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朱唇微微张开, 脑中反复回荡着那句话。
分明每一个字她都听得确切,可是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后,她仍是难以置信。
非是难以理解, 而是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
怎会如此?她喃喃道, 却生出一种豁然开朗的贯通感。
应羡阳抱着臂,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会儿美人失态的模样,才道:何必这般惊讶?你也注意到了罢, 若不是我与太后关系匪浅,她那样的性子, 怎会容忍我这么久?照微轻轻颔首:是, 我确实有过疑虑。
原以为她是你姑母, 才会照应你。
嗤。
应羡阳用帕子掩唇, 讽刺笑意弥散开来:就连亲生的姐姐也能背叛,区区一个侄女算得了什么?她善待皇上这个嫡亲侄子了么?你说什么?照微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字眼,瞳孔陡然放大:背叛亲生姐姐?太后的亲生姐姐是谁?不就是先帝的元后,皇上生母么?太后确实是在元后薨逝之后受封太后的, 可是上数历史,娥皇女英、姐妹同朝为后之事并不少见,远远称不上背叛。
她……太后她早在元后娘娘活着的时候, 就与先帝暗通款曲了?一想到这种可能,照微不由悚然而惊。
她紧紧盯着应羡阳的眼睛,应羡阳一定知道答案。
是啊, 看来皇上不曾告诉你。
应羡阳没有吊着照微的胃口,她把照微叫来本就是为了说这些的:我娘,就是太后。
她在给元后侍疾的时候, 与先帝有了首尾。
元后娘娘不久就死了, 我娘入主中宫。
也就是那时候, 她肚子里有了琏儿那孩子,皇上也出宫去慈恩寺修行去了。
你当为何先帝着急忙慌,要立后?他立得晚些,如今堂堂的宗室贵子、宁王殿下就成了来历不明的野种了。
她语气平静,似是在说陌生人之事,但照微却听出一股浓重的恨意。
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默然不作声。
原来如此,看似匪夷所思的事实,却让先朝的不可思议之事都有了完美的解释。
如一个奇形怪状的齿轮,严丝合缝咬住了机关。
为何先帝不顾御史台死谏立后,是为了容琏。
容琤为何突然出宫修行,恐怕也是因为容琏。
先帝一颗心系在继后之子身上,眼中早没有了元后所出的嫡长子。
而太后初初入主凤宫,手握宫权,更是恨不得除掉容琤而后快,为她腹中孩子扫清障碍。
除了出宫避祸,皇上别无选择。
照微心狠狠揪了一下,她在想,他那时候该有多绝望?新丧生母、父皇另娶、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风刀霜剑相逼之下,但凡他的心志不坚决一点点,这些都足以毁掉他整个人。
可是皇上扛下来了。
不仅扛下来,几年之后,他还从慈恩寺登临御极,成了新朝的主人。
甚至,对曾经威胁过自己地位的亲弟弟容琏,也没有半点迁怒怨怼,两人相处得甚至比寻常民间兄弟还要亲厚些。
照微扪心自问,她做不到这一步。
皇上是真正的君子。
应羡阳见照微满面动容,微微出神的模样,不由打趣道:怎么了,心疼皇上了?照微默然一瞬,仍是点了下头。
不仅心疼、她还敬佩,这些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她的直白,倒是让应羡阳一噎,顿了一下才道:心疼他堂堂一个九五之尊作甚,还不如心疼心疼我呢。
还记得这个帕子了么?应羡阳把手心的帕子展开,让照微得以看清,这就是前日应羡阳失而复得的那条。
它在阳光下迎风招展,上面绣着一个歪扭的如意纹,此外再无其他特殊,平平无奇得惊人,怕是初学针黹的小娘子,也绣得比这要好看些。
照微不懂,为何应羡阳这么宝贝它。
和太后娘娘有关么?她只好猜测道。
照微留意到,方才应羡阳对前朝的恩怨纠葛说得头头是道,却从没有提过一句她自己。
她如果是太后之女,那她的生父究竟是何人?是先帝?还是旁的男子?她猜测,应羡阳提到自己。
果然,听了照微的猜测,应羡阳抿起唇瓣,微微一笑。
那样真切的笑容,生动得不像是她了。
印象中,她总是笼罩着一层秋日冷雨之后,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是我兄长……亲手给我绣的。
兄长?照微奇道。
是啊,他如今已经不在了。
笑意在唇畔凝成坚冰:就是被尊贵无比的太后娘娘害死的。
话到最后,她再也维持不住平静姿态,近乎咬牙切齿。
照微瞧得出来,应羡阳提起之时,显然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灿阳之下,女子却止不住瑟瑟发抖,身体颤得不成样子。
