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一日, 你假托内侍传旨谢恩,实则好生妆扮、孤身私闯澹宁居,抱的是何种心思呢?容琤的声音不算大, 却在这清寂的秋夜之中, 如巨石入水,掀起滔天涟漪。
楚绪跪坐了一整夜,腹中又饥又渴, 没倒下只靠一口气勉力支撑。
这句话一出,顿时打散了她最后一点心气。
她颓然一瘫, 歪坐在冰凉的石砖上, 往日机敏的嘴此刻一言不发, 安静得吓人。
月色冷而森润, 照在容琤如玉的面庞之上。
迎着他洞彻冰雪的目光,楚绪只觉自己内心的阴翳一角仿佛无所遁形。
还能辩解些什么呢?原来皇上早把她的心思看得透透的。
若没记错的话,那时他只见过自己两回。
朕原以为御史台出身的女子,是不愿走捷径的。
皇上您不懂, 不过人各有志而已。
容琤危险地眯起眼睛:你的志向、你的手段,朕从未阻拦过。
不过,你的心未免也太大了。
御史台是天子喉舌。
你却握在自己手上、当成一把操纵人心物议的刀。
楚绪没有反驳, 她确实那么做了。
那封弹劾应家的折子,是她通知家人写的。
她看出了皇上对应氏一族的厌恶。
这封折子,恰好给了皇上发落的借口。
但凡成功, 应家彻底背上骂名,再无起复之日。
而御史成了揣度帝心功臣,她也跟着沾光。
多多少少能在陛下心里残留下浅浅的印象。
她所求的, 无非是这一点浅浅的印象罢了。
楚绪惨然一笑。
到底是她运气不佳, 竟让弟弟对上了江照微。
比之皇上心尖上安放之人, 她就如微末的萤火对上日月之辉,一瞬间被衬托得黯淡无光。
江照微……思及这个名字,楚绪闭上了眼。
先是应羡阳,继而是她,先后沦为皇上圣宠江照微的垫脚石。
下一个会是谁?曲菱?越清音?突然,她想到了什么,黯淡的眸中闪过一丝恶意:臣女方才说,人各有志。
敢问陛下,那江女史的志是什么呢?下一刻,她有幸欣赏到,九五之尊面色骤变的一瞬。
看到皇上这个反应,楚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还真让她给说中了!原来江照微对皇上那冷淡的姿态……竟是真的。
她果然对皇上无意。
不过,知道了这些又能如何?倒把她的汲汲营营衬托得更加滑稽。
滚。
容琤压抑着沉沉怒意:给朕滚。
楚绪忙道:臣女告退。
原以为要承受皇帝的怒火,到头来只是让她滚。
楚绪连忙转身就走。
她的步履沉重又轻快。
沮丧之中又有一丝窥中皇帝心思的得意。
容琤望着她的背影,双眸生寒。
他不是不能罚她。
只凭这句话,让她在宫里病终了又如何?只是照微还在澹宁居住着,不能让她有所察觉。
容琤寂寥地站着,半边面庞夜色中掩映。
远处的灯火与月光化作一片阑珊的影,他凝望着虚空之中的一点,眼中怒色,渐渐化作苦意。
连楚绪都看得出来,江照微对他无意。
人各有志么?其他人汲汲营营,苦心筹谋,只求他垂青一眼。
而他把通天的青云梯送至江照微眼皮子底下,也只能得到她不情不愿的一瞥。
她的志,不在此。
容琤静静站着,夜风把他藏掖的一个滚烫念头吹冷透了。
一滴露水凝在他的长睫上,他微微一眨眼,将之拂去。
罢了,回去罢。
照微总觉得,容琤去了外面一趟匆匆回来,就好似有哪里不对劲了。
一封封奏折照看不误,落笔时铁画银钩、风骨依旧。
只是,他时不时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自己,就好似……戏台子上,被始乱终弃的女子瞧着她那个抛弃她的丈夫。
仿佛下一刻,就要唱出哀怨的泣诉之语。
照微摸了摸鼻子,连忙把咿咿呀呀唱戏的皇上从心中抹掉。
她知道,容琤出去是为了打发走请罪的楚绪。
回来变成这般怪样子,多半是因为和楚绪说了些什么,受到了大刺激。
要不要关心一下呢?问他的话,又该怎么开口?她兀自纠结着,磨墨的动作慢了下来。
