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照微入宫以来, 曾经听人说起,原来宫中并不似话本中所说的那样,有什么冷宫、水牢等等隐秘之所。
在宫中, 有侍卫把守的禁地不过一处。
果然, 就听那内侍禀报:周夫人前往了合璧宫,已被侍卫扣押住了。
照微与容琤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出相似的疑惑。
她去那处做什么?容琤问。
那侍卫迟疑片刻, 才用万分不确定的语气陈述道:被扣下来时,周氏自称是为了拜访应女史。
直到得知应女史被……被幽囚了, 她才直呼冤枉。
去拜见应女史。
容琤冷笑一声。
照微闻言, 幽幽一叹气。
倘若方才周氏被她呛声一顿之后立刻离开, 还能勉强全身而退。
这么一出幺蛾子后, 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被降罪的命运了。
显然,周氏不知应羡阳的境况,才会擅闯。
同样,照微和容琤心知肚明, 她拜访应女史是为了搭上应家的,更深了说是为了上太后这条船。
所以说她冤枉,也不尽然。
她悄悄觑了一眼容琤面上笼了一层寒霜, 不知道,这一回江家又会受到何种惩罚呢?他走到了书房,掀开一张明黄绸子, 提笔上书。
照微照旧在一旁磨墨,不经意间扫过一眼,绸卷之上几个字映入眼帘。
果然, 这一道是惩治江家的圣旨。
她忽然想到了, 江家, 是第几个了?照微在心中计数。
江家之前,还有应羡阳和楚绪。
入宫的女史中五去其二,连带着其背后的家族也受到牵连。
再加上一个后宫最尊贵的太后娘娘。
入宫一月有余,因她之故,直接或间接败落之人居然达到了如此多的数目。
再这样下去,她就要成为蛊惑君心的祸水。
一旦被人口诛笔伐,皇上愿不愿、能不能护下她还是两说。
而自己孤身一人,既无朝堂势力、又无显赫的母族撑腰。
直觉告诉她,不能再这样下去。
照微口中苦涩,也该到了与皇上彻底摊牌的时机了。
直白地告诉他,她只想清净度日,不想主动或被动卷入事端,成为众人针对的对象,更不想落个惨淡的下场。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压下心中的一丝不舍,拢紧了纤细的手指,目光一刹凛然。
正当照微下决心之时,合璧宫那处传来了新消息。
另一个侍卫急匆匆走进来:禀陛下,太后娘娘方才也去了合璧宫。
容琤笔一顿,丢开未写完的圣旨,拉起照微就走:随朕同去。
-合璧宫往日的富贵明亮,一旬余没了人气之后,尽见萧索。
正殿门前,乌泱泱一片鸦青袍服,腰间佩刀的侍卫,正团团围住一个容光鲜妍、绛色凤袍的女子。
那女子眉目凌厉,怒气横生,执意要带走被扣押的周氏。
这后宫哀家做主,连一个都带不走么?侍卫首领寸步不让:皇上有命,凡接近合璧宫之人,皆要作扣押处置。
太后娘娘若有异议,请让皇上收回成命,属下们莫敢不从。
言下之意,就是只听皇帝命令。
周氏原先被扣押时一片茫然,太后娘娘忽然从天而降,她还以为是救兵来了。
没想到听到这样一番话,顿时傻眼了。
说好的太后娘娘在后宫一手遮天呢?怎么,连区区一个侍卫就敢如此不客气?太后气血上涌:若是哀家要进合璧宫呢,你们敢不敢拦哀家?侍卫首领亮出腰间长刀,冷声道:皇命在上,莫敢不从。
雪白的刀锋映照着太后血色尽失的脸,她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似是没料到这些侍卫对她竟无一丝畏惧。
动起真格来,吃亏的必定是她。
太后的目的本不是周氏,周氏不过是她借机生事的一个幌子。
她真正的目的,是应羡阳。
她前些日子称病,一半是当真被气到了,一半是想用孝道让皇上松口。
逆料这个不敬嫡母的孽子,自己不见人影,只把琏儿打发了过去。
太后在病床辗转反侧,越想越不是滋味。
羡阳虽然逆反,可到底是她的……侄女,不能后半辈子一直被幽囚深宫之中,她要找个机会给她翻案。
是以,今日甫一听闻周氏的闹剧,她就匆匆赶来。
眼见着不能跟侍卫来硬的,她眼珠子一转,假意一晕,险些躺倒在地上。
围成一团的侍卫们连忙散开。
笑话,他们敢对太后拔刀,却不敢真正碰到太后。
那可是先帝的正妻,碰到了就是有辱皇家体统,会没命的。
眼见计策奏效,太后心下得意,更是扬起手指着他们控诉:你们这些逆臣,我的羡阳有什么错,要被你们围起来囚禁!是朕让人囚了她。
容琤快步赶来,紧紧牵着照微:怎么,太后娘娘贵人多忘事,应羡阳做了什么都忘记了不成?他深邃的眸中寒芒微闪,语气不善。
