼。

要知道,把柄这种东西是一柄双刃剑,它能让人唯命是从,也能让人因惧生恨,背生逆骨。

而托了楼三的福,这一局棋,祁临澈没能料敌先机。

他的确谋略过人,玩弄权术的同时也熟知人心,但他最终犯下了最要命的错误——那便是看轻了江湖。

这个江湖海纳百川,除了真小人、伪君子以外,也有为了一言之恩便能在生死关头慷然自刎的真豪客、真侠士,他们做着一些寻常人看来无法理解的荒唐事,疯疯癫癫,毫无条理,所愿所求都不过是痛快二字。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一场博弈从一开始占尽上风到大势已去,不过也就短短半年。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望凝青动手时终于无法再手下留情了,因为找上门来的人实力已经能对她造成压迫。

最开始是一个、两个,像夜里冒头出来觅食的小老鼠,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丞相府。

后来随着局势的恶化,那些在丞相府外作壁上观的视线也越来越多。

望凝青一开始还会留手,但后来她意识到这群人有如害虫一般杀之不尽,便又重新操起了老本行。

这群人在试探望凝青的实力,对此,望凝青也没说什么。

她只是在丞相府外找了一块平滑的岩石,又从厨房里搬了一堆烧剩的木炭。

然后就像戳糖葫芦一样挨个将木炭戳进了岩石里。

直到岩石被戳成了刺猬,她这才拍拍手扬长而去。

这一手着实震住了不少人,要知道烧剩的木炭脆得注入丁点内力都会让它碎成渣灰,更别提要将如此脆弱的木炭戳进坚硬的岩石里了。

当天夜里,望凝青便感觉到府外窥视的人群少了一些,但又多出了几道更为强大的气息。

想要擒贼擒王,就得先射人射马,同样的道理,想要解决寒门丞相,就得先杀白衣剑仙。

没过多久,剑仙便是白花的消息一夜间传遍了江湖,但比起视人命如草芥,江湖更无法接受备受他们追捧的剑仙竟是朝廷的鹰犬。

曾经万众瞩目的白衣成了藏污纳垢的泥上飞雪;曾因她惊天一剑而模仿她于山巅之上苦苦望月的侠士们提起她便横眉怒目,满脸不屑;那些爱她姿容奉她为仙的世家公子也三缄其口,再不交口称赞曾有一人于他们的笔墨之间琴动华山,剑惊九天。

一夜之间成了江湖的众矢之。

消息传得太快,眨眼飞遍了五湖四海,说没有人在暗地中推波助澜,连三岁小孩都不会信。

换一个人这般站在风口浪尖之上,就算不大发雷霆也要恼羞成怒,但望凝青接到消息却连眉毛都不抬一下,早餐甚至多喝了一碗豆浆。

世人言语的中伤对她而言不比脚底下的尘埃沉重多少,她觉得气运之子没有做错,毕竟她都将这么明显的把柄摆在他眼前了,就这样还不好好利用,那气运之子那不大聪明的脑壳子可能需要别人帮他敲一敲。

……我不是!我没有!真的不是我做的!燕拂衣觉得自己冤死了。

他一大早醒来还没来得及易容,睁眼就看见高行远提着滴血的剑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床边,吓得他差点没直接回家——九泉之下的那个家。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着这位大爷了,但是反正先大喊饶命就对了。

等到他连滚带爬地起床后,才知道高行远的确是来兴师问罪的,但他剑上的血不是谁的,只不过是这位大爷一路走来听见一些流氓痞子嘴巴不太干净,不高兴的大爷就把他们抹脖子了。

毕竟仗势欺人的可以砍手,为非作歹的可以剁脚,但这种满口胡言乱语不三不四的人,高行远只会选择让他永远闭嘴,一了百了。

很好,燕拂衣心想,看来远山侯亦正亦邪的名气往后定然更加甚嚣尘上。

但是真的不是我做的!燕拂衣觉得高行远简直做到了见色忘义的极致,净帮着知己来欺压他,你是知道的,我搬出我爹的名号不仅仅是为了对付丞相,还是为了钓出那个真正的苏家遗孤。

我想验证一些事情,她、她又是……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画蛇添足的事情呢?高行远闻言,只是冷冷一笑:不必查了,我可以告诉你苏家遗孤是谁。

谁?你的小姑奶奶。

燕拂衣愣怔了一瞬,面上讨好的笑容也一点点地消失了。

假作不知,委实愚蠢。

高行远言辞辛辣地说着。

……我只是想自欺欺人一下。

燕拂衣的神情很是沮丧,但除了沮丧,还有一些极为复杂且无法言说的情愫在眼睛中滴溜溜地打转,仿佛下一秒就要凝成泪珠滑落下来:我该说造化弄人,还是该说这贼老天错堪贤愚枉为天?他真的已经被宿命这东西玩得没脾气了。

随便你怎么想,都好。

高行远冰冷的语气里透着藏不住的怒意,但这世上没有人能妄断她的是非,我不会纵容他们用肮脏的言语污浊她的衣袂。

你要杀她,就堂堂正正地邀她比剑,她定然不会拒绝——但你们若要用阴谋诡计害她,那我绝不会坐视不管,明白?燕拂衣垂头,他知道高行远是认真的,高洁之人行高洁之事,远山侯目下无尘,却总是怀揣着一些执拗的坚持。

他跟云出岫一样,都是心不在尘俗、孤远高绝的云上人。

是拜月坛传的消息,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高行远不让他当缩头乌龟,一针见血地道。

我知道,我知道。

燕拂衣抹了一把脸,神情有些狼狈地爬了起来,他知道今天不必易容成燕川的模样了,或许以后都不用了,走吧,该去把真相告诉大家了。

……灵猫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在它的印象里,这本命书中掉落出来的一叶莲华不过是浮世三千中不起眼的小千世界,格局不算大,云出岫的人生也很简单,按理来说应该是不会重蹈容华公主的覆辙的。