忽然,一只手搭在她的雪白手背之上。
照微一惊,差点打翻了砚台。
这般大胆孟浪的,自然只有一个人。
皇上……你对朕,没有什么要说的么?容琤突然发问。
嗯?照微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突然问她这个,该说些什么好。
她想了想:我想搬回长秋宫。
……这确实是现下的江照微,最想说的话。
容琤如画的眉眼染上苦涩和无奈,令照微产生了一丝淡淡的罪恶感。
容琤叹气:不是这个……朕说的是,白日之事。
哦。
白日之事,自然是在合德记之中的那一场污糟闹剧了。
皇上忽然怒起,一下踹翻楚绪弟弟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
这是在向她讨赏来了么?照微驱散了这个离谱的念头,淡声道:陛下对臣女的回护,臣女感激不尽。
意料之中的客气回答。
容琤叹气:没有别的了么?没……抬起头,看着朕的眼睛说。
他发出命令,以不容置疑的口吻。
照微只得抬头,对上一双温柔深邃的眼。
她其实很少有机会与皇上对视,自从知晓他是皇上后,除去言语上的偶尔出格,其他处处她皆是刻板守礼的,甚少有大不敬之举。
而皇上的一些心思,她也知道。
平日的目光相接,自然是能避就避,避不开就强作没看到。
这还是这些日子,二人第一次不闪不避的对视。
入鬓剑眉之下,他的瞳孔如墨玉一洗,沉静而明亮。
照微的心陡然一悸。
这样的一双眼,深而清亮,如同雪原上的湖渊,轻易堪透她内心的掩埋的角落。
容琤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丝丝蛊惑的意味:你再说,除了感激,你还有旁的什么话要对我说?照微幽幽一叹:其实,陛下肯护着我,我是很高兴的。
罢了,想拉开距离,来日方长,总是有机会的。
今夜,她不想说谎。
其实,不只是今天,还有应羡阳揭露她身世的那一日,容琤的回护之举。
她统统都很高兴。
从前,除了阿窈,再无人肯无条件回护她的。
她在慈恩寺自知是寄居,从不肯给觉禅大师招惹麻烦,遭受了排挤皆是自己咽下。
在江家更不必说,被护在长辈羽翼下的永远是江宝徽。
小到一匹布料、大到婚姻之事,江白氏他们永远站在宝徽那边,他们看自己就像是看一个敌人。
难怪江宝徽对江白氏那般亲密热络。
因为,有人护着的滋味实在太好,只尝了一次就上瘾,她不想撒开手。
容琤的眼睛突然亮了,在她话音方落的一瞬。
如寂静冬夜中一点幽暗的星火,点燃了干冷的草木。
那般灼热的目光,连沉浸在思绪之中的照微都吓了一跳。
照微。
容琤抓着她的手,想说些什么,但是又说不出来,只好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笨口拙舌的模样,全不似冷淡清贵的九五之尊了。
照微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句话,威力有那么大?她不知道,这句高兴,安抚了容琤被楚绪刺痛的心。
若在平日,他听了这话也会展颜,但是绝不会像今日一般失态。
许是察觉言语无法表达心情,容琤猛地一搂,把照微困在他怀中。
这一次,比往日的每一次力气都更大。
二人紧紧相贴略无缝隙,不仅照微呼吸的呼吸,连森润月色也插不进他们二人。
她推了推人,无果。
别动。
容琤呼吸凌乱,声音一刹低哑。
照微一滞,果然不敢再乱动。
好在容琤的失态只是一瞬。
片刻之后,他收敛了力气,只把人虚虚困在怀里:照微,抬头。
在照微扬起头的那一刹,容琤对着他日思夜想的朱唇,轻轻附了上去。
唔!照微陡然大惊,瞪圆了眼。
作者有话说:就是要断在这里,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