太后这些日子头一回见到容琤,一照面就被他面上的寒意惊得打了一个寒噤。
复又见他身边亭亭而立的照微,对容琤的怒火顿时有了着落。
呵,是她看走了眼。
让江照微钻了空子,反咬她应家一口。
不是因为你身旁的人么?太后森森冷笑:一脸祸水相的狐媚子,一进宫就克了哀家的羡阳。
皇上,你被她迷惑太深了。
是应羡阳先害她,怎的成了她妨克应羡阳?照微一瞬凛然,正欲出口反驳。
然而,身旁的容琤比她更快一步。
太后慎言。
他冷厉如刀的眸光慑人:朕能下旨削应家的爵一次,就能削第二次。
只要太后再敢口无遮拦,朕必然满足您。
你敢!太后脱口而出,然而,人人皆看出她的色厉内荏。
打蛇打七寸。
应家,就是太后的七寸。
哀家,哀家是这后宫之主。
你为了一个区区女史跟哀家作对?她厉声质问。
容琤似是被这个说法逗笑了:后宫之主……太后是不是忘了,朕才是这天下之主?皇上与太后对峙之时,照微一直不曾出声。
当她听见这音量不大,却掷地有声之语时,忍不住多看了看身旁的男子一眼。
日影为他镀上淡淡的金光,玄色江绸如意纹常服,墨发剑眉,漆眸薄唇。
世上比他俊朗的男子或许存在,但那前呼后拥的矜贵气度,谁也学不来。
照微仿佛才有了实感。
往日对她甜言蜜语,亲昵示好之人,原是九五之尊。
太后也被这句话震得反驳不能,又换了一个思路:羡阳是你表妹,你为了一个外人,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史,忍心幽囚她一辈子?应羡阳伤害了朕心上之人,就是伤害了朕。
所以,朕为何不能罚她?容琤说这话之时,照微咳着鲜血,倚靠在软榻之上的虚弱模样,仿佛历历在目。
他光是回忆,就难掩一阵心悸,更别提当时心口直接停了一拍。
所以,这话虽然腻歪,却做不得假。
她只是一个女史,是外人!朕从没把照微当成外人。
皇上,照微突然开口:让我来罢。
容琤一顿,默许了。
太后娘娘,若我没有记错,入宫的头一日,您就劝过我,要唯您的命令是从,要同应羡阳一同伺候皇上。
您说的话,除了辅佐应羡阳以外,我都做到了。
照微……容琤微怔。
照微没有看他,轻轻一拍他手背:做不到这一切的,是应羡阳不是么?她第一日就揭穿我的身世,誓要与我不死不休的模样,是奔着宠妃来的么?您的筹谋落了空,迁怒于陛下、迁怒于我,却忽视了真正该怨怪之人,实在是大错特错。
说够了么?一道冷冽女声传来。
一袭素衣的应羡阳倚在门边,神色疏冷,已经不知看了多久:说够了就离开罢,别扰了我的清净。
说完,她转身欲走,不曾看任何人一眼。
羡阳……重重侍卫阻隔,终于不能跨过。
太后只得望着她背影,哀叫一声。
照微心中狐疑极了,应羡阳一力搅坏了太后的布局,不是她最该嫉恨之人么?太后怎的是如此态度?甚至为了她,宁肯对上皇上?这其中,定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太后怔了片刻,似是心灰意冷,望着相携而立之人一阵冷笑:哀家这样子,羡阳这样,你们可满意了?还不够满意。
容琤状似漫不经心道:等过些日子,朕立了照微为后,让您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后宫之主,才算彻底满意。
什么?容琤,你疯了。
朕没疯。
容琤把藏在心中的念头说出口,眉眼之间俱是轻松。
他好整以暇,欣赏了一会儿太后的神情,才拉着照微离开。
而一旁的周氏听了立后二字,更是面露惊恐,差点跪了下来。
容琤之语如平地一声惊雷,他自己倒是没有惊到旁人的自觉。
封心上之人为后,多么顺水推舟的事情?更何况,他早已在心中谋划了一段日子。
纵使照微对他……仍有隔阂,但是有了皇后的名分在,他俩就是夫妻敌体。
天长日久,她迟早会软化。
是以,当回到澹宁居,见照微有些神思不属之时,容琤没有多想:怎么了?可是周氏惹恼了你,还是太后,或者应羡阳?想怎么惩罚他们,这次朕让你定。
……不是。
照微绞了许久的手指,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先是退后两步,走到容琤的身前。
旋即,一撩银罗衣摆,直直跪了下来,神情与那一日直言不想伴驾之时别无二致。
她轻启朱唇道:立后之事,事关重大,还请陛下收回方才的成命。
话毕一个躬身,雪白额头,叩在了绣了金线的波斯绒毯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