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兰院, 湖心亭。
照微抬起纤纤素手,清碧的茶汤被送入口中,清香之气顿时于唇齿间弥散。
江琤不愧以茶闻名。
王家用来招待客人的茶叶, 也不逊色于宫中。
冬日初晴之时, 煮雪烹茶本是一件风雅事。
但是,倘若对面坐着一对不请自来的母女,那场景就不算美妙了。
眼前的母女二人, 她本该称呼为舅母和表妹,如今却不得不小心提防。
照微的心底划过一丝由衷的讽刺。
不知这对母女之间, 弄鬼之人究竟会是谁?还是二者皆有参与了?借着抬手的片刻, 她双眼微眯, 打量起对面的母女。
奈何, 这二人皆是神色如常,两双眼睛一齐盯着容琤,似是要在他的脸上盯出一朵花来。
那王吟殊还使劲地对他眨眼。
……她们看上容琤了?这个可怖的想法忽然浮现在心底,照微被吓了一跳。
茶盏之中氤氲的热气上涌, 把她的杏眸熏出了点点泪滴。
照微连忙掏出绣帕,揩掉眼角涌出的的泪水。
忽地,一道极强烈的厌恶从她身上刮过, 快得近乎于错觉。
若非她天生就耳目清明,恐怕就会错过眼风的余波。
那道恶毒目光来自于……韩氏。
她仿佛在看一件极为嫌恶之物,眼中写满了厌烦。
又转瞬之间化作得意, 审判的目光自上而下,嘲弄地照见了她未来的命运。
弄鬼之人,会是她么?照微眼神一凝, 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来。
此刻的韩氏一转态度, 正笑得慈祥, 丝毫看不出方才的刻薄态。
她捧着茶杯与容琤攀谈,眼中的满意几乎要溢出来,仿佛……在看自己心仪的未来女婿。
或许方才的念头,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照微并不知她随意的一猜就触及了真相,此刻,她正把目光转向了王吟殊。
然后,她愣住了。
只见王吟殊双眸定定看向自己,眼皮却飞快眨动,动作与她之前对着容琤如出一辙。
与照微目光相接的瞬间,她眨得更狠了,活像眼皮抽搐了似的。
照微惊讶得轻轻掀开朱唇,这是在干什么?难不成,是在提醒她?王吟殊接下来的举动印证了她的想法。
只见她不动声色抬起了手指,轻轻指了指一旁的韩氏,又挤眉弄眼了几下。
她的举动,不禁让照微想起了王吟礼来。
这王吟殊和王吟礼二人虽为亲兄妹,提醒的方式却天差地别。
终于,照微终于知晓了,包藏祸心之人究竟是谁。
韩氏。
以及不可能不知情的,王家主。
隐隐猜到真相之后,照微反而轻松了不少。
只不过有些可惜——她这辈子是没机会,叫他们一声舅舅舅母了与之相反的,王家渐渐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仆从们神色匆匆、忙碌不已。
而主子们则各有心事,忧心忡忡。
他们所挂心的无非是一件事——圣驾即刻就要驾临了。
王家迎驾、大小姐献身。
这是府上心照不宣的秘密,所有人皆在为此筹谋,小到王吟文的一根发簪,大到……容氏该如何出现在皇上面前。
韩氏自然不可能让二人一同出现。
她的女儿千娇万宠长大,是王家的掌上明珠。
那容氏不过胜在形似王青鸢,充其量是贵妃的赝品,只配做个床笫间服侍的玩意罢了。
若是二人一齐出现,她的女儿被比了下去了……韩氏只稍稍想到就不愿再想,她下定了决心,便吩咐身边的婆子:仔细盯着点……找准时机,就把那江琤叫过来,说有要事相商。
她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在夫妇出门的当口叫来江琤,待那容氏孤身一人游荡在大街上,就神不知鬼不觉把她掳了。
再找人□□她几日,送上皇上的床。
至于江琤,他的妻子走失在外,算账也算不到他们王家的身上。
即使有朝一日知道真相也不怕——那时,容氏已是皇上的女人,谅他也不敢纠缠。
眼下,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哎——江公子请留步。
是日,容琤与江照微起了个大早,正要出门,远远听见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二人双双回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仆妇。
