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清音踉跄着回到含光殿, 来不及生气,困意就涌了上来。
她到底抵不过身体的反应,双手附在小腹之上, 就昏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 已然是第二日的白昼,天亮了个彻底。
忽然,她想起昨晚发生的事, 一阵绝望之感浮上心头,险些倒下床去。
小姐!丫鬟夏荷见了, 连忙去扶。
小姐你可千万要小心啊, 你的肚子可经不起磕碰!越清音腹中有子的秘密, 二人一直守口如瓶。
连平日言谈之间都是含糊过去, 就是怕隔墙有耳,被人发现了端倪就是杀身之祸。
安胎药也是从旁的药包之中,把所须药材一样一样抠出来,熬煮而成的。
此刻, 也顾不得这些了。
眼见着自家小姐面色白中泛青,仿佛全部希望被抽干殆尽,夏荷只好点破怀孕一事, 以期好歹能激起小姐的求生意志。
这话果然有用,顷刻,越清音就恢复了一丝血色, 深呼吸几口,缓了过来。
夏荷看得眼眶泛酸,别过脸去。
她实在看不得小姐怀揣着滔天的秘密, 苦心经营, 又受人冷眼的模样了。
小姐从前也是督抚家的嫡小姐, 何时对人低头过?何时这样无助绝望过?小姐,要不就要来副红花,落了吧。
不。
越清音下意识捂上了小腹:我不落胎。
一定有办法的。
宫中不只有皇上一个男人,我迟早还能再找一个。
对了,宁王,不是还有宁王殿下么?皇上对他爱重,定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嫌隙了他,我一定能全身而退的。
到时候,这孩子生下来就有一个高贵的身份。
宁王世子,或者郡主,还有太后看着,它后半辈子无忧了。
越清音抚摸着肚子,眼中极为温柔,把燃烧的疯狂尽数掩盖。
可是小姐,万一被发现了……不就是去死么?我不怕死。
夏荷想说,到时候死的就不止您一个人了,还有小主人作为孽种也难逃一死。
孩子落在世间走了一遭,见过了这世界,却要因为错误的出身去死,这对它实在太不公平。
还不如现在就落了胎。
它感受不到苦痛就离开,对谁都好。
可是看见越清音眼中的疯狂,她嘴唇微动,终究没敢说出口。
-容琤独自一人在澹宁居中,对着残羹冷炙空坐到天明,伤情了一整夜。
朔泰也站在外间,细耳听里间的动静。
但是上命难违,他再如何担心,也不敢夺门而入。
一边提心吊胆,一边忍不住埋怨道:这江女史怎的无情至此?什么好的坏的都往澹宁居送,这不是往他们陛下的心尖上捅刀子么?但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嘀咕,丝毫不敢让皇上知晓。
次日,上朝前的半个时辰,容琤才从书房之中走出。
一夜过去、他鬓发如墨一丝不乱,衣衫还是昨那身常服,丝毫不见颓废。
只是眸中淡淡赤红,足征一夜不眠。
他看到朔泰的第一眼,就吩咐道:去查。
越清音和江照微,究竟是怎么回事?是。
朔泰忙不迭答应。
容琤再没说旁的话,任由下人们小心为他着服束发,戴上十二旒冠冕。
今日恰是三日一回的大朝。
他一身帝王衣冠,从銮驾上缓缓走向太极宫,迈向龙椅的步履从容,分毫看不出昨夜的失态。
仿佛江照微这三个字,不曾在心上留下半分痕迹。
只有从小伺候他的朔泰才知晓,这只因皇上仍存一丝期望。
他期待着昨晚之事是个误会,才能勉强压下所有疯狂的情绪。
朔泰叹了一口气,依言查了起来。
旁人在宫中想要查些什么,自是遮遮掩掩。
朔泰却只须召来几个宫人,堂而皇之问起话来。
不一会儿,含光殿和长秋宫中的动静,转眼出现在他耳边。
他越听越心惊,越听越不详。
据长秋宫的宫人们所说,昨日,越女史确实造访了江女史的长秋宫,二人闭门长谈了约一刻钟。
只是,有一个宫人回忆道:江女史对这次谈话十分谨慎,甚至与她素日交好的曲女史,中途也被驱赶出来,足征其慎重。
至于二人谈了什么,宫人们纷纷摇头,一问三不知。
对了,有一个宫人皱着眉头回忆道:她记得越女史离开长秋宫之时的神情,竟然是面露微笑,不像是与人争吵的模样。
自从一刻不停回了含光殿。
又过一个时辰,整饬好了容颜,端上了饭盒,马不停蹄去找皇上。
