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踏入王家的大门, 照微顿时有了种别样的感觉。
亭台楼阁、回廊宛转,气派不输于南郊行宫。
即使是冬日,草木也葳蕤葱郁, 生机焕然。
若是她头一遭来, 定要被大大惊艳一回。
可惜,她亲眼见证这座府邸如何几日之内焕然一新,自然生不出半点波澜。
就像她的亲人们一样。
她早早目睹了他们对萍水相逢之人的恶意, 自然对所谓亲情再无半点期待。
照微回望了一眼身后,王家主夫妇无一不面露仓惶之色, 满脸惴惴不安。
他们先前有多少心眼, 此刻就有多么悔不当初。
——生怕容琤照微一个不痛快, 把他们揪出来秋后算账。
而三兄妹呢?王吟文满脸咬着下唇, 渴盼的目光落在容琤清挺的背影之上。
不知想到了什么,双颊泛起大片的绯色,一直蔓延到雪白的脖颈。
王吟礼同样双目炯然。
只是,他不是对着容琤, 而是对着自己。
二人目光相触之际,他却猛然一缩,半是心虚半是惧怕地别到他处去了。
唯一心思纯正的小妹, 则拉扯着兄姐的袖子,挤眉弄眼。
知晓了那两位的身份还敢做梦?是犹嫌王家死得不够快么?见他们这般作态,照微摇了摇头。
刚生出来的一点怜悯的心思, 也如风吹雾散般消失殆尽。
罢了,所谓的亲人也不过由一层血缘相牵,本就是合聚则、不合则散。
如今舅父舅母对她战战兢兢之态、所余不过君臣二字罢了。
这样的地方, 待着还有什么意思?揪着他们的错处, 命令他们卑躬屈膝道歉?那也不过是一时痛快。
况且, 她可没有骑在人头上作威作福的爱好。
思及于此,照微停住了脚步。
随之,包括容琤在内,整个长队皆步履一顿。
对上容琤投来疑惑的目光,她杏眸之中笼起如轻纱一般的水雾,轻声喃喃道:皇上,我们离开罢。
我不想住在这儿了。
说是逃避也好、心软也罢,她不想对上亲人们如履薄冰的目光。
逆料,此言一出,身后的王家主夫妇皆一脸紧张,把目光投到她的脸上。
随后,又意识到容琤才是拍板决定之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不想待了?容琤重复了一遍。
嗯。
容琤轻描淡写道:那便走罢。
说着,拉着照微转身就走,身后的仪仗与禁军也毫不迟疑,跟在他们身后。
哎——韩氏惊叫出声,王家主汗如雨下。
要是他们真走了,可怎么了得?王家主已知家中做下了错事,这时候合该拼命弥补,才能消弭贵妃娘娘心中的芥蒂。
怎料,他这个侄女竟然如此狠心,连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也不给!现在门口看热闹的百姓们还未散去,过不了一会儿,帝妃二人离开的消息就会疯传至江城、乃至江南的每一个角落!那王家日后,该如何立足?王家主当机立断,对着江照微开口道:草民还没听到外甥女叫一声舅舅、舅母,贵妃娘娘怎么就要走呢?他看得分明,接驾这等小事上,皇上对他的外甥女千依百顺。
权衡利弊之后,还是打亲情牌最有用。
他不信,这一招对一个娘早死爹不爱的孤女来说,没有一点触动!果然,照微的目光一动。
她缓缓转过身来,正对上王家主的视线。
出乎他意料,她的瞳孔一泓秋水如行过死荫之地,其中闪烁的不是动容之色,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嫌恶。
这一句话,掀开了最后的遮羞布。
王大人,舅舅,前些日子我在王家寄住,您可从没提过。
这……王家主语塞,果然前几日之事是跨不过去的坎:舅舅这不是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皇上和您来么?娘娘若是气恼,只管降罪责罚就是,舅舅绝无怨言!照微险些被气出笑来。
原来他至今为止,只觉得自己错在没认出她来身上。
可是,倘使她与皇上是一对平民夫妻,他们就能肆意倾轧了么?若非禁军提前抵达,她现在就会在王家哪间小黑屋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罢?她正欲开口再辩,容琤却抢先一步:旁的毋须多说。
朕只问你一句,你夫人的筹谋,你知情了几分?……王家主顿时涨红了脸。
皇上不愧是皇上。
不问你知不知情,直接问你知情了几分?这让人该如何回答?权衡了半晌,他低下了头,声音也随之一低:草民只听闻了此事……一应事情,都是由夫人具体操办的,草民从不过问。
韩氏也煞白着脸上前一步:都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和我夫君、儿女皆没有关系。
这是她之前就打算好的,反正皇上亲眼抓到的人只有她,不如断尾求生,用她一个人换儿女的未来。
容琤薄唇抿出淡淡讥诮。
这女人,当他和照微是瞎子不成?他意有所指看了一眼王吟文,后者顿时瑟缩着一抖,把婀娜的身段藏在了王吟礼的身后,再不冒头了。
逆料,这个时候,倒是王吟殊先站出来了。