照微认出来了,这人是韩氏身边的人。
这几日,时常与他们打照面。
她与容琤相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停下了步伐,想看看这人葫芦种卖的什么药。
果然,此人牢牢盯着容琤,一开口就是古怪:江公子,夫人请您上门一叙,她有要事与您相商。
却只字不提照微的名字。
在府上切记,千万莫要彼此分开。
王吟礼的提醒响在她的耳畔。
恐怕指的,就是今日此种情状了。
照微眸光一闪,故意坏心眼地问道:那我呢?仆妇的笑脸僵住了,半晌支支吾吾道:那什么,老爷,我家老爷也在呐。
您若是去了总有些不方便之处。
那我见韩夫人,有什么方便之处?容琤忽然问道。
仆妇被彻底噎得说不出话来。
照微忍俊不禁。
笑闹过之后,去不去总要给一个准话。
照微扯了扯容琤的袖口,轻声道:你去罢,让我一个人出去走走。
容琤反手握住照微的纤纤素手:不怕?不怕。
照微笑着眨了眨眼。
两人在仆妇面前打了一阵哑谜,旖旎的气氛让她莫名地口干舌燥。
直到把容琤带到韩氏面前,仆妇才陡然松了口气。
韩氏对仆妇使了个眼色,得到回应之后,看向容琤的眼神就变了,如同在看一个落入陷阱之中的猎物,居高临下之感挥之不去。
她环顾了一周,忽然惊叫道:咦,吟殊那妮子去哪了?韩氏这一次召容琤来,乃是调虎离山之计。
也是为了让他和女儿培养感情。
奈何,吟殊这丫头颇不领情,临到关头,不知跑到哪里撒野去了。
她正准备唤仆妇喊人,门前却传来急促的脚步。
数息之后,木门被推开,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逆着光站在门前,一言不发。
吟殊。
韩氏下意识唤道。
再定睛一瞧,不对。
……怎么是吟文来了?王吟文不愧是府上娇养的掌上明珠。
通身自有一股矜贵之气。
可惜她色晓春花的面庞,此刻结了一层霜。
她直勾勾盯着韩氏,一旁的容琤直接被她无视韩氏被盯得发毛,心中直叫不好。
她认得这个凉凉眼神,吟文只要这样看着她,就是她发火的前兆。
若是平日闹一闹也就算了,今日可是有外男在此!让江琤见到他们的家丑算怎么回事?再者说,万一泄漏了迎驾的安排,又怎么办?不好好迎驾,今天怎么来这了?她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末了不忘问一句:对了,你可有看见你妹妹?逆料,听闻迎驾二字,王吟文眼中的冷色更甚。
她凉凉开口道:原来娘还记得要我迎驾啊……我还以为,娘已经放弃我了。
你……韩氏又惊又诧。
她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这是容氏之事败露在女儿之前了。
之所以不敢告诉女儿此事,就是因为她心高气傲、自视甚高。
贵妃娘娘的身份超然,与她争宠,王吟文还能勉强接受。
可是要堂堂王家大小姐,和一个身份不明的有妇之夫一同侍奉皇上,她怎能受得了呢?娘回头再和你解释……韩氏低声道。
她害怕极了,一边哀求地望着女儿,一边暗中窥探江琤的脸色。
王吟文不知晓,她可知晓啊,那所谓另一个迎驾的女子,就是江琤的妻子啊。
女儿生气事小,计划败露事大。
逆料,王吟文却全然不理解她的苦心。
她只是从小妹处听闻了母亲的安排,全然不知另一个女子的身份。
此刻见韩氏气弱,只以为是她理亏,不欲争辩。
当即,她的心火更为炽盛。
母亲既然有了合适的人选,何苦要我苦苦准备这般久?王吟文越发口无遮拦:何不直接把那女子送入皇上的床,一了百了。
韩氏不禁语塞。
她想说,你与那容氏怎么一样。
你是名门小姐,她不过一个消遣之物。
到时候封赏位份,你们二人也会天差地别。
但是江琤在场,韩氏只好隐晦地解释:你们不一样……她顾忌着容琤,不肯细说,但容琤有什么听不懂的?无关紧要的书生自然会一头雾水,可惜,他就是下了密旨的皇上本人。
原来,你们打得是这样的龌龊主意。
珠玑撞玉般的声音响起,吓了王吟文和韩氏一跳。
王吟文这才发现,原来屋中尚有外男。
一想到方才所说的露骨之语被听了去,她顿时从脸红到了脖子根。
韩氏陡然面色发白,又很快说服自己镇定下来。
