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74 章

2025-03-22 07:51:35

一点笑意无声漾开在黑暗之中。

照微似乎丝毫不曾惊讶, 容琤为何悠悠转醒。

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是。

我知道。

她有眼睛,也并不傻怎么会不知道呢?南巡途中, 她从不知晓此行的落脚之处, 皇上也从未提过。

然而,在王府住了几日,她却发现接驾仿佛是公开的秘密。

不言而喻, 这定是皇上安排。

迎面而来的是寂静的沉默。

烛火熄灭在黑暗之中,让照微看不清容琤的神情。

她却听见被衾细微的摩擦之声, 和微微颤抖的声音:你可怪朕?照微没有直接回答。

黑暗之中, 一双纤白柔细的手攀上容琤刀削斧刻般的轮廓, 轻轻摩挲了片刻, 揉上了他紧蹙的眉心。

此时无声胜有声。

她的气息离得窒息好近,似有还无的茉莉香气萦在鼻尖,使人微窒。

容琤只觉一颗高悬的心落回原地。

眉心被轻抚着,如浸缠绵的温热。

他梦呓般地喟叹着:朕还以为……以为什么?在皇上眼里, 我如此不善解人意?照微假意轻哼了一声。

自然不是。

朕是怕你会气恼于朕,拿虚情假意来糊弄你。

提到虚情假意,二人皆是一阵沉默。

其实照微至今不知道舅父一家, 对她究竟是什么态度。

韩氏的狰狞,是对待素不相识的陌生女子的。

而舅父的殷勤恭谨,是因为她乃贵妃娘娘。

可她不知晓, 王家究竟是如何看待作为外甥女的自己。

忽然,她的思绪到了上辈子。

上辈子的时候,她在京城也算有名。

从被找回江家、出嫁乃至分居, 皆是轰动一时之事。

但从来没有听说过王氏有什么表示。

说什么山高路远, 真正有心之人怎会在意几月的路程?可是从她被找回到离开, 拢共十几年过去,从未听说过他们一丝的消息。

或许,不闻不问,这就是王家的态度。

赵薇阖眼冷叹一声,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凄凉。

曾经的她记挂着王家记挂在心上,两世也不曾忘怀。

如今一地鸡毛过后,终究认清这世上全心为她打算的,不过母亲一人。

她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了。

眼眶乍然一热,点点泪痕便氤氲在眼角。

照微不愿让人看见自己失态的模样,便一卷被衾,通身蒙入了黑暗之中。

却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抚上她的眼角。

温热的指腹,揩去她的泪水。

容琤的声音响起在身后,是带着无限的缱绻。

他似乎猜到自己在想什么,一声一声,柔顺安慰道:莫怕,你还有朕。

照微鼻尖的酸意更为浓重了。

她怕自己一开口就是哭腔,只沉着嗓子闷闷嗯了一声,也不知背后之人听到了没有。

那双温热的手不曾离去,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直到照微陷入梦乡。

这一夜发生的事,二人谁也没有再提。

第二日,前来为她梳妆的阿窈奇道:小姐昨夜做了什么?怎么眼睛这么肿。

就你话多。

照微睨她一眼。

哎呀。

阿窈一听口风就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当即笑嘻嘻道:小姐,那我不问了。

我去拿两个鸡蛋,给你敷敷眼,免得到时候皇上看到要治我的罪。

一旁的桂月好笑道:胆子真是大了,连皇上都敢打趣。

言语之中,却无多少责怪之意。

江南之行,纵使路程遥远,所有人皆十分轻松。

皇上更是在小姐身上倾注了十分的心意。

一整个萧瑟寒冬,没让她受一点冻。

自然,更不舍得惩罚她的丫鬟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她就知道。

桂月悠悠一叹,带着点先知先觉的优越感:那一日小姐说她与皇帝断绝了关系,她就知道,这远不是结束。

恐怕这贵妃的位置,也坐不长久。

恐怕南巡结束一回京,小姐离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亦不远矣。

桂月自然不知,照微早早收到了封后的圣旨。

若是她想,早已成为名正言顺、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她也不知,本该顺遂无比的回京,会如此险象环生。