但事与愿违,天不遂人意,晗光仙君身上不管发生了什么,或许都不应该感到意外。

堂堂白衣剑仙,居然被丞相一碗药放倒,然后被塞进了由火铳队护送的马车里,连夜送出了城外。

灵猫一脸懵然地蹲坐在马车顶上,只感到万分不解。

要知道,在这风口浪尖之上将人送出城是十分不易的,因为早在三日之前,就有人用血在丞相府外划了一条线,言道谁踏出一步便令他人头落地。

江湖与朝廷第一次爆发出如此激烈的矛盾,连时常外出采购的侍女以及小厮都被牵连其中,若不是望凝青护着,丞相府内的人可能就要弹尽粮绝了。

火铳队,望凝青——这是祁临澈保命的两张底牌,但他此时却毫不犹豫地将底牌舍弃了。

尊上!您快醒醒!灵猫咬了望凝青一口,湿漉漉的眼珠子几乎要泅出水滴,您快回去,回去保护祁临澈,然、然后————然后在阖上眼的最后一刻,目睹这位恶名昭彰的丞相死在自己的面前。

灵猫用软软的肉球推着望凝青的脸,用尽了吃奶的力,它如同无头苍蝇般焦虑,却又忽而恍然,终于明了为何那人的情愁如此复杂多变。

他爱上了尊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是为何会如此?命书中的祁临澈能为了家国大义而将云出岫利用到死,为何换成尊上,他便心有不舍?灵猫想不明白。

……我无法将她与国家放在一起权衡,因为天下不只属于我一个人。

她这样的云上人,不该与这么沉重的天下相提并论。

也没人能把她与俗世放在一起权衡。

祁临澈合上了书简,抬头望向窗外的艳阳天,但权衡一下她和我,还是……轻而易举的吧?一柄锋芒雪亮的剑刃,横在他的颈间。

走吧。

祁临澈熟视无睹,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袂上的浮尘,身姿依旧显得从容不迫,俊雅矜贵,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杀了本官,你们也没办法向天子交代吧?但是,你们也就只能猖狂这最后一回了。

持剑的人怒极,隐忍怒气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剑刃在祁临澈的颈间拉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很恼怒?祁临澈淡笑,虽然在最后关头被狼崽子反击了一道,但本官的夙愿已经达成了。

这些人已经走投无路,油尽灯枯,最后的力量都用来对付他这个罪魁祸首——换而言之,朝廷中央集权的未来,已经不远了。

……望凝青是被灵猫咬醒的,她醒时喉咙间满是血腥气,坐起身,却发现手脚都拷着一对漂亮的黄金手铐。

细细的链子,漂亮的雕饰,是她与祁临澈相遇的那天,他拷在她手上的铐子。

尊上!您终于醒了!灵猫扑到望凝青的腿上,嗷嗷大哭,尊上,怎么办?祁临澈居然爱上小凝青了,为了保住小凝青居然不惜做到这种地步!我没有办法只能把封印去掉把您唤醒了,小凝青、唔小凝青真的有点靠不住!尊上!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别哭。

刚刚取回记忆的望凝青恍惚了一瞬,若有人目睹了她睁开眼睛的这一光景,定然会发现她的气质瞬间变得不同。

就好像一朵娇嫩纯白的玉兰忽而间凋谢随即又再度绽放,却这一谢一开的间隙里变为了水中的青莲。

那双眼眸有星辰日月在流转,大道的余韵令她的眼神变得深邃莫测,比威严更高高在上的孤绝,眼下的局势并不算坏。

望凝青漫不经心地说着,抬起一根食指轻轻拭去灵猫眼角的泪珠。

她的温柔如此清冷,她的清冷如此温柔,几乎是刹那之间便让灵猫疯狂跳动的心脏再次稳稳当当地落回了胸膛,任由那只持剑的手摁在自己毛绒绒的腹部,发出了心满意足的呼噜声。

虽然祁临澈这个人为了有备无患,给尊上下了迷药和抑制内息的软筋散,但如果是无所不能的尊上的话,一定没问题的……吧?灵猫有些不确定地想着。

它眼睁睁地看着望凝青挣开了枷锁,踹飞了车门,在将士们惊慌失措的呐喊里抢回了自己的武器,把灵猫往肩膀上一丢、纵身一跃便跨上马匹往来时的路急行而去。

灵猫扒拉着望凝青的肩膀,她淡漠的侧脸和寡欲的眼睛被蒙上了一层温润的天光,明明还是那张脸,但却没有了云出岫身上近乎稚气的天真,只让人觉得不敢冒犯。

怎么说呢,气质这种东西是真的玄而又玄,而晗光仙君身上的大概是最玄的那一种。

望凝青没有回丞相府,而是半路折了个道,朝着附近一处寺庙而去。

她已经观察了好几天了,那寺庙大概就是这些江湖人士的落脚点,失去自己和火铳队的保护,祁临澈落马几乎是一个瞬息之间的事情。

但望凝青也很肯定,那些人暂时不敢杀他,他们一定会让祁临澈坦白自己的罪行,签下足以说服天下人的罪状,将祁临澈的所作所为从祸害武林拔高至为祸天下的地步。

这样一来,他们杀他便是真真正正的为民除害,纵使天子要发难,也是法不责众。

他们如此束手束脚,是因为如今江湖式微,各大门派中坚势力死伤惨重,威势大不如从前,反观朝廷,火铳队初步建立,由祁临澈倡导建设、负责管辖江湖的特殊组织金缕衣也已经能独当一面。

祁临澈这些年来贪污的银钱大多都砸在二者之上,不管是火铳的研发还是金缕衣的成立,都离不开这位奸相的扶持。

他遏制江湖并非只是看不惯江湖势大,也是为了给朝廷留下足够成长的时间。

望凝青猜得没错。

祁临澈的确是在送走她之后没多久便落入了网罗,他是个崇尚君子风度的无用书生,早已习惯了朝堂唇枪舌剑的对决,哪里能明白那些被逼到穷途末路的江湖人会有怎样残忍的手段?更别提这些人还恨不得将他食皮寝骨。

