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对我无意。
这一件事, 知晓只须一瞬,接受它却须很久。
容琤花了整整三日,才从照微转身就走的背影之中走出来。
他静静望着窗外的秋光。
忽然, 以拳抵唇, 轻轻咳了一声。
仆婢们把小花园打理得很好,一片枯叶也无。
毕竟皇上不喜人近身伺候,她们唯一的用处就是洒扫庭院, 定然用心。
说来,仲秋已至, 秋雨觉寒, 草木亦早早有了霜意。
容琤似乎也沾了秋意。
中宵风露, 寒气森森。
他的身子骨原是极好的, 一夜不眠并不影响什么。
奈何情牵五内,思及六腑。
伤了心,风邪就趁虚而入。
清晨,他已然有些发寒了。
早朝上, 为了与大臣对峙,他强行压下了不适,不曾在百官面前露出一丝端倪。
此刻, 却再也抑止不住。
一声轻咳之后,气流如利刀割着嗓子,通身的寒气仿佛被唤醒一般萦绕着。
方才, 他想着照微的事,在窗牗之前伫立了良久。
疏疏秋风毫不留情,加重了风邪入体。
待容琤反应过来之时, 玉面之上飞起淡淡红晕, 俨然高热前兆了。
咳。
容琤强撑着走到椅子边, 碰了碰面颊,察觉了不同往常的热意。
他的心猛地下坠。
此时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万不可让朝臣知晓。
若是在他提出南巡的当日就染恙,定会被联合上书,说他惹怒天意,最终压下南巡之事。
他也不能传唤太医,焉知太医局有无太后深埋的钉子?应鸾这个女人,愚蠢是真,聪慧也是真。
若是知晓他偶感风寒,绝不会放弃这个添堵的好机会,想尽方法把讯息递去前朝。
朝臣一旦对他掣肘,想再收拢权柄,就难上加难。
思绪飘远了许多,但做决定只须一瞬。
朔泰。
容琤叫来近身内侍:你去煮一碗姜汤来,亲自去。
朔泰在门外等了许久,没想到再一次被传召之时,竟得到了吩咐。
他侍奉容琤多年,听见亲自二字就明白过来,此事决不能伸张。
不多时,一碗浓浓的姜汤,冒着腾腾热气,被端了进来。
容琤轻拧剑眉,皱着鼻子将之一饮而尽,口中辛意弥散,通身顿时暖和了不少。
但是,远远不够。
姜汤只带来了表面的温暖,身体深处的寒气却无论如何驱散不去。
容琤喝完之后,就知晓了,这次风寒来势汹汹,不能善了了。
陛下,不如您别在书斋了,先去寝殿休息片刻?朔泰提议道。
他虽然不知为何皇上不肯请太医,但并不会擅自质疑它。
他只要想出足够解决问题的法子,为皇上分忧解难就是了。
扶着容琤到了寝殿,又拉上了床帐,顿时陷入昏暗。
陛下,您先睡一觉罢。
容琤没有拒绝。
他一夜未眠,头也昏昏沉沉的,困意如潮水般一阵阵袭来。
阖眼前,他又灌了一碗姜汤,掖好了明黄锦被,沉沉入眠。
见他睡着,朔泰阖上了房门。
陛下吩咐了不让人进来,他就亲自守在耳房中,不让人误闯一步。
同时,他也拿出一桶凉水,往前额抹去。
陛下不能请太医,他一个阉人却无妨,只要托着风寒之身去抓药,太医局自然无所不应的。
到时候,再把抓来的药煎给陛下喝,即可解燃眉之急。
朔泰的计划原是很好的,但他低估了皇上的风寒。
他擦遍了冷水,通身凉透之时,朔泰轻手轻脚进了寝殿,想探探陛下的病也没有转好。
手背附上他额头之时,却被烫得一个哆嗦。
低热化作高热了。
更糟的是,陛下似乎被他的动作惊醒了,半阖的幽瞳之中混沌一片,不复清明。
容琤只觉身上传来森森冷意,却如同置身烈火之中。
这滋味几乎灼烧殆尽了神志,使他五感钝化,甚至看不清眼前之人究竟是谁。
他阖上眼,面前浮现了一张脸。
色晓春花,明眸皓齿。
神色漠然,看着他的眼神疏冷得像陌生人一样。
干裂的薄唇张合,轻轻呢喃,最终化作气音融化在空气里。
朔泰附耳细细听去,反复了几次,才听清容琤究竟呢喃着什么。
照微。
是牵动他心神之人,亦是他此刻最想见到之人。
-澹宁居发生何事,照微身在长秋宫之中,自然不知。
越清音离开之后,她独自愣怔了一会儿,转头对阿窈和桂月吩咐:往后,澹宁居的消息,还有皇上的消息,尤其是他宠幸了谁,记得不要说给我听。
越清音的话让她意识到,皇上会忘记她转而宠幸起旁的女子,这是迟早的事。
无论她如何安慰自己帝王无情,努力按捺住心中的不快,却总有一丝微微的酸涩凝在心间、挥之不去。
酸涩又如何呢?自己选的路,苦果亦是自己承担。
