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琏的瞌睡, 不过是祭典之上的一个小插曲。
无人不知,今日的主角,是祭坛上那个遥遥的人影。
秋风猎猎而起, 掀起他的玄衣袍角。
容琤却不为所动, 神色平静而肃穆,薄唇微启,一字一句念着敬告上苍、祈求风调雨顺的祷词。
祷词每年皆是一模一样, 有些官员本来听徐了,却被他珠玉清冽之声所慑, 不觉缓缓抬首向上看去。
长身玉立, 清挺如松。
仿佛连老天都有意为他造势。
随着祷词念到尽头, 疏阔而清冷的秋风忽然停了。
刺目的日光自浓云之后涌出, 祭坛之上玉阶无尘,瑞气飞浮。
衬得立在正中的容琤如镀金光,愈发高高在上、深不可测。
容琤不疾不徐转过身来,目光如水扫视着众人。
他只在照微处略停了一停, 眼中波光一闪而逝,又很快移开。
只这一眼,帝王风仪尽显无疑。
被扫视的众人, 各有计较与思量。
忠纯之臣自是喜不自禁,山呼万岁,朗声回响在祭坛之间, 无比洪亮。
他们所拥趸之人头一次祭天就为天所钟,岂非明君之相?而有诸多小心思之人,则是一口银牙都咬碎。
只恨天象作怪, 一声吾皇万岁喊得不情不愿、咬牙切齿。
这其中, 以有心添乱的太后为最。
容琤对那些或热烈, 或嫌恶的目光无动于衷。
今日一幕,是他早早安排好的。
他料到朝中有人会用天人感应之说大做文章,那为何自己不从此处下手,占得先机呢?是以,命钦天监之人择吉日之时,特意挑了气象殊异的一日。
没想到,比他想象中的效果还要好。
好到对他有龌龊心思的人,一个一个全部现了形。
忽而,一阵微风拂过,钻进容琤的喉间,激起难忍的痒意。
他以拳抵唇,压住咳声。
今日的玄色袍服是为了祭祀赶制的,十分轻薄。
加之他风寒还没好彻底,吹了一阵冷风就有了复发的趋势。
容琤不欲在人前失态,快步走下祭坛来。
站在人群之间,阴冷之感才消散了些许。
朔泰连忙为他披上大氅。
这一披,不知怎的,让他想起了照微。
容琤抬起头来,目光在人群之中逡巡。
寻找到她纤丽的身影之后,却像打翻了醋坛子,方才的轻松心情荡然无存。
只见照微正拍着容琏毛茸茸的头,唇畔笑意温柔,对他轻声细语。
容琏也回以一个腻死人不偿命的微笑。
容琤心中涩然不已。
他并不怀疑照微与容琏之间有什么。
只是,照微对他弟弟那般温柔耐心,怎么对上自己的时候,连个笑脸都欠奉呢?心中方才升起借口生病,让照微侍疾的想法,倏然打消了。
他遽然一叹,移开了目光。
照微正在表扬容琏方才的乖顺,随之,顺理成章地接受到了容琏的撒娇卖好。
就在此时,她忽然察觉一道强烈的目光,正在注视着她。
那目光不似恶意,即使最终没有找到来源,但照微就是能如此笃定。
忽然想起马车上格外柔软的垫子,她心中顿觉异样不已。
-祭祀大典过后,就要出发去南郊行宫了。
依照日程,圣驾会行宫驻跸三日两夜。
太后娘娘与女史们随行,百官则要提前回京,为三日后的大朝会做准备。
百官对此无甚意见,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起来。
纯臣自是忙着写贺词贺表,势要用锦绣文章记录下皇上祭月大典上的英姿,以供时人和后人瞻仰。
而心思不正之人,则是忙着阻止上述的一切,削减容琤百官和百姓中的声望。
这一切,容琤自然了然于胸,甚至是他有意安排的。
他并不忙着插手,先让臣子战上三二回合,待局势分明之后他再出手,比一开始就搅混水有用得多。
而照微等人,自是不知这背后的云谲波诡。
她们随着人流,搬进了南郊行宫之中。
宫禁庄严而堂皇,一阶一陛皆有讲究,象征着国朝威仪、天子尊贵。
行宫就没那么多规矩了,几位先帝依照心意,把南郊行宫修成了一座依水傍山的小园林。
照微分到的住处,回廊之下碧水清波,秋光潋滟。
她推开菱花窗,静静凝望着远处的山峦,云雾为之罩上神秘光环。
据说那处曾有仙人现迹,被国朝奉为神山。
但她盯了一个时辰,眼睛都酸了,还是没看出有什么殊异之处。
小姐 ,来都来了,您怎么不出门转转呢?阿窈忽然出现在她身后。
照微被吓坏了,回头看见人脸,才虚惊一般松了口气。
我在这里看,也是一样的。
她说。
那怎么能一样呢?行宫这么大的地界,您两日都逛不完。
机会多难得呀,小姐还是出去多转转吧。
阿窈几乎是把她推出了门去。
照微看着紧闭的大门,无奈叹气。
如今皇上也在行宫之中,要是彼此见到了多尴尬?她可不信阿窈没想到这一层。
无法,她只好去敲曲菱的门。
两人一同出发,遇到陛下也不至于太过尴尬。
那厢,曲菱很快把她请进自己的屋子,她一进门,四处望了一眼,没有看到某个熟悉的影子,下意识问道:怎么不见宁王殿下?曲菱摇头:我也不知。
进了行宫,阿琏没有来找我。
两人都没放在心上。
容琏虽说成熟了些,但到底是小孩心性。
初来乍到此地,定是要新奇上好一阵子的,等玩累了自会来找她们。
