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她的男人, 口口声声要见舅姑,照微细看下来,他哪里有半分紧张?思绪断了片刻, 半晌才恍然, 这话原是在调笑她。
忍不住睨人一眼:皇上又在说笑。
接着,眸光陡然黯淡下来:莫说皇上,就连我想到要见他们, 也紧张得不行。
容琤先是被那含嗔带怨的眼波瞪得浑身一酥,听了下面的话, 却疼惜得不得了。
轻轻抚着她纤瘦的肩, 连声安慰道:你与家人多年未见, 他们只有想念你这个外甥女, 不用过于忧心。
不是多年未见……是从未见过。
准确来说,是两世从未见过。
她与王家人的交集,也不过是母亲。
母亲去世之前送了一封信,托王家人给她寻一门好亲。
也不知王家是走了什么门路, 最终搭上了靖宁公府。
母亲芳魂西去之后,与王家一丝微薄的牵扯也断了。
两辈子以来,她没有主动联系, 王家家主也从未问过胞妹的女儿。
照微眼中波光微动,忽然想起江白氏曾经想昧下母亲的嫁妆,她还扬言要告诉王家, 让他们来主持公道。
其实,那不过是一句唬人的大话。
好在江白氏骇于王家的累月威名,不敢再妄为。
也不知, 他们还记不记得我了。
照微一面说着, 一面生出些忐忑来。
她自觉欠着王家的人情, 上辈子身上又背着应家的麻烦。
生怕贸然去信打扰了他们生活的平静,这并不意味着她对他们没有期待。
两世亲缘淡薄,怎会不对亲人们生出期待呢?只是,不知道素未谋面的舅兄们,会否同样念着她?容琤修长的手掌盖上照微的眼,在她耳畔缓声安慰:定然不会不记得的。
从前因着京城与江南路远,彼此不得通信。
这一次,咱们亲自上门走动起来,不就重新热络了么?与此同时,心中却暗道:该去信让王家先有个准备了。
就算是装,也要装出思念有加的样子。
不过是一些数年也见不到的亲人,而且这辈子也不见得能再见几回。
与其让他的照微抱憾终生,还不如留下些好的回忆。
哪怕是假的也无所谓。
他想得入神,一时连信上的措辞也打好了腹稿。
谁料到,怀中的美人忽然不安分地耸动起来,在怀里没头绪地乱窜,倒把人吓了一跳。
容琤眼疾手快松开臂弯,又抓住照微的手腕防止她摔倒:被抱得不舒服,告诉朕一声就是了。
千万别摔着自个儿。
照微一只手理着凌乱的鬓发,听了他这话,唇畔漾起细碎的笑影:告诉了皇上,皇上就肯松手么?我从前怎么不知道这回事?容琤微微一顿,后悔方才说那句话了。
原来是来秋后算账的。
他立刻有眼色地答道:从前罔顾你的意思,是朕的不对,以后再不会如此了。
照微调皮地眨了两下眼睛,表示知晓了。
经过她这么一打岔,方才凝重的气氛,也如云烟般消散殆尽。
忽然,她心中一动,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问道:应家……是不是也在南边?皇上这回要去看看么?此处的应家,指的非是京城中的那一支,而是扎根江南的主支,与王家一样,是当地的累世名家,根深叶茂。
从前元后娘娘践临凤位之后,这主支就派子弟千里迢迢来京城,迫不及待与靖宁公府连了宗,成了皇亲。
从宗谱上论,皇上亦与他家有剪不断的联系。
此番过去了,拜见一番也是应当。
听到应家二字,容琤下颌绷紧,薄唇抿成一条线:不必。
他顿了顿,又道:不止这次,往后你见到应家之人,无论是京城的,还是江南的,该如何对待就如何对待,不必顾忌于朕,失了本心。
照微闻言,遽然一惊。
一贯对应家多有容忍之人,怎的突然变了性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皇上曾经对她说过:凡事无不可对朕言。
她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中,胆子亦大了不少,再也不是从前畏手畏脚,满心顾忌的样子。
她察觉了不对,便把疑惑问出口。
逆料,容琤听了之后,眉间笼上一层淡淡的雾。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满目歉然望着她。
似叹似:照微,从前应家几次三番对不起你,朕皆不曾重罚,你可会怨怪朕?不曾重罚?照微沉默了。
抛开南郊行宫的那一次不谈,皇上在太后头一回作乱之时,就拔了太后在宫中爪牙、幽囚了应羡阳,又下明旨削了公府两等勋爵。
如果连这也不算重罚……皇上是不是对重罚有什么误解。
半晌,她开口道:我不曾怨怪过陛下。
毕竟疏不间亲,那时候她自认是外人,应家人才与皇上同出一脉。
