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52 章

2025-03-22 07:51:35

南郊行宫的门外, 车马之声碌碌。

迥异于来时的浩浩荡荡,离开此地之时,却悄寂极了, 除却车马之声, 只有偶尔可闻交谈之声。

无论主子宫人皆是一片沉默,却默契地装作若无其事。

前夜的余波,波及了每一个人。

即使不知内情的侍从们, 也被这压抑的气氛深深感染着。

提心吊胆,生怕说错做错, 惹得主子不开心, 招来责罚。

太后娘娘坐在车辇之中, 阴云遍布了全脸, 害得身边服侍之人提心吊胆。

她的脸紧紧绷着,凝望着车帘之外的天穹。

眼神许久没有挪动片刻。

贴身服侍的姑姑屏住呼吸,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她竟然是在发怔。

明姑姑小心翼翼问道:娘娘, 您这是……作为分配到太后身边的新人,明意从踏进瑞康宫那一日起就做足了一个贴身姑姑的本分。

无论是侍奉人的活儿,还是太后交代的事情, 她皆一桩桩仔细完成了,没有一点把柄。

至于其他的,譬如太后的秘辛, 她却一点也不多打听。

明意可是打点过关系问过的,她之所以能从前朝太妃宫中出来,到炙手可热的瑞康宫之中做娘娘的心腹, 就是因为她的前任依凭侍奉多年资历, 胆敢左右主子的想法。

这可犯了大忌讳, 而太后娘娘也丝毫不顾忌多年情分,亲手把人毒哑了,打发她到苦力局中做工,不出三月就病亡。

明意听闻的时候,生生被惊出一身冷汗。

是以,她侍奉得全心全意,却不敢越过雷池一步,生怕知晓了什么不该知晓的秘密,也被灭了口。

是以,刚问完这句话,明意就后悔了——万一太后娘娘顺水推舟,对她吐露了心事可怎么办呢?娘娘倒是敢说,她还不敢听呢!太后闻言怔然一瞬,回过神来:嗯?她慵懒地揉了揉眼角,似是没听见明意方才说了什么:这是到哪儿了?明意松了口气:回娘娘,已过了两个驿站,快入京城了。

这么快……对了,你方才说了什么来着?太后刮了刮指甲,漫不经心问道。

旋即,她把躬身之人面容僵硬的一瞬尽收眼底,轻轻笑了笑。

奴婢,奴婢不过是方才见太后娘娘似有心事,有些担心罢了。

连你也看得出来,看来哀家的心事还真是藏不住了呀?她意味不明地感叹了一句:那你猜猜,哀家的心事,究竟是什么呢?明意一瞬间跪了下来:奴婢不敢妄猜太后娘娘。

呵。

太后笑了声:没事,你尽管大胆猜就是,哀家绝不责罚于你。

至于身子不爽利那些就不用说了,你伺候哀家,最知道哀家的身子怎么样话说到这个份上,明意再想什么理由拒绝,也是不成了。

她一闭眼,抖着声音道:奴婢斗胆,请问太后娘娘的心事,是否和应女史有关?清晨之时,应女史闹着自留行宫之事,在场所有人都有幸目睹,明意也不例外。

再加上往日,太后时常一边长吁短叹,一边念着应羡阳的名字,她想装作不知都不行。

说得不错,那你再说说,哀家为何会因为羡阳之事闹心呢?太后好整以暇,继续步步紧逼地发问。

明意心一颤:请太后娘娘恕罪,奴婢实在不知这些。

哦?你不知?你明知羡阳是哀家的侄女,却说自己不知?你是不是知道了旁的什么呢?太后从软榻上起身,挑起她的下巴:说,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养尊处优的细指碰着她的下颌,明意背脊一片冰凉,她想起了偷看过的被打发走的姑姑在苦力局苟且偷生的惨状。

她也是宫中待过十数年的老人了,那一瞬间,仍是吓得几乎哭了出来。

禀太后娘娘,奴婢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太后定了一会儿,从她的惊惶之中没看出一点儿心虚的破绽,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她并不急着收手,而是慢悠悠欣赏了明意吓破胆子的神情,才松开手来,重新倒回榻上。

死亡的阴翳离开以后,明意几乎瘫倒在地上。

然而,她这一口气,松得太早了。

上首,太后继续问道:哀家记得,你是满了岁数之后出宫嫁人。

生了孩子之后继续进宫的?目前家中有二子,可是?确是如此。

被问及子女,明意不安地动了动。

其中长子,是你丈夫先纳的小妾所生。

次子是你的亲子。

如今你常在宫中,伴哀家左右,只有休沐日能回家一趟。

你的儿子由小妾照管着,是也不是?……是。

明意牙齿打颤。

太后看似漫不经心之语,却是在提醒着她: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被面前的高贵女子握在手中无所遁形。