祁临澈被押送过来的路上便挨了一顿打,有些人可不讲什么武德,若不是有大门派的弟子拼死拦住,只怕他还没画押便已经被残害致死。

祁临澈来到寺庙时可谓是狼狈十分,江湖上幸存的几位名宿坐在堂前,摆出了三堂会审的架势,其中便有远山侯。

看见祁临澈狼狈的模样,高行远拧了拧眉,他抬手猛一拂袖,押送祁临澈的两人便不受控制地被击飞了出去,倒退了十数步才勉强站稳了身体。

祁临澈得了自由,却只是无谓的冷笑了一声,理了理衣冠,拭去淤青嘴角渗出的血珠。

远山侯这是何意?!有脾气暴躁的立时拍案而起。

他再如何不是也是朝廷正一品大官,尔等胆敢僭越天子之责?远山侯这般发话,恨得其他人咬牙切齿。

若是从前,谁在乎什么朝堂天子?他们随心所欲,快意恩仇,便是先帝都必须看江湖的脸色。

但就是因为这个人,因为这个可恶的狗官,他们在内斗中死伤惨重,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大势已去。

本候不管你们有什么私怨。

高行远话语冰冷,但你们既然想拿本候来做靠山,就必须得按本候的规矩办事。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敢怒而不敢言,看着这一幕,祁临澈忍不住笑出了声。

眼前的景象对他而言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美景,让他在痛楚中也生出了一丝快慰。

毕竟远山侯再如何游离尘世,本身也依旧是开国元勋的后裔,看江湖对朝廷低头,岂不是对他付出的辛劳最大的回馈?只不过……还是有些许的不甘心,白衣剑仙的知己,日后远山侯是不是就会在她的身边,陪着她琴瑟和鸣呢?望凝青一路杀进寺庙里时,曲灵寺的慧悟大师正在宣读祁临澈的罪名,他、望月门掌门楚贤以及高行远就是场中排面最大的三人,但若要论辈分,慧悟可比高行远以及楚贤都还要年长。

武僧中气十足的宣罪说不到一半,众人便听见轰地一声巨响,负责守门的弟子砸破了门扉直接撞到墙上,骑着马的少女猛拽缰绳,前蹄高高扬起的烈马发出了吁地声响。

尘土飞扬。

那策马而来的少女身披华光,一张清丽绝俗的容颜粉黛不施,眼角眉梢却拢着柔和淡薄的光芒。

这层光芒让少女看起来缥缈而又虚幻。

望凝青翻身下马,徒步走进了寺庙的大堂。

她目不斜视,眉眼疏淡,但她踏出一步,就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以她为原点向着四周扩散。

咚、咚、咚——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非常的,不舒服。

就好像她踏出的每一步,都结结实实地踩在众人的心脏上。

有一名望月门的弟子甚至下意识地摁住了心口,眉头紧拧,他控制不住心跳,因为它正在被另一个人掌控着。

而当你的呼吸、心跳、眼神都被一个人牢牢地钳制着时,你是否会有一种生命都被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恐惧感?迎面而来的风变得凌厉而又森然,刮擦得鼻骨皮肤隐隐作痛,他正想着今天的风太大了,回过神来时才发现窗外的树影婆娑,拂得细致而又温柔——咦?那这令人感到痛楚的凌厉感是什么?这让人胸腔内翻出阵阵腥甜的压迫感是什么?阿弥陀佛——一声厚重如钟的佛语,融入逼仄的空气中,略微缓解了那逼人的压迫感,施主,还请将剑气收一收吧。

望凝青抬眼扫了慧悟大和尚一眼,依言收敛了那几乎要掌控这一方天地的剑气。

但下一秒,她便将背上负着的琴抱在了怀里,看见她这一动作,刚刚松了一口气的人们又忍不住头皮一紧。

望凝青拨了拨琴弦,并没有如众人所想的那般看向祁临澈,只是轻抬眼眸,缓缓露出了一个轻慢的笑靥。

该如何形容这个笑容呢?传闻,剑仙云出岫性如冰雪,千金难求一笑,但此时她展颜一笑,却令人脊背生寒,好似落入了万里冰洋。

居于上座的慧悟双手合十,口称佛语,额头却沁出了一丝冷汗。

两方对峙,看似我方占据上风,但只有武功高深到一定境界的人才知道他们面临了什么。

那一身白衣的女子站在那里,如同掩藏在暗潮之下的涡流,天地间所有的气都在朝她汇聚,鼓噪着,沸腾着。

除了剑气,慧悟感受到更多的是杀意,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有人拥有这样纯粹而又可怕的杀意。

以往拥有这种杀气的人都是江湖上无恶不作的魔头,用尸骨堆砌,用血肉浇灌,方才能长出这样靡艳而又朽烂的死气之花。

但那种杀气再如何浓烈,与眼前这名女子的杀气相比都显得稀淡,被笼罩在这股气之下,慧悟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案板上的鱼肉,只等他人落下屠刀。

相比起慧悟大师的惊惧,其他武功略低的人反倒没有太大的感触,大概是因为身边围着同伴,便有人壮着胆子站出来,嗓音微颤地呵斥道:妖、妖女,你祸害江湖,助纣为虐,我等今日便要替——住口!手下留情!两声厉斥同时响起,前者出自高行远之口,后者来自望月门掌门楚贤。

别人没看到,楚贤却从望凝青踏进门槛的那一刻开始便死死地盯着她紧扣琴弦的手。

那人话音一出,楚贤便看见云出岫笑容一深,扣着琴弦的手指一松,一道凌厉的剑气便破空而去,直袭面门。

那名出言不逊的弟子挨了一道剑气,捂着脸惨叫着跌倒在地,望凝青如她所愿地手下留情,在场的却没人感到开心。

助纣为虐,为祸江湖……白衣女子姿态曼妙地拨了拨琴弦,轻灵悦耳的韵律中,她的话语也如诗如酒,这样的话,已经听腻了呢。

大堂内一片死寂。

望凝青微微一笑,这一笑间便带上了几分属于容华公主的韵味,令人想到被风雨打湿的秋海棠,或是将谢未谢之时开得盛极艳极的虞美人,那种笑看皇朝摧枯拉朽般崩塌的从容无畏,自生风流倜傥:你们总觉得我是别人手中的刀,将我看做是主谋的附属与鹰犬,为什么你们不能正视我,面对我?还是说——与我为敌,就让你们这般恐惧呢?砰地一声响,有人失手打翻了茶盏。

