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偷看的眼神虽然隐蔽, 然而在场之人无一不心思通透,当即明白了他话中未竟之意。
原来越女史腹中已然有子,而且那孩子是皇上的。
其他人如何作想尚且不得而知, 太后晦暗的目光, 顿时往容琤的脸上飘去。
看不出来啊,一向盛宠江照微的皇帝,竟然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不声不响之间与越清音闹出了人命来,偏偏瞒得一丝风声也无。
若非此次意外, 怕是直到越清音临盆之际, 她才会得到音讯罢。
太后眼底一黯, 这岂不是说明, 皇帝对宫中的控制远在她想象之上么?然而,深深忌惮之余,她又感到了一丝快意,看了照微一眼, 眼神之中是满满的恶意与嘲弄。
江照微啊江照微,你心思再玲珑又如何,恐怕也是今时今日才知道此事罢?宠冠六宫不过是个幌子, 被当作挡箭牌的滋味儿好受么?楚绪幸灾乐祸的眼风也瞟了过来。
虽然她曾经对江照微求和,但那到底是权宜之计。
她对夺走皇上全部目光之人,自是没有半分好感的。
方才针锋相对的二人, 此刻因照微,意外地站在了同一阵地。
然而,让她们失望了。
照微并未如她们想象中, 被突如其来的残酷真相压垮。
她纤细的背脊依旧笔直, 端庄娉婷而立, 姣好的面容之上,不见半分失态的神色。
她只是鸦睫一颤、轻轻抬起剪水秋瞳,望了容琤一眼。
不知为何,明明所有人都觉得这孩子是容琤的。
甚至从事实推测上,似乎只有这一个答案,但她就是觉得,不是。
从她听闻越清音腹中有子那一刻,莫名其妙地笃定。
从越清音这段日子的状态来瞧,她苍白的肤色、枯槁的形容似是自入宫之时就有了。
或许那就是腹中胎儿折腾出的后遗症。
更重要的是,照微不相信容琤是那种人。
对她深情款款之时,与其他女子暗度陈仓。
他不是那样的人。
这一眼,照微是在等容琤的否认。
然而,落在容琤眼里,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他真心倾慕的女子,听说他与另一女子暗度陈仓之时略无失态。
石破天惊的消息掀不起她眼中半分的波澜,她依旧是那副清冷淡泊,万事不萦的模样。
就好像……他的真心何系,她毫不挂心。
苦涩之意渐渐蔓延在容琤喉头,他本欲对她解释那孩子不是他的。
此刻,却发现这解释如此无力。
解释了又如何,对照微而言,这与她毫无瓜葛。
饶是如此,他还是缓缓沉声:孩子不是我的…………你不知道的么,那夜,朕根本没有吃你让她送来的饭。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太后和楚绪齐齐打了个哆嗦。
她们是不是听错了,怎么从皇上的语气中听出一股深深的哀怨?听起来那江照微才是负心汉,而他则是痴情人似的?而照微更是一头雾水。
她睁大了杏眼:什么送饭?我不曾让谁送饭过。
电光火石的一刹,她忽然想起在长秋宫之中发生的一幕。
越清音曾经跪着求她许诺下荣宠、地位与财帛,只求她举荐自己侍寝。
被她拒绝之后,二人话不投机再无来往,此人似是偃旗息鼓了。
听皇上的意思……原来在她不知情的时刻,此人还打着她的名号,在皇上面前做了些献殷勤的事情?而皇上说,他拒绝了?照微果真是冰雪聪明,从片影般的线索之中,把真相猜得八九不离十。
她唇角紧紧抿着,心绪一刹那冷了下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
谁能想到呢?楚绪也好、越清音也罢,在她目之不及之处,原来发生过那么多的暗流涌动、虎狼环伺。
若非皇上说破此事,她恐怕会被瞒一辈子罢。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上了她皓腕。
照微讶异抬头,对上了容琤复杂难辨的如玉面庞。
他深邃的漆眸之中涌动的讶异、狂喜、不可置信之意如滚滚熔流,稍不注意就要把人融化。
那熟悉的大手紧紧扣着她,似是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跟朕来。
他颤声道,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之意。
话音未落,容琤竟拉着江照微,快步走向了回廊深处。
留下太后、楚绪几人,面对着一滩干涸的血迹,彼此面面相觑。
今夜的曲菱异常沉默。
她先是被越清音的变故吓到了,又围观了照微与太后、楚绪之间的唇枪舌战、刀光剑影。
心口如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
她抬头望天,恰巧是一轮满月。
月色森润而苍凉,洒在行宫的长廊之上,把一切丑恶照得无所遁形。
