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道:别看我, 这不是我弟弟。
嗯,朕知道。
你弟弟江于晖,如今在国子监当监生, 监试中方才得了头名。
定是不会出现此处的。
照微一惊, 于晖在监试中的名次,连她不甚清楚。
皇上却了如指掌的模样。
仿佛堪透了她的想法,容琤拨了一下腰间白玉钩, 漫不经心道:你的事,朕自然都知晓。
照微对类似的话早不痛不痒。
此语一入耳, 只如片羽如水, 泛起淡淡涟漪, 再看时复又一片平静。
她冷静地分析了起来——能被称为皇帝的女人, 自然是女史们。
排除她和应羡阳两个,剩下的人中,越清音的家眷皆在南边,不曾入京。
曲菱的父兄常年驻扎边关, 更不会现身于京城。
于是,剩下那个就成了答案。
心中浮现楚绪这个答案时,照微是讶异大于了然。
她实在难以把白秋珑脚下蠕动着的纨绔, 与那个落落大方的女子联系起来。
听闻楚家清流出身,德操品行举世闻名,怎会养出这般荒谬的草包来?照微兀自不解着, 容琤却往深想了一层。
他忆起了御史台弹劾的那份折子。
昨日他匆匆一扫,只看了个大概,那折子中攻讦靖宁公府, 与眼前男子的辱骂之语, 竟有八成以上的相似。
所以, 御史台不惜通力弹劾,究竟为报立后死谏的私仇,还是为了彻底踩下应家,拱楚绪上位呢?前者,他可以容忍。
若是后者……容琤深邃的眸中暗色沉沉,压抑着风暴。
春琴早早逃离了现场,那男子只一脚就丧失了行动力。
一场闹剧虎头蛇尾落了幕,围观之人早早散了。
留在原地的只有容琤、照微,白秋珑和她脚下的男子。
见人群散尽,男子难堪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本少爷今日不跟你计较!只见,白秋珑脚上微微一使劲,男子面色遽然一变,呼痛出声。
你在谁面前称本少爷呢?白秋珑这话说得有底气极了。
虽然她不肯认祖归宗,还打砸了白家大门,但是到底是白学士求着她认祖归宗,只能捏起鼻子,给她摆平一桩又一桩麻烦。
京中能让白大小姐折腰的,不过区区二三个。
其中,自然不包括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皇上的女人的弟弟。
你,你可知道我姐姐是谁?男子怒道。
是谁?说来听听!快让大小姐开开眼!白秋珑一边说,一边对着照微挤眉弄眼:大小姐我还从没听过皇上女人的名讳呢!我姐姐,我姐姐就是宫中的楚女史,陛下眼前的红人!你小心她给陛下吹耳旁风,明日顺天府就把你的饭庄封了!听到楚绪二字,照微既意外又了然。
谁知他越说越离谱,照微听着听着,竟一个不慎笑出了声。
你是谁,你竟敢笑!楚纾的腰被白秋珑踩得结结实实,脸偏向了另一边。
再加上容琤与照微方才从未言语,是而,直到照微笑出声,他才意识到在场有他人。
丑态被人嘲笑出声,楚纾只觉平生大耻莫过于此。
他再次难耐扭动起来,口中污言秽语不停,怎么难听怎么来,以此发泄心中的愤懑。
可惜,他再次错算了。
站在他另一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其中一个还是九五之尊。
污言秽语入耳,容琤面色陡转。
事到如今,他再也没有掩盖身份的心思,只想为照微讨回个公道。
他两步上前,使了狠劲踩在楚纾脸上。
一声发出杀猪般的哀嚎,回响在合德记之中。
朕怎么不知,楚女史成了朕眼前的红人?楚纾于剧痛之中回神,正沉浸在被踩脸的愤怒之中。
模模糊糊听了容琤半句话,通身都僵冷了下来。
方才这个人说了什么……朕……?那他是……楚绪木然转头,醉眼模糊之中,只见一个恍若神明的男子高高在上看着他,目光淬了冰雪,如看一只将死的蝼蚁。
方才自己所说说的话,句句响在耳畔。
他侮辱了天子外家、还借姐姐的名头狐假虎威……甚至,他还骂了那个站在陛下身畔,美若天仙的女子。
完了。
这是楚纾昏过去前最后一个念头。
-眼见着人昏了过去,容琤冷哼:便宜他了。
只踹了一脚就吓成这样,真是个无用的废物。
照微摇头,皇上可不止踹了一脚,还自揭了身份。
对此人而言,后者才是致命一击。
只是,这皆是他种下的因结出的果,照微自不会去怜悯他什么。
她抬眼看向容琤,鸦睫闪动,平白多了些楚楚彷徨之意:如今,该怎么办?楚纾倒下去之后,彻底摊成一滩软肉,平铺在合德记的地方。
饭是没法子用了,若是手着手离开,白秋珑可就没法子做生意了。
照微思及于此,对着她歉然一笑。
白秋珑摆摆手:不必,是我店里进了不长眼的苍蝇,反而扰了你们的清净。
