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微的咳血之兆, 远比容琤想得严重。
方才在正殿上咳的血只是第一口。
她被容琤抱在怀中颠簸,一路上断断续续咳嗽着,嘴角渗出淡淡洇红色, 被容琤用帕子抿了去。
阿窈和桂月都吓坏了。
她两人和其他仆婢一起, 远远侯在正殿之外。
遥闻殿中隐隐传来喧哗之声,心中正疑惑着,就见陛下抱着个女子大步从殿中走出。
定睛一看, 那女子正是她家小姐,还是咳着血的小姐。
陛下, 这怎么——阿窈焦急得张口就问, 被桂月拦了下来。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默契跟在陛下身后, 一路奔至澹宁居。
澹宁居后殿,早有侯着的医女。
那医女正在药局分拣药材,就被一个澹宁据内侍匆匆传唤至此。
她正一头雾水着,转而看见皇上顾不上顾不上额间涔涔汗意, 亲手把照微放在软榻之上。
命令自己为她搭脉诊治。
医女连忙应声,余光扫过江照微的脸,窥见传说人物真容的新奇感油然而生。
原来这就是江女史。
连病恙也别有西子情态, 难怪皇上爱重。
她闲闲感叹了一句,动作却麻利了许多。
诊脉的指节慎之又慎,搭在了江照微的细腕之上。
照微着了床, 才轻松了不少。
方才的路上,胸腔之中像是被割了道口子,凉风一灌进来, 连呼吸都是沉钝痛意。
但见医女逐渐转暗的脸色, 她的心复又忐忑沉浮起来。
自己的身体……不会真出了什么问题吧?忐忑的不止是她, 还有容琤、桂月和阿窈。
悉心诊治的医女浑然不知,她忽明忽暗的面色,紧紧扣住在场所有人的心弦。
女史的身子并无大碍,医女松开照微的细腕,给出一个所有人想听的答案:口中哺血,五脏并无衰竭之相,是一时气急攻心才会如此。
听到怒急攻心四字,照微又想到应羡阳所说的那些话,如刺刀般割伤人心。
她眼中划过一丝哀怒,忍不住又咳了一声,阿窈连忙为她擦掉唇角溢出的血。
医女见状,连忙补充道:不过,到底心脉受了损失,还是要喝些安神之药。
另外,平日里要戒急戒躁,宜宽心忌动怒,若是复发了后果不堪设想。
好了,别想了。
容琤牵住她的手:先喝药。
那安神的方子?桂月问道。
方子之后我会开下,到时候要劳烦你跑一趟药局抓药了。
药材从澹宁居的份例中出。
容琤突然开口。
医女一怔,暗叹道:澹宁居的份例,自然支取的都是好药材了。
陛下宠爱江女史的传言,果然做不得假。
桂月也反应过来,连忙应声:是。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后殿。
阿窈,你也下去罢。
照微说的是阿窈的名字,眼睛却看向容琤,暗示的意味不言自明。
容琤却装作看不见似的:那朕一个人留在这儿陪你。
二人眼神在空中交汇了一会儿,照微率先败下阵来,默认下了这句话。
她一个人蜷进被子里,深深叹了口气。
甘松香在金兕香炉中缓缓化作青烟。
窗外微风细细,榻前的碧纱轻扬。
青玉风铃前几日被扯坏了,还没换上新的。
一时之间,偌大的小间落针可闻。
方才在大殿上,人多眼杂,她的思绪一刹那如烟海乱流、无比芜杂。
如今偌大的小间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才容得下她静静沉思。
皇上要她不要胡思乱想,可是,事关身世,怎么能不想?你说,你的事情是谁告诉她的?那个她,自然是应羡阳。
照微一顿,没想到陛下在和她思考同样的问题。
思索片刻,她缓缓吐出一个名字:江宝徽。
江宝徽,可是你的姐妹?容琤本想捏一捏她突然皱起来的白嫩小脸,思及医女方才的嘱咐,改为碰了碰她的发梢。
嗯。
此时,江宝徽已然嫁作应家媳妇,应是见过应羡阳的。
再者说,她既是江家人,所以才对自己的身世了如指掌。
但又入了应家门,江家名声再差对外嫁女的影响也有限。
最重要的是,如果有一个拉自己下水的机会摆在她面前,江宝徽一定会不遗余力。
照微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出了站在应羡阳背后的,她的影子。
容琤窥她面色,笃定:你姐妹与你不睦,怎么回事?不止是不睦,照微幽幽一叹:她使了些手段,当上了靖宁公家的二少夫人。
坐在那位置的,原该是我。
说完,她把这辈子江宝徽的苦心筹谋和盘托出。
凭借天子之手段,容琤若是想查到这些,可谓不似吹灰之力。
但他仍然被照微的坦诚所取悦。
隔着锦被,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
他的手修长而温暖,带着一种莫名的安抚力量。
照微在被中微阖着眼,一片黑暗之中,因江家之事产生的震惊和苦闷好似倏然远去。
也是,本就对他们的嘴脸司空见惯,如今,只是在那上面再添一点丑恶,又有何妨?但她的眼眶仍然渐渐湿润了。
锦被中传来若有若无一声泣音,容琤的心尖猛然一颤。
他沉声道:江家待你不厚,此事更是荒唐,朕会处理。
应家,朕亦会给你一个交代。
照微浑身一震。
她知道,皇上和太后多有龌龊。
可应家不仅是继后外家,亦是元后外家。
靖宁公应伯承是皇上的亲舅舅、应羡阳更是他嫡亲表妹。
照微没有自信到自认为是祸水。