倒不如不听那些事端,让自己放宽心,更好过一些。
桂月和阿窈自然唯她的命是从,因而不曾打听到越清音送饭反被拒的消息,更不知,有位贵不可言之人误会了她,还为之伤情了一整夜。
照微接下来要做的,是之前就商量好的——清理长秋宫之中的宫人。
这事儿说来也简单。
她命桂月支了一笔银子,把八个丫头分别召了进来。
桂月对她们说明了江女史已然失宠一事,再每人发上五两银子,让她们自寻出路。
找不到出路的,也可继续留在长秋宫,只不过往后的日子就不如现在好过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八个宫女听了桂月这番话,肯留下来的只有三个。
其中一人,照微对她有些印象。
是那个她说话之时,面露不忿的。
分明对她不满却坚持留下,此人必定有猫腻。
照微没多想,命桂月也给她银子打发走了,算是花钱买个清净。
另外两个,一个是当真无处可去——从前为了分到女史的宫殿中侍奉,已然打点尽了全部身家。
离开长秋宫,只能做粗活累活,她自然不愿。
另一个人的身份,却大有来头。
桂月问完之后,转头就附耳报告给了照微。
照微面露惊疑之色:你是说,她是江家的钉子?江家还有这本事在宫中?桂月说:还是让她自己来跟您说罢,她也告诉我,想见您一面。
于是,那个叫白桃的宫女,就走到了照微面前。
奴婢白桃,叩见江女史。
照微顿了片刻,借机打量着她。
她中等身量,容貌并不算出众,唯独一双黑而亮的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彩。
江照微打量她时,白桃也打量着江照微。
片刻之后,发自内心称赞道:女史果然天姿国色。
从前远远见了就晃人心神,如今凑近了看,奴婢更是头晕目眩,不知今夕何夕了。
照微被夸得微赧,不自在咳了一声:你说你是江家的钉子?他们怎么找上了你,你又为何要告诉我来?白桃说:奴婢家中的姑母,是江老太太院中的嬷嬷。
江老太太打听到了这事,就给了我银子,让我打点至女史您的住处,为江家探知消息。
照微看了一眼桂月,桂月颔首:老太太院子里确有一位姓白的姑姑。
白桃又道:老太太只给了我五十两,打点就花去一大半。
落在我手中的不过十两,这点钱就想买我一辈子的忠诚,未免太少了些。
不过,方才我见您打发丫鬟,出手就是十两,便知您与老太太不同,是个仁和宽厚的主子。
这才敢找上门来。
为您做事,往后的前程定然远大得多。
她狡黠的眸子一转:当然,要银子到位。
哦?照微来了兴致,她活了两世从未见过这样有个性的奴婢:你且说说,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呢?当然是奴婢的老本行,钉子了。
您若是想告诉江家什么事情,无论真假,奴婢皆乐意效劳,以您的意思为指针。
无论真假?照微不免有些心动了。
应家在宫中的耳目已然被拔去,成了个聋子。
说不定传给江家的消息,也能入应家的耳朵里。
这一步棋走好了,大有可为。
听起来,好像不亏?照微对着桂月使了个眼色,后者取了十两银子递到白桃的手上,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白桃乖顺低头:请您吩咐。
先不用传假消息,你就传给江家,说我最近失宠了罢。
是。
此刻,一个身影跌跌撞撞闯了进来,看到江照微之时,眼睛陡然一亮:江女史。
哎哟,江女史您宫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呢?照微吓了一跳,定睛细看才看清来人,不免讶异:朔泰公公?您怎么来了?朔泰顾不得寒暄,擦了擦额间的冷汗:请您屏退旁人,陛下有要事吩咐。
桂月闻言,连忙拉着白桃出去,把屋子留给了二人。
朔泰公公,您说罢。
一瞬间,照微思绪千回百折。
陛下要事两个词组合起来,给了她偌大的遐想空间。
逆料,朔泰所言远超她想象:江女史,皇上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二更!给朔泰发一个最佳助攻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