这般毫不留情的辛辣言语戳中了在场江湖人士的痛处,事实上,包括曲灵寺在内,比起惩处玩弄权术的奸相,痛失亲友的他们更想将真正动手杀人的白衣剑仙绳之以法。

但是他们不敢,或者说,不能。

因为经过了如此漫长的对峙,剑仙的强大早已令他们感到绝望,她强大到几乎有为所欲为的资本。

即便千夫所指,她依然可以洒然一笑,哪怕投身魔道,日子照样过得潇洒。

而反观他们,一旦激怒白衣剑仙,却可能招来灭顶之灾。

想想吧,曲灵寺慧迟、望月门燕回以及蒋家蒋旭,可都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被杀掉的,这三位强者,甚至连反抗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江湖慕强,几近病态,也正是因此,才有了侠以武犯禁的说法。

这是埋藏在所有人心中不敢言说的怯懦和忌惮,因为慕强,所以他们在意识到无法战胜白衣剑仙之后,便有意无意地绕开她,催眠自己强者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的,转而将矛头对准了奸相。

这种心态大概就跟部分愚忠的臣子没差,天子是不可能昏庸的,必然是因为有小人在旁,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不是不恨天子,而是抗争不过。

众人一时间沉默了下来,是他们猖狂了,狂到忘记了是他们不敢与剑仙为敌,而不是剑仙要受制于式微的江湖。

尊上您在做什么?!灵猫目瞪口呆,罪魁祸首的确是祁临澈没错啊?您为什么——安静。

望凝青在识海中回话道,计划有变,祁临澈想将罪责一并揽了,我不能如他所愿。

这口黑锅必须抢回来,哪怕不符合云出岫的言行,也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望凝青含笑垂眸,敛去眸中冰冷的怜悯:我来这,不过是为了了却当年的一段恩怨,如今你们齐聚一堂,想来是想领教我的剑了?沉寂的气氛在下一秒变得肃杀,即便是云出岫,挑衅到这等境界也并非明智之选。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外头却忽而间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云姑娘,你不惜做到这种地步,这又是何苦?嗯?望凝青抱琴回首,却见一容貌清爽干净的少年自门扉旁转出,他的容貌有几分眼熟,手里持着一支栀子,唇角挂着云淡风轻的笑。

诸位,请稍安勿躁。

少年转了转手中的花枝,带笑的眼睨过大堂中的每一个人,请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第49章 【第27章】天真世外仙(结局+番外)这个故事, 原本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但想必大家也没心情听,我便长话短说吧。

穿着一身简素的衣衫、有如浊世翩翩公子一般的燕拂衣, 一开口却有着令所有人都不由得安静下来聆听的力量。

他那双如同工艺品般漂亮的手正握着一枝刚摘下的栀子, 花枝用丝绸手帕细细地裹了,只露出娇嫩的、还沾着清晨雨露的花瓣儿。

起因是一部可以将内力传承给下一代人的功法,因贪欲和不忿而起的一丝恶念。

苏家族长为了从父亲的手中夺得传承的力量, 残害了自己的胞妹苏氏云娘。

苏云娘死里逃生,之后诞下一女, 名为许云栀。

燕拂衣道, 昔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让百晓生甘愿放弃所有也要护着的女人, 她也诞下了一位女儿,便是你——云出岫, 云小姐。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剑仙云出岫横空出世之后, 许多门派的人都调查过她的过去,但却什么都没能找到。

云出岫这个人就像是从深山老林里蹦出来的野人一样,没想到她的生母就是曾经在江湖美人榜上昙花一现的绝代佳人。

众人下意识地看向望凝青,却见她抱着琴,面上依旧挂着假面一样清艳的笑容, 似乎不为所动。

实际上望凝青正在心中与灵猫进行着对话。

许云栀到底怎么了?这人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要提起许云栀?啊啊啊我要疯了, 这气运之子到底想干什么——冷静点, 灵猫。

望凝青端的是泰山崩于面前也不改色, 她人虽然回来了, 但这段时间的记忆还在。

望凝青是失忆又不是失智, 她觉得过去的自己对各种意外状况的应急处理都很妥当。

就算是气运之子要搞什么幺蛾子,她也完全不虚……你是想说,她是苏家的外女,所以是为了苏家灭门一案在向江湖讨要说法的吗?有人隐忍着怒气问道。

不,恰恰相反。

燕拂衣否决道,我想要告诉大家的是,苏家当年灭门一事与江湖第一美人许云栀脱不开关系。

因为许云栀当年能从山匪的手中死里逃生,乃是受了尚未皈依佛门的慧迟大师的帮扶。

之后苏家内乱以及《先天纳星移斗大法》的泄密也是出自百晓生的手笔,蒋家家主亦然,而燕回长老参与此事,则是因为没能习得望月剑诀,意图另寻门道。

诸位不觉得奇怪吗?燕拂衣环视全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望凝青的身上,如果云出岫小姐乃是‘白花’,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她都不应该对这几位出手。

毕竟就算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没有对处处照拂自己的恩人下手的道理,没错吧?众人闻言,不自觉地点头,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原有的步调已经被燕拂衣充满感情的声音带离了轨道。

望凝青意识到情况不妙,她不知道气运之子在打什么见鬼的小算盘,但这不妨碍她抢先撂摊子:我不知道许云栀是谁,也没有谁能够当我的‘恩人’。

我杀人,只是因为他们该杀,你若要以此来拖延时间,那便大错特错了。

谁该杀?谁不该杀?燕拂衣瞥了被两名望月门弟子押解在一旁的祁临澈一眼,由谁来决定的?自然是我。

望凝青抢功抢得面不改色,闻言甚至还轻勾唇角,露出了容华公主那拉尽仇恨的冷艳笑容,别一副很了解我的嘴脸,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你又怎知我是怎样的人?实话告诉你,是我利用了祁临澈搅乱江湖这滩浑水,原是为了将燕川引出来,却不料当年之事,尔等江湖鼠辈人人都在其中掺和了一脚,如今便是落得这般下场,也不过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祁临澈猛然抬头,神情清冷如故,眼神却五味参杂——并不是震惊且难以置信,而是你他娘地在说个啥。