哦?太后似笑非笑哼了一声:你就不怕,往后你儿子与你不亲,只认那小妾叫娘,却不认得你么?明意心口一痛,这就是正在发生之事。

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口口声声管他人叫娘,仿佛他们四个才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而自己呢,只是个休沐日定期上门做客的外人。

那你也能忍心,果真是个伟大的母亲。

太后见她表情就知道说中了,出言讥讽道。

明意咬牙:不是能忍,是无可奈何。

她每每想来心头都在滴血,但家里的男人不成器,小妾体弱做不了活,都指望着她在宫中赚来的几两纹银过活。

她一回家,全家就要一齐喝西北风。

她如实对着太后说了出来。

你就没想过,要怎么解决?太后问。

小宝……他是我的骨肉,一定会认我、孝顺我的。

明意道:况且我才是正妻,那个女人不过是妾。

往后我出了宫,她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然而,她自己也说得囫囵,没什么底气的模样。

要是哀家是你,太后一顿:哀家就把他们都杀了。

无能的丈夫、小妾和庶子,留着只会碍眼。

至于你的孩子么,他衣食只能靠着你,还会不认你这个亲娘?明意惊得浑身一颤,不顾尊卑抬头看向太后的脸,想从她的神情之中,分辨这究竟是不是玩笑。

怎么?你不敢?太后哈了一声:这就是为什么哀家能在太后,而你蹉跎了十几年还是个宫女。

出去罢。

明意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一阵长时间的心如鼓擂之后,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太后娘娘挥退她之前,说的那两句话回荡在耳畔。