照微收拾好了便出了门,一打开门,容琤萧萧肃肃站在那,不知侯了多久。

她摸了摸鼻子,有一瞬间的赧然。

容琤看出她的心思,却浑不在意:好了?那就走罢。

此行,照微并不知要去往何处。

她犹记得容琤说过此行的目的,便存了避嫌的心思,唯恐从她这里泄露了什么天机。

逆料,二人方下了船,就见一个禁卫军满面霜色地赶来,见到他们当即便下跪道:禀陛下,昨夜江城五里之外塌了一处盐井,仍有数人不曾救出。

容琤的面色一瞬间凝重:此地的督抚何在?让他立刻前去赈灾,稳定民心。

是!那禁卫领了命,骑上马飞驰而去。

照微望着他扬起的细尘。

眼里是藏不住的沉重与忧心:盐井深藏在地下,一旦坍塌之后,里面的人还能活下来么?改道。

容琤的声音唤回了神。

照微看了过去,才发现这话不是对着她说的。

他正在通知身后的人:去城外的盐井,朕要去亲眼一观。

一刻钟之后,马车碌碌行在江城的长道之上。

门外依旧人声鼎沸,繁华依旧。

只是这一回,谁也没有心思再去欣赏。

照微按了按心口,那里正传来不安的悸动,如同一阵警兆。

她的直觉一向准得可怕,但是她看着容琤的面色,却说不出折返的话。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容琤是如何爱着他的子民。

人既然已经亲至江城,不去看一眼,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心安。

思量了片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倒是她的异样引起了容琤的注意: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他顿了一下,轻声道:若是不想去,朕让人送你回去。

他斟酌了一下言辞:待会儿……你看了怕是会难受。

照微心底一暖,摇了摇头,坚持下去的念头反而更加坚定。

不就是死人么?皇上不知道,她也是死过一回之人,不会害怕的。

然而,现场之惨烈,还是远超意料。

还没到达那座盐山,老远就听闻阵阵惨哭之声。

本是荒凉之地,上山的小路上却影影绰绰有不少老弱妇孺的人影。

他们衣衫各有各的褴褛,唯有眼中相似的哀恸。

照微合上了车帘。

她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些恐怕是那些死去的采盐人的家眷。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一个人的惨死,背后是一个个家庭的支离。

他们来收敛尸体,要走十里山路。

她自己却能安坐发车之中,不用受颠簸之苦。

思及于此,连身下的软垫也变得滚烫了起来。

到了现场,惨烈更甚于路上。

泥土气、血腥气、和尸体隐隐的腐臭味混杂在一起,融合成一股密密匝匝的网。

一下子就包裹住了她,令照微忍不住连声咳嗽。

掩住口鼻,再次抬眼之时,她瞳孔忍不住震了一震。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激烈的争吵声刺破耳膜,许多人把现场的几个小吏团团围住,正在言辞激烈地比划着什么。

在他们的脚边,横陈着一具具尸体,只用简陋麻布盖住了仪容。

一见有马车来,这些人立刻蜂拥而至,将马车团团围住。

官老爷来了!赔!让他们赔!禁卫早早意料到了这一幕,在容琤和照微的马车前围住,用身体扛住人群往前冲的动作。

人群把他们围成了一个圈。

容琤下车环视了一圈:督抚为何还不到?见到他的一瞬,人群集体静默了一瞬。

似是没想到马车里下来的,不是官老爷,而是一个如此年轻俊秀的男子。

一时间,他们俯冲的动作皆停了一下。

照微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些愤怒的灾民,不知为何,这一幕给人说不出的违和之感。

他们仿佛毫无亲人死去的悲伤,所余只有怒火。

与她方才在路上见到的,仿佛是毫无瓜葛的两拨人。

忽然,她眸光一凝,察觉到了一点不对。

按理说,挖盐井之人应当是家中的壮劳力,而家人多为老人与妇孺。

而这些闹事之人,却无一例外,皆是青壮年。

照微不着痕迹后退了一步。

这些人,恐怕有鬼。

是伪装成死者的家人,前来冒领抚恤的钱财?还是此地的山匪,想借机发一笔横财?她环顾了一周,才发现此地的地形极为微妙。

只有一条她们来时的一条道,恰恰好被禁卫军们给堵上,让他们不能很快折返。

她心中警兆感更深。

你是什么人?一个领头的人看向容琤,眼神闪光:你来这里做什么?大胆,怎敢如此对——一个禁卫正要怒喝,却被容琤抬手按下。

他微冷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我也想知道,你们都是什么人?为何会聚集在此地?照微看出来之事,他自然也有所察觉。

领头之人像是确定了什么,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

忽然,他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

那匕首刃上闪着凛凛寒光,锋锐无比。

那绝非寻常百姓会有的兵器。

这动作仿佛是某种信号,顿时,其余之人也掏出了怀中各异的兵器,眼中凶光凛凛地看向他们。

照微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是一个局,而他们入套了。

忽然,她只觉得身后掀起一阵令人寒毛直竖的冷风。

下意识转过身去,只见一抹寒光森森,直直冲她的心口而来。

那道寒光已然近在咫尺。

纵使她想躲,也避之不及。

刀口刺入心脏的一瞬间,仿佛无限长也无限短,甚至让人来不及反应就倏然过去。

片刻之后,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有一个人替她挡下了这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