血浓于水的亲人,和一个没有名分、甚至没有肌肤之亲的女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她与陛下认识不足一月,如何能与应家比肩?她原以为,能折了江宝徽,已经是皇上开恩做主。
此刻,她从锦被中翻身出来,对着容琤无比真切说了一句:谢陛下恩典。
容琤揩掉她鸦睫上颤微的泪珠:此事,朕亦有错。
那眼泪还温热,烫得他指尖微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江照微身上担着他一手安排的宠爱之名,才会被针对。
即使这宠爱不是她想要的,即使她一天也没有享受到受宠的好处。
她对他亲手安排的一切,默默忍受。
直到被小人针对到了脸上,竟然连一句耳边风也不吹。
容琤想,但凡她开口说一句应家的不好,自己也会顺水推舟地承诺为她做主。
但她一言不发,只在锦被中蜷缩成一团低声抽泣,连一滴泪也不示于人前。
叫他如何不疼,如何不怜?容琤叹息,倘若惩罚少了,怎对得起她今日咳的血、流的泪。
一切都要仔细筹谋。
还有……江宝徽。
这个人,也要好好查上一查。
女史,安神药来了。
桂月随着医女去了药局,回来时是端着药的。
安神药小小一碗,褐黄色汤汁,气味并不好闻。
照微一见就皱眉,任性地别过脸去:不用了,我如今心里平静得狠,不需要安神汤。
容琤从善如流接过药碗,舀了一勺递过去:是谁方才还在悄悄流眼泪的?喝药,朕喂你。
照微沉默良久,假装没有听见。
直到感受到容琤有一下没一下拉她的手,似有催促之意,叹息一声再次败下阵来。
真奇怪,仿佛每次在这些琐事之上,二人僵持之时,都是她主动退让,几乎没怎么反抗就让皇上得逞。
明明前些日子,自己也是敢于抗旨不遵,直言不愿伴驾的硬骨头,怎么最近就屈服得如此之快呢?莫非皇上的身份就这么好使,他的命令自己莫敢不从?照微迷迷瞪瞪地思索,稀里糊涂地喝药。
一时间,连口中蔓延的苦味也忘却了,直到一碗汤药见了底,她才后知后觉皱起小脸:好苦。
容琤顺手投了一颗蜜饯:吃点甜的,压一压。
唔。
好似是好多了。
该说澹宁居的药材果然不同凡响么?一碗温热的安神汤服下不久,照微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了,她抹掉眼角困倦的泪水,掩唇悄悄打了个小哈欠。
……在皇上面前张大嘴巴,果然有些御前失仪。
她做不出那样的事。
容琤却一瞬间反应过来:困了?那就睡一会儿吧。
他给照微掩好了锦被,看着那张芙蓉面泛起红润,渐渐进入黑甜的梦乡。
桂月早在容琤提出喂药之时,就有眼色地离开了,小间之中只余一梦一醒的二人。
四下静寂,日影探照,微风抚窗。
容琤看着她的模样,忽然想起,上一次看到照微的睡颜,还是在初次召她伴驾那日。
那时,他只是欣赏美人,并无半点狎昵之意。
心中想的是,好端端的美人,却是个浑身带刺的,连不想伴驾的胡话也敢说出口。
这一回,心思有些浮动起来。
他原是坐在床头,突然探出身子,自上而下笼着照微。
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照微呼吸清浅,身子随之微微起伏,娇美的容颜如同静静绽放的睡莲一般,泪痕未干,平添三分楚楚之意。
他的手轻轻扶着她的乌发,俯身下去。
犹豫片刻,终是没有附上日思夜想的唇,而是印在泪珠犹在的眼睑上。
轻柔得似片羽落在水面。
唇与眼相贴的片刻,容琤听见了自己心脏炸开的声音。
-瑞康宫。
风暴中心的两位主角走了,剩下三个女史生怕被心情不虞的太后娘娘迁怒,连忙也找了个借口,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三人飞快地离开,出了殿门那一刻,连压抑的呼吸都轻快了几分。
彼此对视几眼,都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殿中的应羡阳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见人一走,太后的脸色顿时阴沉得不像话,如狂风骤雨聚集的前奏。
突然,一杯滚烫的茶水直直泼在应羡阳身上,伴随着太后恶狠狠的质问:你究竟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应羡阳的手指顿时红了一大块。
她脸上颜色未改,轻轻拍着落在衣上的茶叶渣子,对太后避而不答。
你可知哀家都为你苦心筹谋了什么?只要你肯入宫,只要你肯按照哀家的吩咐做,现在的皇后、以后的太后位置都是你的掌中之物!这些,难道哀家没有派人对你说明白?现在,全被你毁了!哀家、你、和应家的前程,全没了!听到应家前程几个字,应羡阳眼中闪过讥诮。
不过,她并没有出言讥讽,而是说:太后娘娘。
你说只要按照你的做,我就能当上皇后?那江照微算什么?她……太后眼神躲闪了一瞬:不过区区一个女史,皇上新奇的一个玩意儿。
是么。
应羡阳反唇相讥:我也不过是一个女史。
太后正要再骂,忽然进来了一队侍卫,把瑞康宫的正门团团围住,两个女子顿时成了门中困兽。
几个首领打扮的人大步跨入,对着她两人一拱手:太后娘娘、应女史多有得罪了!你们要做什么!作者有话说:明天也是两更。
差不多一更下午一更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