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再次睁开眼时, 疼痛并未如期而来,入目却是一片淋漓的惨红。
鲜血洇湿了素色衣衫,如一朵妖异的花般刺目。
她的手微微颤抖, 理智归拢的片刻, 才看清眼前男子清挺的身姿。
为她挡刀之人,不是容琤,还会是谁?雪白刀尖没入容琤的后腰, 发出一声沉钝的闷响。
他面色不改,未见半分痛楚的阴霾。
照微却看得分明, 他的身躯微不可查摇晃了一下。
她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意欲行刺之人是个矮小的男子, 他呸了声正要退走, 就被容琤一剑刺破喉管而毙命, 尸体骨碌碌滚落在地。
温热溅在了照微精巧的鞋面上,她忍不住颤了一下。
禁卫们见皇上受伤,二话不说提剑拼杀起来。
那伙来路不明之人也不甘示弱。
四处皆是兵戈相接之声,铿锵而鸣。
好在, 他们所在之处暂时安全。
照微连忙上前一步,让容琤半倚靠在自己的怀中。
容琤,你可还好?混乱之中, 照微仍然保持着冷静。
她不能叫破皇上的身份——这帮人来路不明,行踪不定。
他们的身份暴露得越少越好。
上马车,立刻突围出去。
容琤没有回答, 拧着剑眉嘱咐道。
方才那一下的反击,到底撕扯到了伤口。
血流如注之间,他感到自己的力气正飞速流逝, 若是久久得不到治疗, 恐有生命之忧。
容琤咬牙维持着站立的姿态, 死亡如利剑一般高悬在他头顶,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此地还有一个他要保护之人。
他默不作声瞥了身旁之人一眼,缱绻心绪如浪潮般翻涌,与血腥的战场格格不入。
一瞬间,他想了很多。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南巡路上。
撑着一口气也要回到京城,扫清那些暗中作祟的魑魅魍魉。
惟其如此,怀中之人才能有个安稳的后半辈子。
照微丝毫不知。
决绝地保护她的男子,已然暗中盘算起了后事。
滚烫的血滴在手心,她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
抬头一看,马车只有数十步之遥,突围并非难事。
只要乘马车下山,他们就能安全。
照微咬了下唇,下定了决心之后便毫不迟疑,搀着容琤,一步步迈了过去。
逆料,下一刻,变故陡生。
马车附近,亦有几人缠斗。
那一伙意图不轨之人见有人来,顿时识破了照微的意图。
他们之前可是得了吩咐,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二人留下的。
当即,便有人拼着被禁军砍中的风险,手中的锐器指向了马车。
啪地一声,那刀不偏不倚,套在马身上的缰绳脱落了。
马儿躁动不安地打了个响鼻,似是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身上桎梏一经解开,便扬着蹄子奔下山去了。
……照微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生路扬长而去。
禁军们见状,手下动作愈发凶狠。
但是那伙人也拼了命搏杀,而他们却还有人要保护,有所顾忌,只能战个势均力敌。
照微转过头,容琤面上泛起苍白之色。
漆眸微阖,似有困倦之意。
鸦黑长睫落下一片阴影,偶尔睁开的眼中氤氲着远山雾气。
她知道,这是失血过多之兆。
此刻耽搁的每一刻,流逝的都是他的生命。
几息过去,情势无法破解,却愈发逼人。
照微的脑中葛缠如一团麻线,思维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不乘马车,单靠走路下山,容琤的伤口撑不到找到郎中的时刻。
摆在眼前的路,其实只有一条——照微咬了咬牙,半托着容琤的身子,踉跄着朝山中的方向走去。
或许那里能采到止血的草药,暂时安定容琤的伤势。
趁着禁军与逆贼酣战之际,她与容琤穿入了林间。
幸运的是,这一回,逆贼们皆被禁军紧紧缠住,无人前来阻拦。
-林中尽是一条条的小路。
好在,前些日子江城未见雨水,小路才不至于滂沱难行。
照微感受着脚底泥土的感觉,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这些小路皆是明显有人踩出来的痕迹,那也就是说明,盐井旁时有人来活动。
而人迹越多的地方,动物越少。
至少,她不用过于担心,容琤的伤口血腥气会招来什么恶兽。
密林深深掩盖了人迹,照微绕山而行了数刻,直到缠斗的两伙人凝成一个个小黑点,她才停下了奔逃的脚步。
走到这里,应当不会有人追来了。
她将容琤放在一块干净的巨石之上,掀开容琤后腰的衣服。
比之方才,伤口没有继续撕裂的痕迹,仍是往外渗着血滴。