方才的话并没有提及容氏儿子,他应当还不知晓,尚且有转圜的余地。
江公子,莫要因只言片语胡乱猜测。
猜测?容琤唇畔笑意凛冽,眸中似有冰雪,寒气森森:猜测什么?猜测你们要把家中女眷送给皇上?还是猜测,所谓的另一个女子,是我的妻子呢?什么?韩氏惊得后退了两步,满脑子之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惊惶、诧异、心虚、和被看穿后的无措盈满了韩氏的脑子,她的身体甚至随着容琤上前一步,而下意识后退了片刻。
一旁的王吟文早被这神来一笔惊呆了。
回过神后,不赞同的眼神立刻投向了韩氏。
娘真是……这可是上他们家门做客的客人啊!怎能如此不讲究,把客人的妻子送给皇上呢?王氏三兄妹,皆不能理解韩氏此举的意义。
若是想送女人,江南风姿出众的美人比比皆是,何苦揪着一个有夫之妇不放?殊不知,拢共不过因为王青鸢作祟三个字罢了。
因为贵妃是她的女儿,所以她有意针对。
因为照微形似王青鸢,所以她想摆她一道。
这二人若是斗起来,无论最后谁赢了,韩氏都自认不算输家。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哪里知晓,这二人竟然是一个人!她所跳梁小丑罢了。
容琤唇角噙着冷笑,睥睨般看向韩氏的脸色变了好几变。
最终化作一片虚张声势:既然你知晓了这些,那你可知道,你的妻子现在在哪?韩氏心里掐算着时间,她在街上安排的人十有八九动手了。
江琤提前猜到了又如何?他也无法解救自己的妻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送上另一个人的床。
然后,乖乖和吟殊成婚。
王氏在江南可不是吃素的,一个小小书生罢了,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韩氏在心底努力说服着自己。
韩夫人不妨也猜猜她在哪。
或许是与照微待在一起久了,容琤也沾染了她的狡黠。
若是往日的他只会用行动解决一切,哪会与她们多费口舌?不过,用行动解决之人,马上就要来了。
又过了数息,一个仆妇匆匆前来,在韩氏耳畔道:夫人,快去迎驾——圣驾提前来了!正在咱们府上大门口侯着呐!韩氏她今日遭受的震惊太多,听到这个消息,竟然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此刻,什么江琤、容氏皆不再重要了。
她匆匆为王吟文整饬了一下衣衫与发鬓,拉着她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愈靠近大门处,百姓喧嚣之声愈发沸反盈天。
远远地,几缕明黄色映入眼帘。
韩氏的呼吸忽然一窒,她这才有了迎驾的实感——皇上,就在她一墙之隔处。
这个事实让她既是激动,又是战栗。
她抖擞着步子,行至大门前,自以为端庄地跪在最前方,享受着接驾的荣耀。
百姓沸反盈天的艳羡之声,自数步之外遥遥传来——唉,我就说,接驾还得看王家的。
王家怎比得上应家,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听说啊,是贵妃娘娘与王家有亲,皇上给了她一个面子,才来王家的。
嗤,区区一个妃子,哪来那么大面子?啧啧,这一次皇上南巡,满后宫只带了贵妃娘娘一个。
这面子够不够大?你看那顶轿子里坐的就是贵妃娘娘。
啊——她出来了——传说中的贵妃娘娘走出轿子的那一刻,喧嚣人群为之一静。
随即,是此起彼伏的吸气之声。
韩氏听着百姓的讨论,好奇心被勾到了顶点。
她自以为隐蔽地抬头,想一睹这贵妃的真容。
看她究竟有几分像王青鸢,比之她的女儿,比之容氏究竟有几分胜算。
然后,她看见了一张霞姿月韵、明眸皓齿的脸,一张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脸。
——怎么是你?作者有话说:照微:嗯……怎么不是呢?*今天居然写了7300多字,是我这篇文日更字数最多的一次了。
爆更真的伤身啊(含泪捂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