剑仙世外来,轻衣不染尘。

燕拂衣作痛心疾首之态,姑娘这又是何苦?苏家当年旧事,本该与你无关……你怎知与我无关?望凝青不知道燕拂衣想说什么,但总之一昧抬杠就是了。

也就是说,姑娘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苏家复仇?燕拂衣满脸失望,似乎被人辜负了一腔好意,眼中似有不忿。

望凝青偏了偏头:不错。

姑娘还为此利用了朝廷正一品大官?怎么?我不值得他为我这么做吗?望凝青反问了一句,堵得在场所有人一时说不出话。

值,怎会不值?这温柔乡本就是英雄冢,都说美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更何况剑仙这般品貌,要人生要人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虽说丞相看上去并不是好美色的人,但他这么多年来只闻贪财之名却不见其娶妻纳妾,没准是个对感情格外较真的人?祁临澈觉得自己有话要说,但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望凝青已经缓步踱来,将两名望月门弟子的戒备视若无物,看似亲昵地抚上他的脸颊,实际暗中点了他的哑穴:虽然对你们来说,他所做的事被称为十恶不赦也不奇怪,但你们也应该明白,他对不起你们,却没有对不起南周国的黎民百姓,更没有对不起自己头顶上的乌纱。

你们扛着‘为民除害’的大旗,除了让人看笑话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望凝青微笑,不知几分真心几分假意:都是活该而已。

此话一出,众皆勃然,没有人能接受你们死伤惨重都是你们活该的说法,更何况现在的局势在他们看来分明是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眼看着望凝青三言两语便拱起了火气,燕拂衣又再次问道:我有一物想让姑娘看看。

燕拂衣话音刚落,一名蒙面的黑衣女子便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从外头走了进来,朝着上首的远山侯行了一礼。

燕拂衣戴着一双皮革手套,从她手上捧着的木盒中取出了一张卷轴,当着所有的人打开。

刷拉一下,那足有一人高的卷轴展开,众人凝神一看,发现那竟然是一张图。

一张,美人图。

卷轴上画着一名容色极美的女子,她姿态端庄娴雅地坐在贵妃榻上,眉宇似有轻愁。

一双钟灵毓秀的眼眸好似凝萃了湖光水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画外的人,带着对尘世不易察觉的厌倦之色。

绘图之人显然极擅丹青,不仅描摹出了画中人的皮相之美,也将其烟雨般朦胧缥缈的气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画卷的下方盖着一面老一辈才能认得的私章,一旁题字榜一.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

——这是百晓生亲手绘制的江湖美人图。

虽然神态、气质、意韵皆有所不同,但众人都看得出,画中女子的眉眼与剑仙云出岫足有八分相似。

燕拂衣的故事还在继续:我曾以为‘白花’乃是身负血海深仇的苏家遗孤,或是丞相为了牵制江湖而缔造出来的谎言。

但是我这一路行来,只觉得谜点重重,不止一人在其中故布迷阵,混淆视听。

我不甘心被人困在局中,也不甘心被人利用,因此我凭借着一丝线索,理清楚了昔年旧事的因果。

因此,我可以肯定,剑仙云出岫不是‘白花’——至少,不是最开始的‘白花’。

阿弥陀佛,这是何意?慧悟大师忍不住出声询问。

剑仙云出岫剑技惊人,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如今纵使孤身立于敌营,亦不见半分胆寒。

燕拂衣道,而众所周知,慧迟大师虽然死于剑下,但大师本人与其小徒皆身中剧毒。

云姑娘若是‘白花’,根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下毒后又再次痛下杀手。

云姑娘为人如何,我是不敢妄言妄语的,但云姑娘即便不诚于人,也绝不会不诚于自己的剑,用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不错。

远山侯附和了一句,在剑之一道的感悟体怀之上,江湖鲜少有人能与他一较长短。

但用剑之人明明是后来者,却在之后先后杀害了燕回长老,蒋家家主。

这些人,都曾经在当年苏家灭门一案中掺和了一脚。

燕拂衣没留给他人插话的余地,又道,若这用剑之人乃是云姑娘,那显然云姑娘知道苏家旧事,因此先下手为强。

可云姑娘并非苏家遗孤,又是许云栀之女——诸位,不觉得其中另有蹊跷?确实。

原本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杀人者的身上,不曾深究过其中的缘由,如今经燕拂衣一说,再迟钝的人都咂摸出了不对劲的味道。

苏家灭门,可以说是百晓生一手推动的,而天藏楼继承了百晓生的势力,丞相这才想起要拿苏家旧事来做筏子。

百晓生报复苏家是为了许云栀,那为何许云栀之女反而在多年后反过来将恩人通通杀死?隐藏在暗处的苏家遗孤又是何人?为何白衣剑仙骂名远扬只是也不见他现身说法?白衣剑仙的做法也极为古怪,这、这看上去倒像是……倒像是要顶替了苏家遗孤的身份似的?望凝青眼见众人神色变换,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当即道:我说过,我根本不知道许云栀是谁!燕拂衣眨了眨眼,表情一变,眼中似有狡黠:这可是云姑娘亲口说的,你不认识许云栀,也不知晓许云栀乃是你的生母。

灵猫只觉得后背一寒。

苏家长媳白伊人便是当年的‘妖女’,她在苏家灭门一案中逃出生天,诞下了苏家嫡长的遗腹子。

在那之后,她暗中修炼了苏家的《先天纳星移斗大法》,以同样的手段灭了蓝家。

四年前,她死在吾父燕川的剑下,一身功力不知所踪,明明神智混沌,却依旧对复仇之事念念不忘。

燕拂衣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望凝青一眼,云小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还曾与吾父交手而不落下风,在下深感佩服呢。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与燕川交手却不落下风……望凝青愣了,灵猫愣了,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电光火石之间,望凝青瞬间明白了什么,灵猫也不算愚钝,浆糊一样的脑子转了转,也终于明了了燕拂衣的言下之意。