若要道歉,也是我这个做东家的看管不利。
她泄愤似的又踢了晕过去楚纾一脚,见人半点没有转醒迹象,也犯起了难。
这人,究竟该如何处理呢?恰在此时,一时没露面的掌柜的出现了。
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衙役小吏,腰间都配着刀。
与他并排而行的,是另一个人——顺天府尹。
府尹本在公衙之中闲闲饮茶,一听闻有人报案,据说牵扯了白学士和靖宁伯,额上登时渗出汗意,茶盏一扔跟了过来。
这两尊大佛,他哪尊都得罪不起啊。
一路上,他都在发愁。
若是这两家有了龃龉,他该偏帮谁?逆料,点了衙役急匆匆赶到现场,靖宁伯府之人没看见,白学士也没瞧见,却看见了另一尊他招惹不起的大佛。
而且,是绝无可能出现在此地的大佛。
府尹膝盖登时一软,额间一滴冷汗涔涔而落。
当着衙役和食客的诧异目光,直直跪了下来:微臣杜纶,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极低的喧声倏然而起,又消失不见。
顿时,合德记乌泱泱跪了一片。
白秋珑随着人流顺势跪下,口中呐呐说着请安辞,心中却乐开了花:皇上的身份亮得好啊,合德记往后的生意不愁了。
-照微没想到,一次偶然出宫的游玩,从遇见白秋珑开始,迈入了一条不可预知的轨道,最后以主动暴露身份告终。
暴露身份的不止是容琤的,还有她。
现在京畿谁人不知,楚女史之弟言行无状、狐假虎威,竟见罪于江女史。
陛下不惜自揭身份为她撑腰,当夜下谕旨狠狠申斥了楚家。
比起责罚,申斥对注重清名的楚家打击更重。
据说楚监察史,竟然气病了。
之前陛下惩治靖宁公,就有几分传言说背后有江女史的影子。
这传言绘声绘色,但多数人是不信的。
但是这一次对上楚家,皇上几乎毫不遮掩他的态度。
得罪了江女史,就是得罪朕。
楚绪跪坐在澹宁居正门前,夜风微凉,她一身素色单薄衣衫,钗环尽褪,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之上,咚咚作响:臣女楚绪代弟请罪,请陛下息怒,恕家弟不敬之罪。
不多时,额头上就多了红印,泛着淡淡血痕,触目惊心。
朔泰公公劝道:陛下已然说了不见您。
晚上凉,楚女史您还是回去罢。
老奴这就去药局给您拿药。
但她不为所动。
朔泰见劝不动,长叹一声。
拂尘一抱,径自守在大门之前,再不言语了。
额头上眩晕感愈发剧烈,楚绪也越来越绝望。
但她咬着牙,叩首的频次没有减缓半分。
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只有挽回陛下的心,才能洗清楚家的名声。
至少——让陛下相信她是无辜的,是个被草包拖累的可怜人。
人定时分,月影西移。
吱呀一声,澹宁居的正门终于开了。
楚绪拖着疲惫的身子,朦朦胧胧看着一个颀长的身姿,缓缓向她走来。
她眼前一亮。
是皇上。
皇上终于被她的诚心所打动,肯听她辩解一句了。
这个机会,一定要抓住!臣女楚绪……她把打好的腹稿在心中过了一遍,正要盈盈行礼,却被容琤一下子拦住。
他开门见山:你既然是为你弟弟请罪,姑且说说他错在何处?楚绪一愣,委屈地咬了下唇:臣女之弟荒唐至极。
言行无忌、行检不端。
有眼无珠冒犯了天家的威严,实在是大错特错。
都是臣女在家中没有教好她,请陛下恕罪。
巧言令色。
一声厉斥,从上方传来。
你口口声声他有罪,实则句句是辩解。
有眼无珠,冒犯了天家威严,这也是罪?那岂不是认不出朕身份之人都有罪过了?容琤讥诮一笑:差点没指着朕的鼻子骂朕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了。
楚绪捏紧了裙摆:是,是臣女说错了。
但是陛下,臣女那一日不在场,见闻皆是他人转述的。
您千万要相信臣女呀,臣女怎会说什么陛下红人之类的胡话,那些都是幼弟的臆想罢了!朕眼前的红人,你确实不是。
你可敢指天发誓,你从未肖想过这位置一丝一毫么?臣女……楚绪嘴唇发白,仍是勉力辩解道:臣女入宫是为了服侍陛下的。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但是越界的肖想,臣女绝无半分。
哦?容琤似是意外:果真如此么?那那一日,你假托内侍传旨谢恩,实则好生妆扮、孤身私闯澹宁居,抱的是何种心思呢?作者有话说:鉴茶达人小容上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