没事,不想说就别说了。
照微拍了怕她的手臂。
没事。
听了这句话,应羡阳反而生发了无尽的倔强:她做都做了,我为何不说?我有什么不敢说?她深吸一口气,整理好呼吸,缓声道:你知道一个名垂青史的贤后需要什么吗?当然是把她嫁过人的事彻底抹掉。
她的丈夫、庶子,还有亲生女,统统不能有痕迹。
而且不能明着抹掉,要暗中不着痕迹。
于是我爹,原做了多年御史,却被外放到了岭南,那个荒无人烟的地界。
一场洪水,就让他死在了任上。
我庶兄呢,十四岁过了举人试的神通,却进京会试之时考棚失火,他被活活烧死了。
……这些,都是太后娘娘做的么?照微问道。
如果果真是她做的,同床共枕多年之人,也能毫无犹豫,说杀丽嘉就杀,未免也太过残忍。
我一听就知道是她,除了她,还有谁能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应羡阳咬牙切齿。
更重要的是,这背后涉及的官员调动、会试手脚,无不闪现着皇权的影子。
而能劳先帝之人,除了他的爱后以外,还能有谁?我当时不过是靖宁公的长女。
她有多残忍啊,让我连父兄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算见到了如何呢?我姓应不姓杨,不能为他们收敛……连戴孝也不许。
就这样,她竟然说愧对我,想把我接进宫好好补偿?谁不知道她的司马昭之心?她想让我当皇后,哈,和她一样六亲不认的皇后么?说到最后,应羡阳情绪崩到极点,抬起袖子捂住了眼睛。
照微轻叹一声,一下一下地拍着她。
她终于明白了,应羡阳为何要对待太后那般不客气,她们不仅是血脉相连的母女……还隔着血海深仇。
甚至,她也是恨着应家的罢?所以才以身试法,不惜触怒皇上,也要拉应家下水,彻底断掉应家靠送女子飞黄腾达之路。
她在无声地为父兄复仇。
应羡阳她本就是心性坚韧之辈,哭了一会儿就平静下来:好了,我想说的都说完了,就不再过去了。
你走罢。
若是以后能把太后拉下马,记得来信告诉我一声。
照微犹豫了片刻: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不过是因为皇上没告诉你这些罢了。
应羡阳漫不经心道:谁知道我这个表兄是怎么想的呢?上位之时的雷霆手段,偏偏对那个女人忍让再三。
眼见着他没打算打算,我也只好告诉你,好让你同情同情我,看她更不顺眼些,为我复仇罢了。
照微直觉她没说实话。
她定定地看着应羡阳,眸中一泓秋水,漾着行宫湖光山色,盈盈如波。
被这样一双眼看着,应羡阳败下阵来:好罢。
我不过是……觉得对不起你罢了。
大概没有人比我更能感同身受身世之痛了罢,我在入宫第一日,却用从江宝徽那儿听来的,你的身世做筏子。
原以为你头一个受宠,定然不是个好性儿,定要报复回来的。
……没想到,陛下都把我幽囚了,我等着你来落井下石,等了整一个月,你却迟迟不来,是诚心要我于心不安么?只好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算是一些可有可无的补偿罢。
不过,想让你替我手刃太后也是真的。
抱歉。
虽然我知道,这句话来得太迟了。
应羡阳说。
这是她们交谈的最后一句话。
照微听完之后,一言不发,对她点了点头,走出了长亭水榭。
应羡阳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一个不知是释然还是遗憾的笑。
转而,她看向行宫雨后的明媚秋光,还有远处烟霭环绕的苍翠神山。
释然又如何,遗憾又如何呢?毁了应家的计划,又能在风景秀美之处终老,已经是想也不敢想的好结局了。
至于江照微,她此生都是别人对不住她,就让她自私一回,负一个人罢。
返程之时,照微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搓了搓手。
方才听得入迷,原来身子已经被冷风吹透了,回过神来,瑟瑟发抖。
她连忙加快了步伐。
那厢,容琤早早问桂月要来一件大氅拿在手中,见照微走来,连忙为她披上。
又拢住她发冷的指尖,用手心的温度捂她。
一边披,一边微微摇头,遗憾不已。
若是能让照微躲进他的大氅之中,直接用自己的体温暖她,该有多好?但他也知晓,以照微的面皮之薄,是绝无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亲密如斯,耳鬓厮磨的。
不过,眼见着要南巡了。
那时倒是可以白龙鱼服,与照微扮作一对寻常夫妻,享受夫妻之间的闺房之乐。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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