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后关乎国本, 兹事体大,竟然只在她与容琤的数句话之间尘埃落定。
照微尚且有些许的不真实感。
她一边将丝绢细细拢起抱在怀中,一边将心中疑惑问出口:皇上定了我为皇后, 宗亲与大臣们不会有什么非议么?容琤极轻地笑了一声, 说不尽的睥睨风流:只有无能的帝王才会被臣子做主,万事咸决于下。
朕立谁为皇后乃是家事,何时轮得到他们置喙了?再说了。
他漆眸微闪, 露出一点揶揄之意:如果皇后是你的话,那帮人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我?照微奇道:他们为何会这样想?她虽然从不妄自菲薄, 但也绝不自视甚高。
自己不过是个三代勋贵列侯之女, 家中除了她爹一个朝官以外, 再无出息的子弟。
身世上, 在几个女史之中,只有楚绪比她略输一筹。
而名声上,闺中又从未传出她的才贤之名。
相反,还留下了被拐带数年, 生于乡野的污点。
无论如何,大臣们应当瞧不上她……罢?容琤一眼看穿照微心中所想,修长的手指抚上她鬓发:你以为大臣们选皇后, 非得家世容貌、德容言功无一不缺不可么?照微点头。
呵。
容琤剑眉拧起,唇角勾出嘲讽的弧度:那先帝当初,怎会立太后当皇后呢?再说, 女史之中又有太后的娘家人,他们只盼皇后别轮到应羡阳。
照微闻言一顿,春山细眉拧在了一处:皇上莫不是在拿我与太后、与应羡阳作比?任谁也听得出她语气中的不善。
果然, 下一刻, 容琤讥诮的神情化作惊愕与慌乱:照微, 朕,我绝非此意。
慌张的模样,连九五之尊的自称都丢了。
照微见了,板起的脸蓦然一松,化作莞尔笑意。
她当然知晓容琤并无贬低的意思,只不过看他眉间刻痕不顺眼,想借机逗一逗罢了。
好啦。
她说:我知道,皇上是说,当年的太后给朝臣的阴影太重了。
只要这一届皇后不从应家出,他们就不会太反对,是不是?容琤松了口气:朕正是此意。
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莫要妄自菲薄。
或许他们一开始轻视你,但是天长日久,他们定会明白,你是最合适站朕身边的那个人。
唔。
这就要看陛下的能耐,能为我挣来多少贤名了。
还有一句话,照微没有说出口。
她现下的名分是贵妃,宠妃可比贤后好做多了。
朕会努力。
容琤拉住她的手,轻声保证。
说出这句话之时,他心中再一次充盈着动力。
往日里,治国平天下不过是抱负所在。
如今却加上了一道别样的意义,让他稍想一想就甜不自禁。
他漆黑的瞳孔中透出一点光,手上力道加紧,把纤细的五指完全拢在掌心。
照微不自在地动了动,却没有拒绝。
忽然,她心念一动。
她差点忘了,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了。
不是为了问清为何他几次三番容忍太后的原因么?结果被两道圣旨骇到了,竟将之抛诸脑后。
但是,该怎么开口呢?她脑海之中飞快思索着,手指也不自觉微动。
珠贝似的指甲,如一片轻羽入水,刮挠着容琤干燥温暖的掌心。
容琤的手猛地一紧,又很快松开。
照微勾刮手指的举动,从前不是没有过。
只是那一次有心,这却是无意。
毫无预兆之中,容琤只觉掌心一痒,酥痒麻意沿着手臂一路烧至心口,燎得耳廓泛起热意。
他掩饰般地拿起茶杯。
然而,那热意半晌不褪,连一杯清茶也不能消弭半分。
那厢,照微也被吓了一跳。
她正凝神细思,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不破坏气氛、也不伤害容琤。
逆料皇上不知为何,突然受了惊似的撒开手,到了座位后喝茶了。
皇上怎……容琤打断道:朕方才有些渴了。
说着,他一边垂眸,一边用茶杯心虚掩唇。
渴了?照微才不信。
方才那样,分明是受了惊的反应。
她觑着人,嘴上不置可否,眼中却明晃晃地写满了怀疑。
在照微的眼神攻势之下,容琤败下阵来,又咳了一声:方才……有只虫子飞过,朕一时不察,被惊到了。
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看向窗牗,仿佛在追寻虫子的踪迹。
见照微也抬头凝望,似是蒙混过关了,容琤悄悄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在照微尚未接受他的时候,甜言蜜语可以如流水般汩汩而出。
