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有没有查到, 那个所谓的外男,是朕?什么?此言一出,正殿陷入风暴前的诡异死寂。
出乎意料的事实, 令所有人应接不暇。
先是只闻其声、初见其人的应羡阳, 甫一见面就给了江照微一个下马威,指责她私会外男。
而后皇上突然造访,却扬言私会之人是自己?那他们二人岂不是, 宫外就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入了宫,是再续前缘?诸多或是惊疑、或是探究的神色逡巡在二人之间, 想窥见一丝端倪。
然而, 让所有人失望了, 容琤和江照微俱是一脸平静。
只是容琤款款走近了江照微, 不动声色拉住她的手,而她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凝望。
若非场合不对,照微简直要笑出声。
任谁也不能想到,自己的清白得证, 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太后的嫡系亲口指认,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是太后之人。
而慈恩寺初见, 当真是偶遇,而非有意谋划。
没看到太后听及此事之时,也一脸恍惚么?场上之人还在为皇上的回护之词而震惊。
他却在另一层与照微无声交锋。
忽然, 袖子上传来一阵力道。
一只温热干燥的手,不动声色揭开了手心。
微凉的指尖浅浅勾挠着,仿佛一片若即若离的细羽。
照微倏然一怔, 明白过来他在干什么, 旋即怒视着容琤。
他也太大胆了!容琤指尖的一笔一画渐渐汇成三个字。
朕错了。
照微嘴角抿起一丝冷笑。
也不甘示弱捉住他的手。
重重写下一个阅字。
容琤哑然失笑。
二人眉眼官司并未避着旁人, 落在太后眼里,十分碍眼。
她一想到应羡阳搞砸了一切,反而成全了眼前这对,心中就怄着一股无名怒火。
她微阖着目,遮住眼中神色:皇帝,哀家知道你爱重江女史。
可是此事,事关女子名节与皇家颜面,你也不能因为一点私情就包庇于她。
你在宫中,她在深闺。
暗通款曲,这怎么可能?容琤冷笑。
他早预料到太后会出言维护应羡阳,却从没想过如此离谱,竟然从根本上否认他的话,铁了心要给江照微定下罪名。
惟其如此,应羡阳才能全身而退。
他微抬下颌:太后此话朕听不懂,应女史可以空口白牙污蔑朕的女人。
朕为她求证清白,反倒要拿出证据。
皇上,你这是……要撕破脸么?太后表面怒气冲冲、心中却一咯噔:今日之事,恐难善了了。
她再次狠狠瞪了一眼应羡阳。
搞砸了一切的应羡阳,却漠视了一切目光,没事儿人似地继续拱火:江女史,你方才没说话。
你怎么说?照微自是凛然不惧。
阿瑶和桂月,都见证过当日之事。
虽然并不知所见之人就是皇上,可总归是记得那个侍卫的脸。
若要讲求证据,她根本不怕。
她朱唇微启,正要张口,一旁的越清音突然抢白:陛下金口玉言,所说的话自然做不得假。
既然和江姐姐在宫外姻缘早定,臣女在此,恭喜陛下和江姐姐再续前缘。
照微留意到,方才她也是第一个呛声应羡阳的。
莫非这是她心怀不满的报复之举?在太后与皇上两尊大佛交锋之时,贸然跳出来,说不上是明智的选择。
然而,照微还是要感激她回护自己的好意,对她弯唇笑了笑。
越清音落在小腹上的手一顿,也回了个淡淡的微笑。
她这么一出神来之笔,顿时让两个没有搅入浑水之人陷入尴尬。
曲菱毫无成为焦点的自觉,听了越清音的发言,她信服地点了点头:我也信江姐姐。
她似乎全然没考虑利害关系,只觉得越清音说得在理 ,就点头赞同。
照微一叹,抚远将军府怎会送如此纯粹心性的姑娘入宫来?楚绪咬着下唇,幽幽一叹:臣女,也恭喜陛下。
说完,一双含情目深深望向容琤。
这是她以后要侍奉之人,自己为了陛下不惜得罪太后娘娘,他总要有所表示罢?逆料,容琤的漆眸只映着江照微的影子,载容不下旁的分毫。
自然,也半点没有回应她期待的眼神。
楚绪的呼吸一滞,怔怔望着江照微,不知再想些什么。
随着三人场面再次陷入静寂。
太后经历宫中风雨多少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事态。
她哆嗦着手指,扫过场中每一个人。
拱火的应羡阳、率先站队的越清音、人云亦云的曲菱和楚绪、反唇相讥的皇帝,还有一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却始终立于风暴中心的江照微。
有一个算一个,皆在忤逆她,皆成了她的敌人。
你们、你们!众人沉默地看着她。
容琤面上闪过一丝不耐,指尖再次微动,又写了个字:走?江照微回应:嗯。
这是非之地,没有留下去的必要。
容琤得了回答,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尤其在应羡阳的脸上停了最久。
他的冷厉神色,如同一柄利剑高悬头顶。
应羡阳毫不怀疑他会杀了自己。
债多不压身,感受到容琤的杀意,她反而轻松下来:方才我还没说完呢。
要说失了清白,只一个私会男子那怎么够?照微忽然开口:你还有别的话要说?自然。
江宝徽告诉她的把柄,可不止一桩。