皇上肯为她出头,不惜处罚血脉亲人,已经足够让人动容了。
容琤提着的一口气息微微松动,就又听照微道:不过,我不会怨怪陛下,却也不会原谅应家人。
至于以后她们再要害我,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他听了没有一丝愠怒,心中梗着的气反而彻底平顺,一下下抚着她发顶,念了声这样就好,:朕还担心你会忍气吞声,那样朕才于心不安。
说完这句话,他下定了极大决心,赌咒发誓道:从此以后,朕也不会再顾念旧情。
至于母后的嘱咐,朕已经完成了,问心无愧。
……元后娘娘?容琤苦笑:你当也有所猜测罢。
他这般照顾应家,不是因为太后、又或者虚无缥缈的血脉之情,还能是因为什么呢?无非是他母后在临走前,拉着他的手交代的一句。
替我看顾着母家。
说完这句话,她就阖眼去了。
而他也不得不暂避姨母继后的锋芒,迁出宫去,在慈恩寺。
纵然被挤兑至这个地步,答应母后之事,他也不曾食言。
践祚之后,不仅没有清算昔日之事,恩荣一如往昔,甚至比前朝更甚。
一切皆因,那是母后生前最后一句嘱托。
说起这些旧事,容琤一派平静,反而是听着的照微眼波轻漾,似有动容。
让容琤打破底线的,不是他自己受了多少委屈,而是她。
是那家人对她的冒犯,才让眼前男子改写了原则。
她叹了一声,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容琤扬起一个笑,细看有释然的意味:仔细想来,若是母后尚在的话,她见我都落拓到宫外避祸了,定然不会说什么让我看顾应家的混账话。
就是因为人已去,才能毫无负担留下遗言。
反是活着的人要背负着残忍的现实,在困境之中来回打转。
不过,他如今不必再纠结了。
对应家,无论是太后还是公府,他已然尽了一个子侄的孝顺,和一个人主的宽仁。
纵使黄泉之下见到母后,他也能说一句问心无愧。
容琤执起照微的手,感受着掌心的细腻温暖。
比起困在过去,不如怜取眼前人。
-南巡出发那日的前夜,京城结了初霜。
好在内宫各司知晓江南冬日的厉害,提前点上了银丝炭,把轿子里熏得温暖如春。
人马仪仗出了京郊,行至烟霭环绕的神山之下。
照微掀开小轿的青帘,才发现原来山上的草木也萧条了一片,枯黄的叶子被北风吹得簌簌作响。
冷风钻进帘中,照微打了个寒噤:真冷啊。
也不知道江南又该有多冷。
桂月一面给她递上手炉,一面道:等小姐到了就知晓厉害了。
那处的风比这儿更狡猾,直直往人骨子里头钻。
照微光是听她形容,就忍不住咋舌。
奈何,许是天公也为容琤的南巡作美。
仪仗行了十数日,气候反倒一日比一日暖和了。
先几日,照微还被风吹得不敢下轿子。
等进了山东的地界,不仅北风不刮了,树上的绿叶也渐渐多了起来。
准备的炭火和厚衣反而派不上用场。
后来,她干脆去了龙轿之中。
不为别的,只因那处更宽敞,也更凉爽透气些。
她把这些日子的心路历程一并告诉了容琤,惹得他不住发笑。
朕先前听钦天监的人说,今年是个难得的暖冬。
容琤为她解开大氅的系带:不然,朕怎会带你出来?被冻坏了,朕可要心疼的。
复又整了整她的鬓发,细声嘱咐道:你在里面待一会儿,朕去迎见巡抚了,马上。
照微含着笑:嗯。
这样的场合,是没她什么事的。
皇上最终听从了她的意见。
她虽伴驾在侧,却不以贵妃的身份。
原因很简单,贵妃的圣旨下得匆忙,册封礼还没举行。
空有名号,她当得心虚。
还不如女史,低调也能自由。
照微正坐在轿子中,一边剥葡萄,一边百无聊赖地想着。
耳畔忽然响起了女子细碎之声。
她抬头环视了一周,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四周除了她,哪来的女子?逆料,过了片刻,娇媚的女声更大了些,让她想忽视都难。
照微顿了顿,用帕子抿掉指尖汁水,循着那声音的方向走去,欲一探究竟。
若没听错,声音是从……寝殿方向传来的?照微顿了顿,心中隐有个答案。
她进了寝殿之后,敲了三声门,又加重了脚步。
果然,那女子也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似是刻意吸引人来探勘似的。
照微不再犹豫,直直冲着床榻走去,一下子掀开明黄色的锦被。
锦被之下,玉体横陈。
一个身段娇柔似水的女子,穿着几片薄薄布料,近乎不着寸缕地躺在床上,扭出一个妖娆勾人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