彼此心意相通之后,他却觉得被手指勾到半边发麻这件事,是如此难以启齿。
照微看了一会儿窗外,没看到什么飞虫。
以防万一,她还是走了几步过去,把花窗紧紧阖上,又点上了书房的蜡烛,让室内重新亮如白昼:这样就不会有虫子飞进来了。
做完这一切,照微也把语言组织好了。
依照皇上对她的好,只肖对他发问,就一定能知晓背后的答案。
话送到嘴边,她却犹疑了。
她直觉感到,今日恐怕不是发问的好时机。
瞧着容琤纵使受惊了,眉目也是舒展的模样。
她叹一口气,将此事在心底搁置。
来日方长……至于今日,容琤得偿所愿。
自己就别破坏他的好心情了罢。
照微下了决定,把疑惑咽回了腹中。
她在书房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与容琤吃了几个酥油泡螺,又饮了一会儿清茶之后才起身:皇上日理万机,容臣女先告退了。
容琤依依不舍:不若再坐会儿,一道用晚膳罢。
方才与心上人确立了初步的关系,此刻,他只想留她再久一点。
哪怕并不能做什么,多待一会儿也是好的。
谢皇上好意,不过还是不了。
照微轻抬下巴,示意远处书案上堆积的奏折:皇上方才答应我要做一代明君,这就忘了么?……容琤无言以对,他第一次感受到何为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照微见人不说话了,施了一礼,转身欲走。
逆料,身后之人忽然拉住她手腕。
皇上还有何事?无事就不能留你么?容琤问道拉住她,本不过是一股冲动。
她走得毫不犹豫,反倒衬托得自己挽留显得的自作多情了。
但他又不能强硬地把人留下——当初说好,一切选择权在照微的是他,现在反悔算什么事。
照微才不上当:皇上还是先看奏折罢。
对了。
容琤果真想起一件要事来:你当听说了,朕今年冬天要南巡。
作为宫中唯一的贵妃,你也要陪朕一道才对。
照微失笑。
方才自己用皇上的承诺去堵他的话茬,这会儿被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容琤也用她的身份做文章,让她说不出拒绝之语。
照微还能怎么办呢?照微只能含笑着对上容琤期待眼神,微微点头:自然要陪陛下同去的。
江南的冬天,她也想去见识一番。
嗯……容琤满意地颔首。
与此同时,指尖不着痕迹晃了一下,在照微的手心中划开一道弧线。
同时细细观察着照微的神情,却见她波澜不惊,颜色未改半分。
他满满松开了照微的手。
目送着人快步走远,直到纤细的身影离开澹宁居书房。
半晌,凝望着微微通红的灼热指尖,失落叹了口气。
原来,只有自己一个人有麻痒之感么?却没见到门外纤丽的身影,乌发掩映下的耳垂飞上云霞,渐渐烧得通红了起来。
被秋日的晚风一吹,才渐渐降下温度来。
照微一路快步走着,约一刻钟后才松了口气。
手心的麻痒触感恍然如旧,她轻轻捏了捏自己发烫的耳垂,静静思索着:皇上那一手,究竟是无意的,还是故意撩拨她的呢?还有……怎么会那么痒?-她又在御花园中转了一圈,直到月上中天。
应羡阳与越清音留在了南郊行宫,楚绪明日就要遣送归家。
掐指一算,这宫中除了太后以外,皆是与她相交甚好之人。
她再逛起御花园来,就不怕撞见不想见之人,更没有什么顾虑了。
这样一想,那道封贵妃的旨意反而有些鸡肋了。
封与不封,皆是一样的。
封了之后,她却还要答应容琤陪南巡的要求。
至于往后更是如此,作为宫中唯一有品级且地位最高的妃嫔,往后容琤身边的位置,她想逃也逃不过。
照微笑着摇头,皇上果真是好算盘呐。
她知晓,身为贵妃要出席各种仪礼、祭典和宴会。
皇上把决定权交给她,就是在问她,你愿不愿意成为我身边的女子,与我比肩而立。
而她……是愿意的。
这一手,是阳谋。
想明白了这一点,大约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她确实愿意站在容琤身边,那就没有什么可抱怨了,不是么?总不能享受着皇上的爱宠,却不为他付出分毫。
江照微不是那样的人。
秋风拂过乌发,也吹开了她心间的阴霾,照微的心从未如此澄明而疏阔。
她轻哼小调,回了长秋宫的小花厅。
正准备把封妃和南巡之事告诉桂月阿窈,让她们有个准备。
逆料,一个人拦下了她。
一开口,就把好心情破坏殆尽。
女史,江家的回信来了。
老太太说,让您不可懈怠,好生筹谋如何复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