灵猫震惊地瞠大了猫瞳,难以置信地炸毛道:他他他!他什么意思啊!神经病!神经病!他难道以为云出岫的绝世武功是白伊人传承给她的吗?啊?!为什么会得出这种结论啊?等、等等……不对……灵猫又想到燕拂衣的方才狡黠的笑容,脑子里盘根错节的线好似瞬间找到了绳结所在,一捋就顺。

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即发出了竭嘶底里的尖叫:啊啊啊有病啊这个气运之子有病啊!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燕拂衣已经胸有成竹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原本也是半信半疑,但直到云小姐亲口承认自己对身世一无所知,我才敢确定——当年白伊人诞下了苏家的遗腹子,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摆脱江湖纷争,她没忍心让自己和爱人的孩子继承复仇的遗志。

为了调查当年之事,她不顾危险找到了百晓生,却无意间得知苏家还有苏云娘一脉尚未断绝,并且苏家惨案与其后人脱不得干系。

白伊人并非心慈手软之辈,那时她的武功称得上冠绝天下,与吾父这个江湖第一人旗鼓相当,要杀许云栀本是绰绰有余的事。

但她不杀许云栀,却做了让许云栀痛彻心扉的一件事——她夺走了许云栀的女儿,把她当做亲生女儿带在身边,让这个孩子继承了自己复仇的遗志。

她要亲眼看着许云栀的女儿杀死自己的‘恩人’,要让许云栀的孩子生不如死。

那个孩子就是你,云小姐。

燕拂衣丢出了一个晴天霹雳,不分敌我,炸得所有人人仰马翻。

祁临澈垂了垂眸,这其实也是他当初心中隐隐约约冒出来的想法,如今被人证实了,他心中有些五味参杂。

就连多多少少知晓内幕的高行远也忍不住瞳孔骤缩,难掩惊诧。

他虽然一路帮持燕拂衣调查这桩陈年旧事,但许多事都只是燕拂衣心中的揣测,不能过于轻率地宣之于口。

因此乍然间听闻此事,即便清冷如高行远,心中也不是不受震颤的。

这意味着什么?云小姐,在你的眼中,我看不见任何的仇恨。

燕拂衣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眸,有两种可能,一是你被白伊人蒙蔽,以为自己是苏家的遗孤,因此不计代价地为苏家复仇。

你留下的白花、抢先出手杀人,都是为了将‘仇人’的罪行布告天下;二,则是你知道自己不是苏家的遗孤,但是你遵循着某个承诺庇佑甚至是保护苏家的遗孤,而那个人,就是原本真正的白花——利用幼子向慧迟大师下毒之人。

你是哪一种呢?云小姐。

望凝青觉得有些无法理解:你难道没想过这一切都不过只是你的猜测?当然,我既不夜郎自大,但也不会妄自菲薄。

燕拂衣说着,忽而间偏了偏身,看向门外,因此,我做了一个小小的试探,借用吾父燕川之名,以此引出那位真正的幕后黑手。

如果是真正的苏家遗孤,对当年的仇人恨之入骨,没有道理会放过吾父。

事已至此,你也不应该继续在幕后看戏了吧?叮铃——门外传来了悦耳的铃声。

苏家最后的天才——苏小姐?轻薄灵动的纱衣,如烈阳下叆叇飘浮却始终未曾淡去的薄雾,携带着馥郁的芬芳,悄无声息地刮进了寺庙的大堂。

身后跟随着四名信女的魔教圣女还是那身圣洁的、富有异域风情打扮,白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盈盈带笑的眼,仿佛有华彩在她眼中溢散。

月时祭往场中一立,除了个别人士以外,其他人无不如临大敌。

这段时间以来,拜月坛小动作不断,与日渐式微的江湖多有摩擦,隐隐有入主中原的野望。

中原正道虽然不怵拜月坛,但也对它发展的势头多有忌惮。

他们之所以如此尊敬远山侯,除了爵位和实力以外,也是因为目前江湖各大门派元气大伤,所有人都指望着远山侯能够挑起大梁,与拜月坛相抗。

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月时祭笑意盈盈,明明是同样的一身白衣,她与云出岫却仿佛月亮的正反两面,一仙一妖,极为殊异,本座虽然不惧污名,但也没有上赶着挨骂的兴趣。

有人想当靶子,自然就随她去。

倒是你。

月时祭眸光流转,落在了燕拂衣的身上,抿了抿唇,唇角的弧度也有几分晦涩的深意,我没想到你会为了她来为难我。

月时祭这话说得委屈,仿佛被情郎冷落的怀春少女。

但若是细思月时祭与燕拂衣之间的恩怨,却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白伊人死于燕川之手,燕拂衣的母亲也间接死在白伊人的手上。

他们之间的纠葛发生在那么久远的以前,甚至月时祭如今会站在这里,怀抱的也是一腔对燕川的杀心,可她还能若无其事地笑着,笑容里掺杂着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燕拂衣曾经觉得这样的她很有魅力,因为她是唯一让他看不透的女人。

需要让人去猜的女人,本就有着不可方物的美丽。

你知道云小姐是许云栀的女儿?燕拂衣反问道。

不知道,但是我不意外她会是许云栀的女儿。

月时祭意味不明地笑着:我的娘亲城府极深,又有手段心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并不会感到意外。

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她甚至能隐忍多年,对着仇人的女儿笑脸相迎。

她甚至可以将许云栀的女儿视如己出,用真心换取真心。

慧迟那老不死的,我给他下毒之后想听听他死前会说些什么,没想到却碰见了有趣的一幕。

他对着云妹妹喊云娘,就这么死在云妹妹的剑下,云妹妹却连眉头都没动过一下。

说来也好笑,慧迟这人一辈子都想做好事,却偏偏总是迟了那么一步。

苏云娘如此,许云栀也是如此,他也没想过自己在竹林种下的栀子花,有朝一日会被云妹妹刺进他的心口吧?我本以为云妹妹是哪里来的有趣的妙人,却没想到在望月门武道大会之上,她再次抢先痛下杀手。