手指不小心触到了伤口边缘,便见他剑眉立刻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很疼么……又触了触容琤的额头。
万幸,温度一切正常。
当务之急,是要赶快止血。
只要能止血,一切便有救。
照微选择上山,并不是没有依仗的。
山间天然草药甚多,她上辈子又恰好学过一些医理,认得不少止血的草药。
白茅、小蓟、侧柏叶、槐花……她焦急的眼眸,在草木之间飞快逡巡着。
……有了!照微忽然蹲下身来,从丛簇的杂草之间寻到几缕黄色的细丝状药草。
教她药理之人告诉,这状如犬毛的草,诨名金狗毛,是最有效的止血药之一。
而这里,恰好有一大片。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照微满怀着庆幸,薅下了草药拢在怀中,匆忙回身。
事关性命,她一点也不敢耽搁。
巨石之上,容琤已经坐了起来,正用布条包扎着伤口。
见有人来,搭在剑柄的手上紧了一紧,见是照微才松了开。
目光落在她怀中的草药,又是一暖。
他方才因失血过多,意识如坠空中。
只有耳边模糊的感知,从刀剑相抵到四散的风声,才知道自己远离了战场,却不知去了何处。
睁开眼,四周却寂然无人。
那时,他以为照微被人劫走,又或者是在山间走失散了,正打算草草处理了伤口之后,便去寻她。
如今得见她人影和怀中的草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坐下,我来。
容琤说着,视线未从她身上离开半分。
不知为何,在她灼热的注视之下,云霞乍然飞上了照微的脸颊。
她忽然想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应当极为狼狈吧?满衣裳的草木碎屑,还被溅了不少血……他肯定看到了。
许是容琤的清醒让她陡然放松了,稀里糊涂的,满捧的狗毛草就这样交了过去。
半晌,照微才回过神来——她还好端端站着,哪有让伤员自己处理伤口的道理?那厢,容琤已经将草药敷在伤口上。
旋即,一阵清凉的痛意传来。
他毫无所觉,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儿,血终于止住了。
那名为狗毛草的草药果然极为神奇。
倏然之间,伤口的血流便止住,鲜红渐渐化作一片暗色。
容琤凝神盯了片刻,才心中稍定。
他熟稔医理,尽管这草药管用,但若不是照微扶着他的时候,没让伤口再次撕裂,纵使草药再如何神奇,也无济于事。
若是伤口再大些,血流得更多,只怕他撑不到此时,身体里的一口元气就消耗殆尽了。
这一切,全仰赖照微处处小心的呵护。
而功臣,却对此毫无所觉。
林荫缝隙之间,碎金般的阳光掀起浮尘万点,洒落在照微如水玉透明的面庞之上。
秋水明眸中漾着一点亮色,全无阴霾。
为她挡刀,是容琤本能的反应。
他从不求照微回报什么,她却远超他意料之外,拼出一条生路。
还找出了止血的办法。
容琤深深地看了照微一眼。
他有满腹的话想说,只是此刻并非的良机。
衷肠与情意,不如留待他们安全脱困之后,再慢慢倾诉。
用布条包扎好伤口之后,容琤站起来走了两步,后腰虽有牵扯的痛意,却并不明显,至少不至于影响行动,再碰到什么人之时,他也有一搏之力。
不知禁军与那群人搏杀得如何了?也不知指使之人,除了这一波围杀以外,是否还有后手?容琤与照微商量了片刻,便打算往山里走。
如今,他们停留之处并不难找。
而找上山来的既可能是禁军,也可能是追杀他们之人。
他们只有两个人,停在原地,无异于坐以待毙。
照微抬眼望去。
他们所在的坡面向阳,雨水充沛,一眼望去只有蓊郁的草木,看不见野兽,也不见半点人烟。
绕过这个坡,先去另一面罢。
她说。
另一面雨水稀少,或许会有三二人家。
容琤轻轻颔首,没有异议。
他揽过照微的肩膀,二人一起沿着小路绕行。
小路是由人踩出来的,看来定然有人经常经过此处。
照微的信心又多了几分。
果然,不过一刻钟,她的耳朵微微一动。
远处仿佛传来了脚步声。
那步子轻快而纷乱,惹得路上的杂草与石子窸窣作响,不似什么训练有素的士兵,倒像个生长在这山间的农户。
照微一顿,连忙扯了扯容琤的袖子。
后者顿时心领神会。
两人同时顿住脚步,屏住了呼吸。
他们所在之处,是一条山间的狭路,并无其他岔道。
大约过不了多久,就能瞧见来者究竟是什么人。
哪怕是敌对的势力,但对方形单影只,他们尚有一战之力。
所以照微并不害怕,心脏却不安分地跳动了两下。
她轻轻揉了揉心口,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这般的感觉。
在看见来人的一瞬,她突然明白了方才悸动的缘由。
对着熟悉的面庞,忍不住讶异出声:……怎么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