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置意图不轨的宫女之事, 并未避着旁人。
行宫之中,但凡牵挂着此事之人都看见了。
是以,她们才更揣测不透陛下的心思。
就连太后, 也猜不透, 皇上会处罚谁、如何处罚。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此事牵扯颇深,有罪与无罪之间的界限, 太微妙了。
譬如越清音。
她虽然失去了腹中胎儿,瞧着似个受害之人。
但是, 倘若那孩子果真不是皇上的种, 她怀着孽胎入宫, 当属株连三族的欺君之罪。
再如楚绪, 她苦心筹谋嫁祸,其罪不可谓不深。
但阴差阳错之下,戳穿了越清音腹中有子的真相,又有些戴罪立功的意味。
更遑论, 并非每个人像照微一般心窍玲珑,窥一隅而知全貌的。
隔雾看花之间,甚至不能确定真正的凶手。
就像太后应鸾, 那一日只是推测出凶手乃是楚绪,并无确凿证据。
按理说,她的羡阳有证物帕子遗落在场, 身上的嫌疑还没洗净呢。
后来的两天,太后在惴惴不安之中度过,生怕那日的推测有误。
那个胆大包天行凶之人不是旁人, 就是她的侄女。
病急乱投医, 她甚至不信邪地招来应羡阳问话:此事, 究竟是不是你做的?得到的回应却只有一句轻飘飘的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是的话,哀家保不住你第二次!太后指着她的鼻子骂道。
哦。
应羡阳满不挂心地笑:可您第一次,也不见得保住我了呢。
太后气结,却无可奈何。
她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羡阳就是这么副好赖不分、油盐不进的臭脾气。
连皇上表兄都敢得罪,更遑论自己这个亲……姑母呢?是以,到了宣判时刻,太后捏着手心佛珠,脸绷得紧紧的。
瞧着,比犯了事的楚绪还要紧张些。
她既怕万分之一的可能,应羡阳就是那个凶手。
又怕容琤先前的气还没消,把不属于羡阳的罪名安在她头上,一并治罪。
容琤自是不知太后的心思。
若是知道了,只会嗤笑一声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凛然立于明黄伞盖之下,淡声道:越女史身子没养好,此行颠簸不宜走动,就先行留在行宫休养身子罢。
一阵沉默弥漫开来。
留在行宫休养身子不过是托辞。
皇上没有提一句何时回去,明眼人就看得出,这就是幽囚的意思。
而且,恐怕是终身不得出了。
臣女,多谢陛下\\\\体恤。
一道细弱之声传来。
越清音扶着一棵古树,缓缓下跪接旨,却比所有人都要波澜不惊。
她的身后,丫鬟夏荷却不见了踪迹。
正是昨夜朔泰公公突然造访,拿下了夏荷一通审问之后,越清音才知晓,原来有一刻,夏荷竟然为了保全她,动了祸水东引,顺着太后之意嫁祸江照微的想法。
就在那一刻,她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皇上不答应诛杀楚绪也没什么,只要……夏荷不牵扯上她就好。
越清音在夏荷被拖走之时,没有为陪伴自己十数年之人求情一句。
不是因她无情,大约这个宫中,除了陛下之外,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对江照微的在乎。
没有人中,说不得包括了江照微本人。
皇上连唾手可得铲除越家的机会,为了江照微也能放弃。
一个想害江照微的丫鬟,能因为自己求情几句话而改变命运么?不可能的。
此刻,她平静地接受了旨意,甚至些微庆幸。
皇上到底是手下留情了,没有诛杀她的性命。
她看向站在容琤身旁的照微,却发现她也在看自己。
这里面,有她的手笔么?一定有的吧,她那么通透良善之人……即使没有求情,皇上也会让自己不在倾慕之人眼中落下污点,而对她网开一面。
思及于此,越清音对着照微,缓缓勾起一个感激的笑。
到头来,她终究承了江照微的情。
逆料,江照微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未曾察觉。
倒是她身旁的男子眼尖发觉了,拧了下剑眉,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子,挡住照微的视线。
越清音:……同样心头哽塞的还有楚绪。
她听到越清音的下场,只有无穷的失望与后怕。
越清音不死,一旦她送信给背后的越家,一定会丧心病狂地报复她们楚家。
她家祖上三代泥腿子,父亲不过区区五品京官。
而越家呢,盘踞南方二十年,堪称土皇帝。
越务本人更是朝中扎根甚深,多少出身南方的官员不曾受他恩惠?但是,很快,楚绪也顾不上担忧自己背后的家族了。
她耳膜鼓噪着作响,发出尖锐的刺鸣声。
怔怔看着容琤的薄唇一张一合,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拼起来却不敢细品其中之意。
品行不端,放归母族?这说的是她么?楚绪颓然跪坐在了地上。
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曾经的优容风度似一个漏了口的袋子,连一点体面也维持不下去。