更让人讶异的是,那饭菜的出处,竟是含光殿的厨子。
江女史,杀人诛心呐。
朔泰把宫人之语一字不落记在纸上。
等着容琤下朝来看。
仔细看去,他的手几度颤抖,落笔不稳,字迹几乎飘飘欲仙。
容琤高坐在龙椅之上,睥睨着丹陛之下行礼的诸大臣。
忠诚如面具一般死死焊在了他们的脸上。
无人能窥见其所思所想。
容琤也不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冷声宣布了一个决定:南郊祭月之后,朕要南巡。
一席话如石破天惊,溅起了朝堂几度波澜。
有不少大臣下意识就要劝阻,劝谏的步子方才迈出,就被蕴霜藏雪的冷眸冻了一下。
打好的腹稿卡在喉咙之中,说不出口。
……奇怪,陛下登基方才半年,气势竟已然迫人至此?有别于先帝的恣睢无度,陛下的气度更似空谷深渊,使人望之而生畏。
比之先帝,更甚一筹。
主强臣弱,此消彼长。
一位年轻有主见的帝王掌握权柄,绝非大臣们所乐见之事。
登时,就有几个依仗资历,不惧皇上威势的老臣站了出来反对南巡。
不为旁的,只为压一压陛下的气焰。
白学士白彰捋了把胡子,慢悠悠道: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陛下践祚之初,应秉先帝遗志,休养生息才是。
南巡劳民伤财,请您当三思而后行。
容琤微微抬起下巴,冷冷睨着他,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
白学士被这样注视着,心里也渐渐没了底,开始反思起来,方才的话是不是说得太不客气。
待会儿陛下反驳之时,记得给他留些面子。
逆料,容琤只垂目了片刻,就移开了目光:户部近日草拟个章程,给朕过目。
户部尚书是白学士的门生。
正准备着声援恩师呢,突然被陛下要求,他不禁抹了把冷汗:这……南巡花费糜甚,请陛下三思。
怎么?容琤轻笑一声,让他心尖抖了三抖:你不愿意?不如你去白学士门下,给他整理家财?如何?这话无人敢应。
户部尚书也只能苦哈哈道:是。
朕去江南,国库是要花银子。
若是朕不去,国库就没银子了。
容琤有意无意扫过几个人,目睹了他们陡然剧变的脸色:此事朕已决意,退朝。
大朝会称得上不欢而散。
下朝之后,雪花般的折子飞进了澹宁居书房。
自然,都是劝阻他南巡的。
容琤却理也不理,连冠服也来不及换,径自拿起书案之上朔泰所写的证言,一字不落细阅起来。
越看,他的脸越苍白。
方才与百官对峙也浑然不改的面色,如今染上了几分颓唐:原来……就连饭菜也不是她亲手做所。
话音方落,清挺的长身竟极轻地晃了一下。
他空对了一整晚,对着的是什么?朔泰闭上眼,不忍去看。
心中对江照微的怨意又多了几分。
朔泰。
你说,她是不是真的对我……那张宣纸已然在手中捏出褶皱,容琤却浑然不觉地喃喃道:罢了,我早就知道的。
他定了定神道:你下去罢。
在仆从面前失态两句话,已经是他的极限。
朔泰走后,书房中再无没有一丝动响,彻底清寂了下来。
他在堂皇却空旷的屋宇之中伫立良久。
最后,推开了窗牗,凝望着秋日光景,一言不发。
从前,她住在澹宁居之时,有时候被召会来书房为她磨墨。
有时却待在后殿小间之中,或是在前后殿之间的小花园中游玩。
那时,他总会打开这扇窗。
说是为了通风散气,只有他知道,是为了她笑语偶尔落入耳畔的片刻。
只要有那样的片刻,连批阅称颂之词的无聊时光也闪着光。
如今他才知道,她住在澹宁居之时,没有一日快乐。
才会在回到长秋宫之后,只两天,就马不停蹄与他划清了界限。
以送女人这种拙劣又有用的方式。
容琤突然发现,其实他听见照微笑声之时,从未见过她的脸,不知她是否真的在笑,还是他臆想中的笑。
就像他把皇后之位留给她,也从未问过她是否愿意。
哪怕一句。
窗牗之外,所能眺望的最远之处是凤仪宫。
而长秋宫更隔着一条夹道,三座宫殿。
他站在此地,既听不见照微的声音,更不知她在做什么。
她明明人在宫中,却已然脱离了他视线能及之处。
罢了,容琤惨然一笑。
或许这是他们之间,最好的距离了。
作者有话说:一个成熟的男主,要学会自己给自己找刀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