她看了一眼身畔的应羡阳。
今夜,她除了为自己辩解几句,亦是全然作壁上观的姿态。
此刻正在兴致勃勃看戏——太后与楚绪又针锋相对了起来。
只不过,她的眸中掩藏着极深的讥诮。
曲菱可以看得很清楚,那讥诮之意,恰好是对着太后而去的。
应羡阳讨厌太后娘娘?为什么?她们不是嫡亲的姑侄,是这深宫中最牢不可破的同盟么?曲菱发现她又看不懂了。
那厢,太后与楚绪的争执隐隐传入耳畔。
……江照微那妮子说得没错,推搡越清音、偷了那帕子嫁祸羡阳之人,恐怕就是你罢。
真是好心机、好算计。
太后娘娘在说什么,臣女听不明白。
哼。
何必在哀家面前装乖作怪呢?你方才是不是还想嫁祸琏儿?臣女不过是关心宁王殿下罢了。
曲菱听了一耳朵之后顿觉无趣,转而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
一口一个琏儿宁王殿下,怎么没人问一句阿琏的下落?阿琏他,究竟去哪儿了呢?-容琤拉着江照微,一路疾走,袖中盈满凉凉的夜风,似是在发泄着心中的不平静。
待他略略平静下来,才发现照微走得有些累了,正轻轻拍着胸口喘气。
回廊宛转,水月潺潺。
寂静的水榭之间,她喘息之声分外明显。
说来也怪,二人分明是相对而立,眼神却有意避开了彼此,默契地望着清波映月的光影,静静地一言不发。
照微是不知说什么,而容琤是……不敢张口。
江照微说,饭不是她命人送的。
她不知道此事。
容琤登时只觉血液逆流了,狂喜之意席卷了他全身。
一股冲动让他拉起照微就走,只想找个清静之处细细问清楚实情。
然而,疾走之后,所有冲动倏然离他远去。
容琤现下只怀疑是自己听岔了,生怕再问起之时,从照微口中得到否定的回答,击碎他燃起的所有希望。
真相越触手可及,他却越发患得患失。
暗流涌动之中,气氛变得古怪。
照微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打破这难堪的沉默。
她提起了一个再安全不过的话题:皇上……今夜暗害越女史之事,您有定论了么?容琤似是遗憾,又似松了口气:你有何想法?尽可说与朕听。
臣女的推论,方才已经说了。
推搡越清音之人,多半是楚绪了。
那帕子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而臣女与曲菱恰好遇见过应女史在找帕子,不应是她。
曲菱的心性,臣女与您皆知。
太后娘娘更不用说,她若是想害什么人,用不着亲自上阵,更不会陷害亲侄女。
所以,楚绪的嫌疑最大。
容琤嗯了一声,听不出赞同或是不赞同。
只是,定罪楚绪的证据不足。
照微嗓音一涩:宁王殿下整夜不见人影,至今谁也不曾见过他。
琏儿不是那样的人。
臣女知晓。
照微看向远方,眸中碎月清光荡漾,遮盖了她的情绪:臣女与朕皆知,宁王殿下很乖,不会做出那种事。
况且楚绪指证了他,更证明宁王殿下的清白。
她忽然艰涩了起来,一字一句:但是越女史腹中的孩子……如果,她腹中的孩子不是皇上的……不是朕的,不用如果。
照微突然被打断,紧绷的神情怔了一瞬,再出口之时就流畅了许多:她腹中的孩子不是皇上的,却让我举荐侍寝,这是为了什么呢?容琤的神色一瞬变得难堪之极。
大约于男子而言,此事皆为奇耻大辱。
更何况,越清音为一己之私算计了他不说,还离间了他与照微的感情。
他眸中顿时生出杀意。
皇上拒绝了越女史。
照微继续说道:可是她却没有继续执着于皇上。
依臣女之见,她极有可能瞧上了宁王殿下。
而下手之日,就在今晚。
容琤的拳一刹那收紧:她竟敢……照微小声对越清音说了句抱歉。
她确实同情失了孩子的越清音,但决不能放任她的算计牵连到无辜之人。
告诉皇上让他查清真相,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只不过,这些皆是臣女的推测。
真相如何,还需要皇上去。
不用了,朕信你。
照微愣住了,片刻之后才道:此事关于宁王殿下,还请皇上探查清楚。
不必因我一家之言给越女史定罪。
不必。
容琤的眸色忽然深了起来。
照微眼睁睁看他走近了一步,跨过了安全的距离。
彼此之间仅仅相隔一臂。
低而醇的声音响在耳畔,一瞬间被放得无限大。
照微从未见过九五之尊如此示弱的一刻,好似褪去所有伪装,露出最疲乏最柔弱的一面。
进屋子之时,朕还以为你深恨着朕,宁愿死生不复相见。
看见你被太后质问,朕第一反应却是相信你,然后护着你。
容琤双臂攀上照微纤细的肩,眼中映着碎月湖光,绵长而缱绻:那个时候,朕就知晓了,你这辈子所有的话,朕只会相信,也只能相信。
照微,你明白么?你明白么,朕被你拿捏在手心了。
作者有话说:居然还没写完……高估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