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韩氏倏然一惊, 手中的茶杯滑落在地,啪的一声响,在寂静正堂尤为醒目。
王吟殊一言不发低着头, 视线定在碧色澄澈的茶水上, 看它缓慢蜿蜒淌在青石地板之上,暗道了一句可惜。
韩氏丝毫不知幼女的心思。
若是知晓她此时,尚且有空关心无关紧要的茶水, 定然要被气得仰倒了。
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跟娘说一遍。
她手指微颤,声音却平稳如旧。
王吟殊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依自己对娘的了解, 她其实早就听清楚了。
这一遍的询问, 不过是给人改口的时间。
若是自己收回方才所说的话, 娘就会顺势当作没听见, 揭过此事。
可她偏不。
王吟殊昂然抬头,语气飘忽而郑重:娘,女儿倾慕上了一个有妇之夫。
这是她见到江琤的妻子之后,想到的好主意。
比起在大街上挑中合意的夫婿, 瞧上有妇之夫显然更为离经叛道、不可理喻。
她当然不是非江琤不嫁了……不过是眼见着阖家上下围着长姐转,就连父母开口闭口提起长姐的次数犹胜往昔,心中不服罢了。
江琤夫妻, 不过用来作乱的幌子,让父母多看她一眼的借口。
至于给他们带来的麻烦?此事不过在王吟殊的心头飘过一瞬。
反正江琤不是要科考么?作为客人住进王家,大可提升他的名声, 不怕来年乡试考官不高看他一眼。
算起来,还是他们夫妻得利更多呢?王吟殊理直气壮地想着,背脊也崩得挺直, 直视着韩氏的面孔。
你、你……韩氏的心重重一梗, 语气再不复淡然从容。
忽然, 她抬头四顾,环视着周围的丫鬟:今日,你们什么也不曾听到,知道了么?众丫鬟连忙垂头,声音颤抖:是,奴婢什么也不曾听到。
都出去罢。
是。
丫鬟们鱼贯而出,把寂静的正堂就给对峙的母女二人。
韩氏闭目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将谴责之语尽数压在心底:那个有妇之夫是什么人?你们见过几次?可有越轨之举?面对母亲不疾不徐的盘问,不知为何,王吟殊的气势平白矮上了一截。
她撇了撇嘴:方才,在街上遇见的。
是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你还懂什么是一见钟情?韩氏的心再次梗塞了。
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活泼的幼女似的,上上下下把王吟殊审视了一遍。
心中反复默念着圣驾不日驾临王家要以大局为重,才勉强压下了训斥的冲动。
韩氏了解王吟殊。
她的幼女,娇惯出的倔脾气,一时的责骂不仅无济于事,反而会招来不管不顾的反抗——若是那时,皇上正好在场呢?见了这一桩丑事,他会如何看待王家?韩氏幻想着这一幕,缓缓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已是一片不容置疑的锐利:明日,让那对夫妻来见我和你爹一面。
至于你的夫婿,待你长姐事成,也该去相看了。
你先回去罢。
韩氏的冷处理,让王吟殊酝酿好的情绪落了空。
她瞪圆了双眼,怔怔望着韩氏远走的背影,愤恨地跺了跺脚。
她准备了一肚子夸江琤的话,还没发挥呢!王吟殊满肚子气,愤愤然出了正堂,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她面色不善地抬头,见是兄长王吟礼,才稍稍霁了脸色:你怎么在这?娘的丫鬟都被赶出来了王吟礼道:你和娘是不是吵架了?王吟殊哼了一声,没承认也没否认。
关于江琤一事,她并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她还是要名声的。
至于父母那边,自会为她保密,不必担心。
唉。
王吟礼道:方才我遇到了长姐,她也说让我好生看看你。
王吟殊听了长姐二字,心头便有一股无名火起。
她不是蠢人,自然知晓娘方才那番堪称忍气吞声的表现是为了什么。
当即反唇相讥道:看我做什么?她还是先看好自己,省得圣驾停驻,皇上却眼里不见她。
家中布置的一切都化作乌有。
唉。
王吟礼低叹一声,想劝却无法开口。
对了,你帮我去给我的客人们传句话。
王吟殊眼珠一转:明日爹娘要见他们,记得让他们好生准备。
她重重咬了后几个字。
相信以应试秀才的敏锐,江琤不会听不懂她的意思。
好好准备,争取入王家主的青眼,科举一路上才能顺遂平坦不少。
——而她呢,也不介意让爹娘更难以抉择一点。
自己一见钟情的男子,究竟有多优秀。
-一刻钟后,王吟礼现身澧兰院中。
他将妹妹的话如数转告,末了道:不过,江公子也不必紧张。
我父最爱少年英才,见江公子这般人物,定会引为知己、一见如故。
这话说得不假。
江南之地的才子名士,几乎皆客居过王宅,与他家结下善缘。
王吟礼早就对所谓才子见怪不怪,却还是被眼前男子风仪所折服。
他有点明白,为何小妹会只在街上见人一面,就把他带回家了。
尤其是见到,眼前自称江琤的秀才公,对着他堂堂王家嫡子的热络,也能不卑不亢、矜持自若时,叹服的情绪达到了顶点。
既如此,我也就不叨扰了。
王吟礼正要离开。
恰在此时,木门吱呀一声,似是有人在推门而入。
王吟礼循声望去,这一望,登时冷在原地。
霞姿月韵的女子立在门前,似一枝清水芙蓉,不饰而姣、风露中摇曳。
雪青衣袖之下,露出一截皓腕。
嫩如春葱的指节之上,透亮水珠正在盈盈下落。
女子带着清浅笑意,款款走来。
似是没意料到屋中有外男,短暂的刹那与惊慌之后,她倏然垂下了双臂,把手臂重新藏入袖中。
与此同时,芙蓉面上笑意消弭,露出一点戒备。
那截雪白的皓腕白得刺目,晃得王吟礼眼前一阵恍惚。
但在看不见之后,他又平白生出几分遗憾。
他滞住了呼吸,轻声道:敢问,这位是……?王吟礼,方才一贯从容的江琤此刻却没那么淡定了。
他几步走到了二人之间,隔绝了彼此的视线。
与此同时,刀削斧刻的脸上黑气弥漫,漆眸中闪过一丝厉色,一字一顿道:这位是、在下的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