那时我就明白了,她的目的和我是一样的,她是娘亲为了保护我而立的靶子,也是供我向仇人报复的工具。

月时祭说得轻描淡写,高居上座的慧悟大师却是眉头一颤,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语,只道罪过,罪过啊。

一种莫名的感伤淬不及防地袭上心头,那种无法言说的悲哀像一点点漫过杯沿的水,将人浸泡在一片窒息而又缄默的水泽里。

有人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觑着场中的另一片白衣,忍不住思量这个人如今会是怎样的表情?是震惊的?愤怒的?还是一如往常那般淡漠,只是有一点小小的、难以掩藏的伤心?他们忍不住去想这些本该无关要紧的事情,甚至在心底的深处滋生出一丝丝怜人的痛惜。

想想看吧,一个强大的、恣意的、难以匹敌的人儿,却有着那般绝望、伤怀、无可挽回的过去。

她一尘不染的白衣被恶人践踏,稚子般纯粹的心意被抛进了污浊的泥水里,甚至在多年之后的今日,仇人还站在那里温柔带笑地说出如此残酷的过去。

弱者的悲苦会让人心生怜悯,但强者凄楚的往事,却会让人生出虚假优越的同时萌生出近乎宽恕的爱意。

然而,望凝青不懂这些,她只觉得莫名其妙极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师父是名男子。

灵猫也大声尖叫:就是就是!你们别给她胡乱加戏!明明是没有的事情!月时祭闻言,转头看向望凝青,眉眼微悯:云妹妹,我知道这让你很难接受,但是——音律之道,本就是苏家的不传之秘。

望凝青神色一顿,猛然偏头看向自己肩膀上目瞪口呆的灵猫。

月时祭看着望凝青,就像看着一个不愿相信自己被父母抛弃而苦苦寻找借口的孩子,连声音都放得那么柔,那么轻:我对云妹妹的身份本也只是猜测,但在那昆仑山上,云妹妹以琴音破除了我的涤魂铃,我便猜出了云妹妹和我娘亲之间的关系。

云妹妹不想听,我便不说了,但我还是想对云妹妹为我所做的一切表示感激,毕竟——月时祭妩媚的眼眸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声如莺啼:毕竟,那三个人确确实实,是死在云妹妹的手里。

曾经的蒋家子,如今的蒋家家主蒋东陵从一开始便坐在一旁沉默不语,此时听完月时祭的话,他握着搪瓷杯的手却忍不住攥紧,咔地一声将杯子捏碎在了手里:妖女!你们祸乱江湖、杀人无数,如还残害正道天骄,妄图摧毁剑仙令我中原正道折损一名天骄!你们为此筹谋多年,怕不是早有剑指中原的野心!其言难恕,其心可诛!望凝青微微瞠大了眼眸,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蒋东陵,只觉得这人莫非脑袋有病。

她可是杀了他的族叔,就算情感上并不亲密,但比起外人,总归有着一份血缘之亲。

让望凝青没想到的是,蒋东陵此话一出,附和者居然为众:是极,是极,你们拜月坛狼子野心,妄图挑起中原大乱,以此一统武林。

剑仙出身不凡,根骨过人,本该是正道天骄、武林魁首!你们母子两人早年看出她的潜力,便想让她死于摇篮,真是好生歹毒的心肠!云小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望凝青决定收回前面说蒋东陵脑袋有病的话。

因为她现在怀疑在场所有人都脑袋有问题。

难道真的如她所说,他们就那般害怕与她为敌?害怕到自欺欺人、乱寻借口,也要将她的立场改变?望凝青想不明白,她真的想不明白,她虽然鲜少与他人接触,但自认对人心有一番独到的见解。

在她看来,即便她真的有难以言说的苦衷,在日积月累的仇怨和愤懑之下,总会有人选择感情用事,毕竟这世上,一颗心能摆得稳稳当当不偏不倚的,终究只是少数。

这是其一,其二,音律之道与苏家功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非常确定云出岫的师父是名男子,还是个行事作风讲究到一定境界的古怪老头,不然也养不出云出岫这般看似不拘小节实际气质高雅的孩子。

要说传功,师父临终前的确有给云出岫传功,但那内力对于云出岫这样的武学奇才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绝没有醍醐灌顶白日成仙的功效。

话虽这么说,但望凝青也清楚,自己眼下是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们已经认定她的苦衷,月时祭更是铁口直断直接把她板上钉钉地拍在了白伊人为女儿立的靶子上,便是她巧舌如簧,他们也会认为她不愿接受自己不被爱的事实而在牵强附会罢了。

她是许云栀的女儿,这本身就逆转了她原本为苏家复仇的立场,同时也让她杀害慧迟、蒋旭、燕回三人的罪孽变得模糊。

虽然往事已矣,但当年之事说白了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对苏云娘、许云栀怀有爱慕之情,英雄为美人而死,在江湖上是何等浪漫的事?即便是亲朋,也不好对他们钦慕之人的孩子下手,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些死去的人心里有没有恨。

见望凝青沉默,燕拂衣冷峻的神情顿时一软,又露出昔日带着几分清爽的少年意气:云小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望凝青抬头,冷然道:住口,你们够了没有?自顾自在这里‘宽恕’我的罪行,你们觉得很有趣?我是对是错,是你们能随意评说的?燕拂衣心头一紧,以为她钻了牛角尖,忍不住大声道:云小姐!冤冤相报何时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知道。

望凝青拔剑出鞘,但我知道不报,就绝对了不了。

我说过,祁临澈没有对不起南周国的百姓,没有对不起他头顶上的乌纱。

我也一样,我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剑,没有对不起这片天下。

倒是你们,我杀了人,你们却自顾自地‘宽恕’了凶手,你们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人。