而第二桩,应羡阳自己听了都要倒吸一口凉气。
无他,实在是太过杀人诛心。
你幼年曾遭拍花子拐卖,可是有这一回事?有。
照微心中警兆渐起:提到拍花子,莫不是要拿她曾经寄住慈恩寺之事做文章?那时候,她确实与觉禅大师同住一间草庐,可是觉禅大师是方外之人,她亦年幼,怎会牵扯到名节?容琤的神色也渐渐变了。
你九岁方才被家人从慈恩寺找回,中间六年不知所踪。
可是据江家人所说,最后查到拐你的拍花子的线索,是在红袖巷啊。
嘶——不知是谁倒吸一口凉气。
红袖巷,京中人尽皆知的花街柳巷。
堂堂官家的小姐,竟然在那样不干净的地方待过。
纵使身子是清白的,耳目也被污糟了、好端端的名声也毁了。
再说了,谁知道他身子还干不干净呢?一时间,除了容琤,所有人的目光都有些异样。
态度最为坚决的越清音有些犹疑:红袖巷,究竟是何处?她自小在南方长大,对京城的地名不甚熟悉。
应羡阳说:青楼。
越清音动了动嘴唇,也不再言语。
倘若应羡阳说的是真,她再如何也是枉然。
所有人,包括陛下在内对她的过往不甚了解,一切要等江照微自己来辩驳。
江照微却恍然不答,听着那被应羡阳划开一角的真相。
拍花子。
花柳巷。
慈恩寺。
觉禅大师。
两辈子过往的一幕幕,忽如珠子般串联起来。
难怪,从前就听说,觉禅大师是个风流无比的花和尚,常在红袖巷寻花觅柳。
难怪,她在外流落六年,从没听说过江家有过寻找她的痕迹。
而是在她失踪之后不久,另从三房抱了一个姑娘做代替。
难怪,九岁那年上门认亲时,老太太看着久寻不见的孙女,活似见了鬼似的。
归家之后也不受待见,任她在汀兰苑自生自灭。
也难怪,江宝徽笃定她配不上应玉京。
原来自己在她眼里已是清名不保的残花败柳。
照微恍惚着,心似裂开了一个口子,冷风呼呼着灌,酸痛之感弥散至四肢百骸。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不被江家待见的理由,竟然在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揭露开来。
一切皆因,被拐走的她在家人眼里是残花败柳。
所以他们放弃了寻找,任她在苦海中自生自灭也无动于衷。
只因,若是找回一个不干净的女儿,有辱江家的清白门楣。
喉间浮现淡淡一股辛辣的腥意,照微勉力将之压下。
忽然,容琤的声音响起:朕记得,你与家人离散之时,是住在慈恩寺?他的目光,落在她腕间的小叶紫檀上。
皇上,又是皇上。
这已是今日第二次他出口回护。
不管真相如何,她总要为自己辩驳,否则太后就会毫不犹豫地反扑。
为了应羡阳的名声着想,也要把她打入地狱。
是。
照微掩着唇勉强应和:臣女被拍花子拐走后,数年之间在慈恩寺长大。
这一点,慈恩寺之住持方丈皆可作证。
朕也能作证。
容琤说:太后可别忘了,朕也曾经在慈恩寺修行过,当时与江女史就有过数面之缘。
照微讶然看了他一眼,两人在寺中待着的时段一前一后,恰好错过,他俩何时有过的数面之缘?可他信誓旦旦的模样,丝毫看不出睁着眼睛说瞎话。
然而,旁人不知道其中细节。
听了前情,已为他俩把故事补充了完全。
彼此在慈恩寺有过数面之缘、又被人目睹了在那里私会。
想来二人暗通款曲,就是在那数面之缘之间发生的吧。
……眼见着指控彻底落空,应羡阳没了言语。
她瞥了一眼太后,示意她收拾烂摊子。
太后被那眼神看得怒火中烧,今日本是为了给自己立威。
结果在羡阳的搅和下,她沦为配角白白看了一场大闹剧,又在所有人面前丢了威信。
最后,脏活累活还要她来收拾。
她牙齿气得颤抖,一字一咬牙:都给哀家回去!话音未落,江照微好似松了一根弦似的,喉间的黏腻再也压不下去。
她剧烈咳嗽了一声,似要咳出心肺。
咳——她下意识以手掩唇,手心中是一团洇红色。
她咳血了。
容琤神色一瞬地动山摇,比方才听见红袖巷几个字之时更甚。
他用极锐利的眼光,如刀锋一般刮了应羡阳一眼。
寻常气性冷淡之人,一旦怒意难遏,便如如红岩喷薄、山洪涌流。
应羡阳几乎直面了容琤眼中的滚烫怒意,被吓得一个哆嗦。
她在那一眼中,读出了无可抑制的杀意,甚至毫不怀疑,下一刻容琤就会开口赐死自己。
她闭上了眼睛,沉息数刻,却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审判。
再次睁眼,只见容琤把江照微打横抱起,步履坚定向着瑞康宫正殿之外走去。
即使是一个清挺的背影,亦能读出毫不掩饰的兵荒马乱。
宣太医去澹宁居!他离开之后,瑞康宫复归一片寂静,几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
抱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态,楚绪偷偷看了一眼应羡阳的脸。
出乎她的意料,那张桃花人面之上,没有预想中的灰败之意。
她就那样站在太后身后,和初见之时别无二致。
不似一个戴罪之身。
她此刻,正怔怔地望向容琤和江照微的背影——楚绪对上应羡阳的眼神,顿时大骇。
她在怜悯?她怎么会怜悯?作者有话说:好大一盆狗血,嘻嘻。
晚上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