良久,才缓缓露出了一个破碎的笑,比哭还难看。
还是皇上,最懂得何为钝刀杀人。
皇上清晰地知道,她,还有楚家最在乎的是名声,名声才是他们清流寒门的立身之本。
然后,他毫不留情地将之碾碎,一点余地也不留。
今日,她被皇上金口玉言定性为品行不端,灰溜溜归家。
明日,楚家女的失德遍传京城。
后日,她的父亲就会受不起物议,自请辞去御史之位。
楚家自此消逝在京城的官宦门庭之中。
楚绪闭着眼,落下一滴悔恨之泪。
容琤冷笑一声,不为所动。
他不信,楚绪没有一刻想过事情败露之后的下场,但她还是选择了下手。
那么他,也不过是顺遂楚绪的想象,降下意料之中的刑罚罢了。
照微一直立在一旁冷眼旁观,此时见二人各自有了下场,轻轻拉了拉容琤的袖子:皇上说完了么?说好了就走罢,站久了腿会酸。
说完,秋水双瞳略带哀求看向了容琤。
容琤哪受得了这个,原本还有几句话要说,当即抛诸脑后:时辰不早了,是该回宫了。
一副她指天就说天,指地就说地的模样。
照微看得有些好笑,又微微泛着甜意。
同时,也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她方才生怕容琤开口要降下对太后的惩罚——毕竟太后曾经想把黑锅扣在她身上,这事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但是,她也知晓,容琤与太后的关系十分微妙。
她怕容琤为了自己,一时冲动,打破了彼此之间的平衡,坏了大事。
并不是不委屈,但皇上可以为她拒绝越清音,她也当体谅皇上,不是么?逆料,她想息事宁人,有个人却不肯了。
应羡阳从来不是个安分的女子。
她从入宫第一日就敢违逆太后、挑衅皇上。
奈何太后却不顾她的违逆,一而再再而三降低自己的底线迁就她。
这个时候开口,也不算什么令人惊讶之事。
她草率地行了个礼,睁眼说瞎话道:臣女与越女史感情甚笃,不忍见她独自一人,自请留在行宫照顾她。
请陛下恩准。
太后的面色从她开口之时,就变得十分难看:羡阳,你——听完之后,验证了心中不详的预感,更是恨不能气得背过气去。
她在说什么?她在说什么!?自己好不容易把她放出来,她竟然还想着要再囚回去!行宫这种荒无人烟的地界,还比不上合璧宫呢!太后匪夷所思地看着她,简直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正要开口阻止,那厢容琤略一思索,就一锤定音。
朕允了。
其实,这次应羡阳出现在祭月大典之上,本就出乎他的意料。
他是打算回宫之后,就把人塞回合璧宫,严加看守的。
囚在行宫和合璧宫,没有什么区别。
正好,离得远远的,还能让照微眼不见心不烦。
越清音满意地眨了眨眼睛。
她打量了一圈行宫的风景。
依山傍水,草木葳蕤,处处风致甚佳。
不愧是她考察了三天之后,定下的自己后半辈子的居所。
比死板的、红墙黛瓦的合璧宫好多了。
想来传说中皇后的凤仪宫也不会比好到哪里去了,太后在那住了半辈子,也没住腻,如今执意把她塞进那里去,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应羡阳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讥诮。
忽而,她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江照微:江女史,可否借一步说话?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照微一愣,容琤拉住她的手:别去。
容琤看不透这个刻意招致自己厌弃的人,但不妨碍他觉得她是个疯子。
他怕应羡阳再做出什么疯癫事,伤害了他的照微。
照微想了想,还是对容琤摇了摇头:没事,你在这里,我不怕。
许是这一句话讨好到了容琤,他依旧拧着眉,却松了手。
应羡阳了然一笑。
二人相携而走,走到几十步之外的长亭。
那里,容琤视线可及,却听不到她们说话的声音。
说罢,你想说些什么?照微问道。
有些话,从入宫第一日我就想对你说,却一直没有机会。
可是,只怕我们此生不会再见一面了,不说出口,我实在于心难安。
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不想顺着太后的意思,献媚争宠么?还有皇上……他和太后之间,还有琏儿那孩子。
他们之间的怪异之处,你这么聪明,应当早就发现了罢?这些,你都知道么?照微似是听出一点门道,试探道:可你不过是太后的侄女,怎会……应羡阳笑了一声:谁说我是太后的侄女?我是她女儿,亲生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整整五十章啦!快快表扬我!话说这几天留言变少了qwq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写崩了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