把他们都杀了……留着只会碍眼。

这就是为何哀家能当太后……她悚然而惊。

庶子,先帝可没有庶子,唯二的儿子皆是中宫嫡出。

而能让太后觉得碍眼的,阻碍她当太后的莫不是……皇上?明意捂住嘴巴,痛苦地闭上眼。

她分明不想知道秘辛,却无意之中晓得了国朝最大的秘辛。

而在明意出走之后,太后脸上那种看好戏的神情褪去。

又陷入了先前的空茫之中,良久渐渐化作一片坚定。

皇帝践祚之初,她尚存一丝犹豫,不曾对他出手。

当时想着的是,既然可以送女儿入宫当皇后,维持应家的地位,就没必要以身犯险。

加上琏儿那孩子的性子……朝中其实并无人支持她,就连母家有意无意透露出的,也是更希望容琤上位的意思。

但是,如今不一样了。

羡阳……不想当皇后。

何止不想当皇后,她恨不能处处与自己对着干。

指东说西,誓要毁了她十几年筹谋来的一切不罢休。

而琏儿的脑子一日比一日清醒,皇帝被狐狸精迷惑了心智,一日比一日同她势同水火。

待日后江照微坐上凤位,前朝后宫,何处还有瑞康宫立锥之地?此时,除了对皇上出手,还有更好的选择么?太后悄无声息捏紧了拳,下了决定。

-江照微自然不知太后车辇之中,发生了何事。

她还沉浸在应羡阳告知的真相之中,满目怔然。

一路上,她垂眸静思,鸦睫在皙白的脸上,落下一片阴翳。

与此同时,脑海中亦在飞快转动,抽丝剥茧。

直到把一切事实厘清之后,一个疑问格外醒目。

——为何,皇上会对太后那般宽容?照微觉得自己有必要问清楚。

皇上的宽容究竟是什么原因?底线又在哪里?依照太后娘娘那个咄咄逼人的性子,一次没按下她来,往后定然会处处使绊子,闹得宫中不得安宁。

一次她还能暂按不表,但天长日久了,绝对难以忍受。

只是,与元后有关之事,皇上从未向旁人提过一句,照微又有些犹豫,这样一问,不可避免会提及当年之事……恐怕要触及他的隐痛了。

该如何是好呢?一路且思且纠结,不知不觉之间,碌碌的车轮声骤然停止了。

照微掀开车帘去看,入目一片红墙,原来已然行到宫禁的正外门处。

日光之下,琉璃瓦顶流光溢彩。

这般装潢初见堂皇迫人,在宫中待久了,又难免觉得有些单调。

只是,没有哪一次看到它,能让照微生出久违之感。

桂月与阿窈早早收拾好了行礼,与照微一同回了长秋宫。

留守的宫女将之收拾得与离开前无二,甚至更见光洁整齐。

照微一进门,就坐在了青玉小案旁的鹿角八仙椅上。

蓬松软和的垫子,让她浑身的骨头找不到支点,一瞬间懒散了下来。

就在这一刻,她一颗心才落在了实处。

终于回来了。

桂月含笑而来,一股香味道随之飘出:女史一路上没怎么吃东西罢?刚去看了小厨房,早早为您备下了茶点,您一边歇着一边吃。

好香啊。

醇厚香甜的奶味,与绿茶的淡雅香气相萦绕,混合出的奇妙味道,轻易就勾起了照微腹中的馋虫。

瓷盘与茶壶搁在青玉案上,轻轻一响。

她支起身子,捻起一块点心,眼前端详了半晌。

拇指大小的奶白螺旋,上面沾着点点飞金。

她奇道:这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

厨子说,这道点心叫酥油泡螺儿,是他压箱底的菜谱呢。

今日特地翻了出来,给您尝尝。

您快吃吧,等冷了就没那么好吃了。

照微乖乖地把它送入口中,果真是香浓甘甜、像是抿着满口的软云,入口即化。

弥散在口中的甜腻之感用绿茶冲去,一食一饮,果然相得益彰。

小姐可还满意?桂月问道。

照微诚实地点了点头。

何止满意,点心与茶的搭配,堪称是享受了。

旁的点心也不是不好,只是相对清淡少油,再饮茶就口苦了。

那我去给厨师送赏了。

桂月说。

这是宫中的潜规则,厨子这么费心劳力,多半也是盼着赏钱的。

照微点头表示同意,旋即想起了什么似的:你去厨子那儿看看,可还有多的?小姐可是还想吃么?桂月问道。

她的语气从容平淡,照微却生出一股心虚来,默默别开了眼:若是有多的……你送去澹宁居一份,茶水也是如此。

咳。

桂月以拳抵唇:奴婢明白了。

她体贴地没有多问,把空间留给了照微一人。

却在转身的片刻,抿唇一笑。

虽然那个东窗事发的月夜,她与阿窈留守在宫殿之中,并没有随侍小姐左右。

但是陛下不问缘由,挺身相护的壮举她们却有所耳闻。

而且,方才小姐的神情她看得分明——那羞赧之中透出的挂怀,绝对做不得假。

看来,她们小姐也开窍了啊。

照微开完口就有些后悔了。

话说出口的一瞬,桂月分明什么也不提,她却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戏谑与揶揄。

罢了,送了也送了。

她只是吃到酥油泡螺的一瞬间想着,若是皇上也能感受此等美味就好了。

结果,不一会儿,澹宁居就派人来请她了。

还是朔泰公公亲自来的。

他依旧笑眯眯的模样,态度比之往常,却更为客气恭敬:江女史,陛下请您去澹宁居一趟,与他同享美食。

照微进了书房之中,酥甜的香气已经盖过了往日的甘松气息。

而容琤,正拿着一个奶白色的酥油泡螺,端详片刻之后才送入口中。

照微睁大了秋水双瞳。

大概奶乎乎、甜腻腻的酥油泡螺,与清贵的皇上无论如何不沾边的。

在见证之前,她甚至在脑海之中想象不出这一幕。

而见证之后,她却感受到了一种禁忌的快乐。

把清冷孤月拉入烟火人间的快乐。

这个念头有些邪恶,却抑制不住地疯长着。

其实在从前,这种感觉就隐隐绰绰存在着,第一眼以为目下无尘之人,屡屡打破她的想象。

甚至,做出诸多不符合九五之尊体统之事。

而她既是因由,又是见证者。

笑什么呢?忽然,容琤看着她问。

照微这才抚上唇角,原来她的唇畔已有笑意弥漫。

她立刻整肃了神色,故作平静道:没什么。

总不能让皇上知道,自己是在笑他吃酥油泡螺的模样罢?容琤看了照微一眼,却没说穿:你来看下这个。

他指向桌上的两条张开的明黄绢布,上面墨迹未干,一见就是方才草拟好的圣旨。

我可以看么?照微指了指自己。

这就是为你写的,你看看罢。

照微这才垂目细看,待看过第一道圣旨的内容之后,她眼中渐渐盈满了惊讶。

但她没有问什么,只是把目光移向了第二道圣旨。

再看第二道之时,照微的平静再也维持不住,她失声问出口:这是什么意思?作者有话说:放心不是虐,是大糖~猜猜小容写了什么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