立场不同,恩怨相抵,你们扪心自问,自己可对得起自己的心?望凝青的语气并不尖锐,话语甚至称得上平和,但那一字一句钻入他人的耳中,只让人如遭雷击,羞愤得五体投地。

众人眼中的痛惜、怜悯都随着她的话语一点点地消散、淡去,他们终于回味过来,不管剑仙云出岫有着怎样凄楚的过去,她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强者,有着所有人都难以企及的、坚不可摧的剑心。

强者不需要弱者的宽恕,更不需要弱者的怜悯。

这片江湖,没有对错,只有恩怨。

无论输赢,都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燕拂衣紧攥的手缓缓松开,他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想明白的瞬间,燕拂衣忍不住倾吐出胸腔内的郁气,就连因月时祭而起的隐怒都如烟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簇炽人的火,在心肺间燃烧,烧得四肢百骸热意滚烫。

他忍不住拔剑出鞘,二指拂过雪亮的青锋,眼中似有雪光闪耀:你本可以顺水推舟,免得一身腥糟。

杀人者人恒被杀,连承担这些的觉悟都没有,我根本不会动手。

燕拂衣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豪气干云:如此,你也算得上坦坦荡荡,我尊重你。

……?望凝青沉默半晌,委婉道,你有病?望凝青跟燕拂衣打了起来,燕拂衣敬她敢作敢当,下手毫不留情,望凝青心里也憋了火气,一招一式都奔着要害而去。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燕拂衣气运加身,正处于巅峰时期。

此时反角衰败,大势已去,那些消融的气势和运道都朝着燕拂衣席卷而去。

他人看不到,望凝青和灵猫却看得一清二楚,她哪里是在和燕拂衣比剑?她分明是在与天道、与自身的命运对抗。

磅礴浩瀚的气在此地汇聚,最终拧和成两个巨大的漩涡,在望凝青和燕拂衣的刀剑相触的瞬间凶猛地撞在了一起。

也是在这一刹那,望凝青这才明了为何灵猫会对燕拂衣有这么高的赞誉。

虽说剑道并无高下之分,但同样是以月为意向的剑法,望凝青的剑写满了一往无前的孤绝,燕川的剑铭刻着兼济天下的慈悲,可燕拂衣的剑,却刻满了人世寒凉、阴晴圆缺。

他有很多位师长,从一无是处到如今的博采众长;他遇见过很多人,既有缘分也有业障;他经历过人生至喜,经历过人生至暗,那是他的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所以他的剑也一样,望凝青的剑是她自己,燕拂衣的剑却是那些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万千过客。

故而其剑势千变万化,毫无条理,上一秒柔风煦日,下一秒雨晦风潇。

一如他们人生的写照。

望凝青心知,眼下的境况叫作借势,她在借祁临澈的运势、南周国的运势,去向天道截取一线的生机。

气运之子代表天道,她代表的便是逆天而行的问道者。

问道者的一生都在探寻天道轮回、四时流转,顺天而为不过是为了寻找大势之下的一点机缘,以此突破自身的桎梏。

问道者钻研顺天之理,做的却是逆天之事,而现在,那个破镜的机会就在咫尺之间!在被天道运势的洪流淹没的瞬间,抓住那一角固定在河中的礁岩。

望凝青刺出了极为辉煌的一剑。

那几乎要贯穿天地的雪亮剑光,如秋日时分斜斜照下的残阳,如东方初晨破晓而来的曦光。

那光芒是那般的耀眼、那般的明亮,燕拂衣瞠大了眼眸,却还是被这光逼出了泪水,一片模糊的视野中连持剑之人的身影都捕捉不到。

完了。

燕拂衣心想,剑仙不愧是剑仙,吾命休矣,毕竟人与仙之间又何止是天壤之别?眼看着燕拂衣就要丧命于望凝青的剑下,千钧一发之际,燕拂衣竟然硬生生地动了起来。

他扬起了手中的剑刃,竟在无意间摆出了与望凝青一般无二的姿态,彻底放弃了防守,空门大开,就这么以一往无前之势,刺出了同样耀冠寰宇的剑光。

望凝青看着迎上自己剑刃的少年,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她心想,这可当真有趣,她竟然也会有成为他人剑道枢纽的一天。

此时的燕拂衣就好比另一个望凝青,他的剑道上竟染上了属于望凝青的冷。

想到这,望凝青福灵心至般偏了偏头,望向了一旁的祁临澈。

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她已是牢牢地攥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让人淡忘了罪魁祸首丞相的存在,但他还是抿着唇,专注的看着她的方向,眉宇还拧得死紧,不得开怀的模样。

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祁临澈的神情立时就变了,又惊又惧,带着无处安放的惶恐以及痛意,张嘴却没能喊出声来。

刺啦——是剑刃刺入皮肉的声音。

望凝青和燕拂衣的剑同时贯穿了对方的胸膛,不同之处在于望凝青在最后关头偏了偏剑刃,刺穿了燕拂衣的肋下,而燕拂衣的剑却不偏不倚,正正洞穿了望凝青的心口。

如果她没有回头,那这场比试应当是以正道的两位天骄双双陨落为下场。

一击得手,燕拂衣也怔在了原地,他冷汗淋漓,握剑的手不住地颤抖,却不知为何好似感觉不同痛楚一般,双眼死死地盯着望凝青。

为什么……望凝青没有回答,她的唇角沁出了血迹,即便如此,她的神情依旧淡然得吓人,透着一分不甚明显的孤意。

到此为止,再不亏欠。

众人听她说完,便松开了持剑的手,如同崩塌的雪山般直挺挺地倒下。

场中陷入了死亡一样的寂静。

没有人想到,那惊绝红尘的白衣剑仙会这般陨落,带着不曾倾诉的苦衷,带着让人渴望探究的秘密。

——没有人知道她最后为什么会回头。

——正如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杀死燕拂衣。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令人咀嚼不出滋味,但是看着她倒下的瞬间,窒息的感觉却同时袭上了所有人的心口,不知缘由。

就连始作俑者的月时祭,都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好似一曲悲歌戛然而止,只余下似有若无的痛意,荡气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