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琤修长的指按在墨迹淋漓的笔上, 半倚着书桌，意态闲然道：就是你所看到的。
两道，都是写给你的。
似是浑然不觉, 圣旨上的内容有多石破天惊。
他温和而从容的姿态, 让照微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拧起眉头，又揉揉眼眶，垂眸再次看向那两张墨迹未干的明黄丝绢。
没看错啊。
一道是封贵妃, 一道封皇后的。
而被晋封之人的那处，龙飞凤舞地写了江照微三个大字。
圣旨上都加盖了玉玺。
一旦出了澹宁居, 就是谁也不可违抗的圣命。
照微定睛细看之后, 却更加迷惑。
两道圣旨, 彼此矛盾。
容琤究竟是想封她贵妃、还是皇后？她一头雾水, 甚至忘却了思考该不该接受之事。
皇上究竟是何意呢？照微抬眼，茫然地望着她。
容琤难得见到照微稚气流露的模样，唇畔不觉微微弯起。
他不笑时清贵矜持、肃肃而立，一笑便如寒春中细雪初融, 晃人心弦。
他并非有意卖关子的。
之所以对照微说你先看看，而非直接颁布出去，就是为了留给照微拒绝的余地。
那一次, 二人关乎皇后之位的争吵，不仅让照微思考起彼此之间的关系，也牢牢在容琤的心中烙了个教训——凡是与照微有关之事, 皆要过问她的意思才好。
如今见她只是迷惑，不见太多排斥之意，先前的忐忑之意就消弭了大半, 更是在心底, 隐隐生出希冀之情。
——万一, 照微这一回……就答应了他呢？思及于此，他越发郑重了起来。
收敛起调笑神色，指着照微手中之物，一字一句认真解释。
那细声温柔的态度，若是让朝臣等旁人见了，定会大吃一惊。
皇上可从未对他们这般春风化雨过。
偏偏，容琤对上的是江照微。
放在心坎上的人，他就算再不想春风化雨，也注定要春风化雨了。
这东西，你看过了，若是不愿意接，朕就暂按下不发。
若是你愿意……他从照微怀中抽出一张圣旨来：朕即刻就以此晓谕天下，封你为贵妃。
照微以为，如何？他墨瞳澄明，闪烁着淡淡希冀。
言语之中，竟有些小心翼翼之感。
照微心下微微诧异。
从南郊行宫的那一晚，容琤像是开了窍一样。
同她的言语之间尽见恳切，近乎到卑微的地步。
在意着自己的感受，这样温柔，又这样体贴。
照微的心尖一烫，眼中闪起点点光彩。
眨了眨眼，勉强驱赶走了眼眶的酸意。
她不得不承认，不论是真心流露也好，还是找到了拿捏她的窍门也好，这般全然呵护的姿态，正正打在她心坎之上。
眼见着，书桌前的男子长身微微前倾，手中的笔也被紧紧按在桌上，半点不复方才的从容意态，眼巴巴等着她的回答。
见人半晌不语，容琤眼中闪过一丝焦灼，语气却更沉缓平和，半点没有咄咄逼人之意：你觉得如何呢？照微没有直接说好与不好，而是掏出了怀中的另一道圣旨，指着上面的小字：既然陛下要封我做贵妃，为何要写出来？她纤纤细指点到的，正是皇后二字。
这件事，她也须问清楚。
照微最初以为，容琤召她前来，是为了这一道封后的旨意。
前一次他如此许诺的。
逆料容琤另辟蹊径，只提了贵妃，半点不提皇后二字。
虽则如此，照微却从未觉得，是容琤不想给她。
转念一想，恐怕是先前因为立后，彼此闹了不愉快罢。
皇上若是再度提起，难免让她再度想起那时的记忆，为此事添上阴霾。
逆料，容琤的答案，远超乎她意料。
这一封圣旨，由你拿着。
你曾经说，朕对你有宠无爱，你不配上皇后之位。
这话……也许是对的罢，也许是朕，果真没有达到你的期盼。
容琤眼中含着落寞，声音微沉。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一句是宠是爱？在多少个午夜，成了困住他的梦魇。
他一次又一次扪心自问，难道照微说的是对的么？他对待她，只是像个玩物，宠着逗弄着，凡是由着自己喜好，不曾过问她半分意思。
这一分对自己的质疑，如利刃插在心间，辗转反侧，最终在发烧的一觉中被打破。
睁眼时分，容琤所见不是旁人，是照微的虚影。
被送饭一事伤之甚深后，梦中幻影仍旧是她。
就在那一刻，容琤才彻底明白，自己对待照微，绝不止是个宠爱的玩意儿。
没有一个玩意儿，能让朕……容琤沉声道：被伤了也忍不住相思、也心甘情愿，也九死不悔的。
是以，朕才更后悔、自责。
说这句话之时，容琤声音微颤。
他对照微，分明是喜爱的，却让她毫无被尊重之感。
甚至，让她冒着不惜触怒龙颜的风险，也要发出陛下对我是宠是爱这一诛心之问。
只怕，那时候照微的疑惑不安，已然达到顶点了罢？光是设身处地想一想，他就心尖酸疼不已。
更难想象，无依无靠的照微，当时又是何等地煎熬。
而他竟然一点也没看出来，还沾沾自喜，自以为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容琤轻叹一声，为这一段长长剖白画上一个总结的句点：是朕做得太少，才让你生出疑心来。
所以，封后的旨意，由你留着。
待你何时消气了，或者觉得朕对你爱得足够了。
你再将它拿出来晓谕天下，践位中宫。
在这之前，你永远是朕的最宠爱的唯一的贵妃。
是后宫最尊贵的女子。
照微顿觉怀中轻飘飘的丝绢，似有千钧之重。
她细声问：若是……臣女一辈子犹觉不足，不欲当这皇后该怎么办？又或者，陛下哪日改变了主意，另立他……不会有那一日。
朕有信心往后余生，有朝一日打动你。
这道圣旨总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至于另立他人……不可能。
照微，朕这辈子只会有一位皇后。
容琤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但是，圣旨现在在你手里。
未来究竟会如何，不是由朕说了算的。
一切皆由你选择。
他沉声道。
无论是贵妃还是皇后，抑或是维持现状一切不变。
只要照微想，他就会点头同意，毫无怨言。
并且，这个承诺非是在这一刻生效，它会伴随她的终生。
照微怔怔看着他坚毅又沉静的面孔，漆眸寒星点点，毫不掩饰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把一切的筹码，全部交给了自己。
从来没有人这样过，从来没有人肯把自己的一切全盘交托，无论她会不会点头。
忽地，照微鼻间一酸，似是有什么东西从眼眶之中夺眶而出。
在容琤陡然惊惶的眼神之中，照微在面上轻轻一抹，落下了满手的水痕。
透明的水珠凝在鸦睫之上，即将垂落之际，却被帕子抹去。
照微哑声道：没事……我不过是，不过是有些高兴罢了。
那你……皇上说的，我同意了。
她止住泪水之后，秋瞳澄明无波，唇畔莞尔着，扬了扬手中的丝绢：这道圣旨，先由我保管。
作者有话说：恭喜小容正式进入待考察白名单！女儿是会被几句甜言蜜语迷惑得晕头转向的人吗，那必不是！接下来就要考察小容行动上的男友力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