皇上,贵妃娘娘,都是我的错!是我那天对皇上一见钟情,才请你们入府做客,又央求母亲为我筹谋,她爱女心切才会犯下大错!王吟殊真实目的并不是这个,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不如把自己说得可恶些,为母亲争取到一线生机:一切起因在我,皇上要罚,就责罚我罢!韩氏不可思议地抬头,压低声音怒斥一句:吟殊,快回去!逆料,这句话不仅没让王吟殊回心转意,反而又招来了一人。
王吟礼也站了出来:不止是小妹,我也有错。
是我……他看了照微一眼,顿了一下没把后面的话说出口:才会让母亲心生忌惮,出此下策。
皇上和贵妃若要责罚,也一并责罚我罢!他是怨憎过娘的冷酷,也唾弃过娘的手段。
但是眼睁睁看着她为了王家的利益筹谋,又要一人承担起所有的罪责,他做不到。
王吟礼跪着,眼神一会儿飘向照微,希望她还记得自己提醒有功,将功补过。
又一会儿飘向长姐王吟文,希望她也能站出来,减轻母亲的压力。
王吟文此刻,陷入了两难。
她当然心知肚明——母亲这些日子为她筹谋得最多。
但是,如果在光天化日之下点破这一点……她与皇上之间,不就彻底没缘分了么?一番纠结之下,她几次三番跨出步子,又收了回来。
此时的照微,已是讶然不止。
她从没想到,此事背后,竟然藏着这样复杂而纠葛的内情。
王吟文的犹豫,明眼人都看得出为什么。
一想到这王氏姐妹两个都心折于一人,电光火石间,照微忽然想起,她方才入宫之际,皇上曾与她提到过祸水一词。
那时他怎么说来着?朕宁可自己被世人、后人骂作昏君,亦不会叫心爱之人背上祸水的骂名。
如今来看,只怕祸水不是她,是皇上自己才对!照微以手掩面,背过脸去。
旁人皆以为她是惊骇过重,不忍直视这一家人。
只有容琤才知晓,她哪里是伤心?她分明是在不让人发现她在笑!容琤见状,立刻把人揽在怀中,对着她耳边吹气:笑够了么?米珠似的耳垂顿时染上绯红。
照微眼神心虚地游弋了片刻,乖巧地点头。
见状,容琤才心满意足地松开。
其实,照微能笑得出来,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今日所闻,这背后的内情委实惊骇。
而当事者是她仅存于世的亲人,她自然更为难过。
不过胆敢取笑他?她也真是愈发胆大了。
容琤这样想着,薄唇也抿起一丝极浅的弧度来。
笑闹过之后,也该处理眼前跪着的一大家子人了。
容琤征询地看着照微,便见她摇了摇他的袖子道:你是皇上,一切由你做主。
澄澈目光之中,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她相信他,既能惩处得当,也不会让她为难。
容琤微叹:你不愿意,就先离开此处。
照微轻轻颔首。
她明白的,帝妃二人去而复返,对王家究竟意味着什么。
或许,这就是对他们魍魉心思最好的惩罚。
闻言,王家主果然面露失望,正欲求情。
容琤漆眸一冷。
这算得上什么重罚?他还敢讨价还价?此外。
他乍然一顿,眼神转冷:待江南事了之后,朕会下旨,命江南衙门彻查王韩氏略卖女子一案。
不得偏私。
此言一出,王家主和韩氏脑中一片空白,什么求情的话都忘在脑后。
王氏三兄妹脸色齐齐面露菜色,却只能看见容琤与江照微的袍角飞扬远去。
他们知道,天子一言九鼎,此事……再没有转圜余地。
王家门外,凑热闹的百姓尚未全部散去,便见浩浩荡荡一队人马从大门处鱼贯而出。
而为首之人,正是他们方才认出的皇上和贵妃娘娘。
百姓们的想象力是无穷的。
照微刚跨过王家的门槛,便见人群中嘈嘈切切,响起一片议论猜测之声。
她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一幕,真见了也并不惊讶。
只不过,看来明日江城中的传闻,也该更新一番了。
-当夜。
照微夜半惊醒。
仰躺在拔步床之上,有些难以入眠。
她草草披了件衣衫,在卧室之中踱步片刻,仍没有半点困意。
他们从王家出来之后,没有转向去应家府邸,而是住进了江城最大的客栈之中。
这客栈不是建在平地,而是在一艘飘荡在江中心的大船上。
这艘船也有些来头。
据说,是为了前朝末代皇帝在江南行乐所造。
前朝覆灭后,这艘船被江城的一位富商买了下来,改造成一间客栈。
前朝皇帝好大喜功,船上的装潢一应比肩禁宫,自是奢华无比。
若不是驾临王家,这本是他们此行的住所。
一想到王家二字,窒闷的心绪席卷了她。
照微推开了雕花窗,冬日的夜风便肆无忌惮灌进来,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她酝酿出一点困意,才熄灭了烛火,翻身回到榻上。
掖好被子之后,她悄悄腾挪到另一人的身侧,低喃了一句:谢谢。
声音轻不可闻,稍一不注意就会被风吹散。
逆料,本该熟睡的男子顿时翻身,一脸紧张望着她:你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