她们皆不知,这一切非是偶然,而是有人操纵的结果。
二人逛着逛着,行至一处嶙峋的假山。
忽然,假山背后冒出一个人影,把她们都吓了一跳,险些跌进池子里。
定睛一看,原来是应羡阳。
照微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应羡阳。
仲秋已至,她额间却汗意涔涔,从来皆是疏冷淡然的脸上写满了焦急,眼眶通红,似是要落下泪来。
应羡阳也看到了照微和曲菱,嘴唇微动,似是有话要说。
然而,她复杂地瞥了一眼照微,把要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转身跑了。
这样失态的应羡阳,自是惹人好奇。
曲菱瞥了几眼身边的照微,确认她面上没有任何不快之后,才小声问道:江姐姐,你说她这是怎么了?照微摇头:我也不知。
许是与太后吵架了罢。
有道理。
曲菱信服地点头:不过太后娘娘对她也怪好的,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让她放出来了。
照微默然。
太后的心思不难揣测。
五个女史,祭月时只出现四个,自然会惹人猜测。
她纵然是为了应家的脸面也要想方设法把应羡阳捞出来。
不过曲菱也说得没错。
太后对应羡阳确实很好,超乎了功利的好,简直让人猜测她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应羡阳手里了。
照微长长出一口气。
她入宫以来,窥探到了这个宫禁的不少古怪之处。
其中最为显著的,就是与应家相关的种种诡异之处。
且不说太后与应羡阳了,就说元后早死之后,太后娘娘登上凤位,时为皇子的皇上出宫慈恩寺清修,宁王殿下的智迟,还有两个人起名的蹊跷。
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她,这一切背后另有秘辛。
但照微看见了,却不欲主动探寻。
她已然与皇上无瓜葛了。
知道得这些皇室秘辛,只会惹人忌惮,招来祸端。
-都安排好了么?越清音问道。
一路上,车马的颠簸让越清音并不好受,祭典上人多眼杂,她只能强作无事。
到了南郊行宫她再也忍不住,脸色泛青捂着小腹,瘫倒在了榻上。
都准备好了。
夏荷说:按您的吩咐,买通了行宫的宫人。
亥时三刻,宁王殿下会准时出现在您的寝殿的。
尾巴也要扫干净,不能泄露一点风声。
越清音吩咐道。
她面色难看之极,眸子中却闪着一点星火,孤注一掷的疯狂似要把她燃烧殆尽。
夏荷顶着这样的目光,艰难开口劝阻:小姐,要不然您先休息一晚,把计划放在明日罢。
越清音犹疑了一瞬,终究拒绝了:不,就在今晚。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焉知明晚的宁王还有没有游玩的兴致?要是他闭门不出,我们还能把他从房间中拖出来不成?可是您……我没事。
为了孩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事的。
她在床榻上躺到了亥时二刻才起身。
照了照铜镜,脸色比之前好看些了。
越清音干脆打开妆奁,在面颊之上涂了些桃花粉,把脸上扮得红润了许多。
不是为了引诱宁王,而是为了装出与他春风一度的模样。
好让皇上和太后误会。
宁王自己又是个小孩子,不通风月,自然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越清音正对着镜鉴傅粉,浑然忘了时间。
忽然门吱呀一声响了。
越清音心中一惊,以为是宁王如约而至。
结果她正要回头,背后的人却已然近了身,一只手直直推向她的腰身。
她没有防备,本能向后一抓,只抓住了一个滑滑的东西。
却一个趔趄,伏倒在了梳妆台上。
头磕上了铜镜,咚地一声响,磕碰之处流下血迹来。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越清音只觉腹中一阵刀绞似的剧痛。
原来,她的小腹狠狠磕在桌案的边沿。
她察觉不妙,正要呼叫,下身却已经有液体汩汩流出。
她颤抖着手一抹,液体是红的。
啊——亥时三分,南郊行宫忽然传来一声惨烈的悲鸣。
照微正要入眠,被这声音吓得困意全无。
她太阳穴突突地跳,心中不详之感愈发浓重。
当即就命桂月服侍她穿衣起身,朝着声音的来源奔去。
当她赶到之时,只见越清音倒地不起,哭泣不止,似要把灵魂都哭出躯体。
她的身下,一滩血迹,惨红淋漓。
作者有话说:剧情需要,本文的祭月与历史上真实的祭月差别较大。
按照一些史料的记载天子祭月是要唱歌的。
我实在想象不出小容唱歌23333查了资料之后还是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