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再次遇见这张面孔,会是在野径无人、草木葳蕤的山间小路之中。
——是那日,在大街上扬言卖身葬父的女子。
只是, 她一洗凄风苦雨的气质, 显得比相遇那日松弛了不少。
女子的眼中亦有惊讶一闪而过。
但她比二人反应更快,很快反应了过来,檀口轻启道:两位, 好久不见。
是好巧。
照微道。
这相遇来得太过离奇,也毫无根由。
巧合得让人忍不住心生怀疑。
她细眉一凝, 警惕之意渐渐浮现在眼中。
此人突然出现, 会否是有人故意设计?容琤也剑眉轻横, 下颌微微绷紧。
左手覆在了腰间镶宝石的匕首之上。
只要察觉到了危险, 这把刀便会直直飞出,插入心怀不轨之人的心脏。
那个被怀疑心怀不轨之人,却对二人的警惕毫无所察。
两位缘何到这里来?她随口问道:不过来者是客,不如来我家小坐片刻, 让我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女子的表现实在太过自然了,熟稔得像是多年的老友,又或者是个热情好客的陌生人。
总之, 不是个被他们戳破过的骗子。
说不清的怪异感浮现在照微心头。
但是,女子的话仍是引起了她的注意:你,住在这山上?是啊。
女子轻笑道:我不是说过么?……小女子家贫, 只得长居破庙之中、以天地为庐……那日的话再次浮现在照微耳畔,她不由得微微惊讶。
——原来,这句话是真非假。
照微的眼前倏然一亮。
倘若这里当真有座庙宇, 他们便有了暂时的休整之地。
可是女子与他们的关系尴尬不说, 也无法确定她是否是敌人的细作。
希冀混合着犹豫一同发酵, 照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女子仿佛洞察了心事一般:怎么,这是嫌弃我家贫,不愿意来么?下一刻,她的话让二人同时露出惊骇之色:你们果真不想知道,那一天好心送你们蜡丸的人是谁?跟我来就是了。
-如同从一团迷雾走入另一团,在不见光亮的夜中踽踽独行,直到来到山神庙的大门之前,照微仍是如坠梦中。
果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先前那伙敌对之人的身份尚且不明,这下好了,另一伙人又浮出水面。
一个提醒他们有危险,一个又给他们带来危险。
这两伙人,会否有什么联系?照微细眉微拧,思绪何止千回百折。
即使知晓女子多半对他们没有恶意,但是这种被人操控之感仍然令人不安。
这趟江南之行,变数实在是太多了。
多想无益。
容琤在一旁温声安慰。
所有线索组织起来,他的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想,但一切仍需要证实。
倒是女子见二人耳鬓厮磨、喁喁细语的模样、眼中划过一丝羡慕。
山路几番回转、几入无人之境后却再次柳暗花明,若是不熟悉此地之人定会迷路。
一刻钟之后,几人终于来到了山神庙的门口。
女子说得没有半点夸大,这座庙只能被称之为破。
它高耸地立在山间一角,残破得与裸/露的山体几乎融为一体。
若是不仔细看,定会被略过去。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它的屋顶有修整的痕迹,不至于漏雨漏风。
两位,请进罢。
女子落落大方地邀请,没有一点赧然之意。
照微犹豫了片刻,素手握上门环。
瑞兽铜环的红漆已经掉光了,触手止不住地生凉。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使力便推开门去,残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阳光掀起细小的浮尘,洒落进入室。
待浮尘散尽去,照微立刻探头进去,欲一探究竟——那个指使女子送蜡丸之人,究竟是谁?与此同时,一道浑厚的男声响起:丫头啊,你这次又带谁回来了?照微浑身一震,满目皆是不可置信。
连惯常淡然的容琤,也难言吃惊的神色。
他们飞快对视了一眼,这个声音是——觉禅师父……大师。
二人一齐呼出声来。
照微忍不住揉了揉眼眶。
虽然已经许久未见,但是岁月并未给眼前之人的带来太多痕迹,她仍是一眼就认出来,此人便是于她有收养之恩的觉禅大师。
那男子也顿了一下,略带几分讶异地过身来:是你们啊。
比起照微和容琤的失态,他倒是显得淡然多了。
也是,南巡的消息传来了江城,大师应当早就知道他们在此地,心理上多了一层缓冲。
那女子这时冷不丁开口:你们先聊,我先走了。
哎,丫头别急着走啊!我这里来了客人,帮我烧点水泡点茶,好好招待招待。
觉禅大师对着女子的背影吩咐道。
女子身形一顿,又倏然走远,也不知是听也没听到。
这一幕落在照微的眼中,不由生出淡淡异样之感。
听起来,大师与那女子极为熟稔。
但他乃是方外之人,虽则行检不拘,却断不会与俗家女子纠葛不清。
而且,他们仿佛也并非那种关系。
疑惑只在照微心头,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一瞬。
只是,此时并不是发此问的良机。
觉禅大师他坐在一个烧水的炉子旁,拍了拍身边的凳子,对着二人道:坐啊,这儿烧着柴火,来暖暖身子。
外面很冷罢?不冷。
照微却还是坐在他身边。
这破庙背阴,常年难见阳光,自然需要生火驱寒。
照微伸出手,感受着炉子中的融融暖意,听到身边传来小声嘟囔道:还不下雪,又没借口喝酒了。
她不由得哑然失笑。
只这一句话,相隔多年的生疏之感尽数消散。
觉禅师父,还是那个行止洒落,不拘世俗的酒肉和尚,果真半点也没变。
容小子怎的不坐?觉禅扭过头去,猛地瞥见了他后腰一抹血迹:哟,受伤了?嗯,不过不重。
容琤既没有隐藏,也没有避讳。
当看到的一刻,他就想通了许多疑惑。
如果大师就是给他们递蜡丸的人,那么他定然洞悉了什么。
今日之事,也无甚好遮掩的。
果然,觉禅大师皱起眉头道:不是提醒你们有危险了么?怎么没有一点防范,还让自己落得这个地步?是我登基之后,疏忽了武艺。
照微坐在一旁,用树枝一下下戳着火堆。
闻言身形一顿:都是我的不好。
容琤的那一记还击利落之极,看不出一点生疏的样子。
倘若不是她招来了那一剑,他们现在定然已经全身而退。
非是你……好了好了。
觉禅大师打断道:在我这客气来客气去什么呢?之后又啧啧了两声:想不到,你们俩竟然凑到了一处。
可不是么,天知道他听说皇上的贵妃姓江之时,嘴巴几乎要合不拢。
父姓江,母家是王家出嫁的大小姐,还能是谁,不就是他辛辛苦苦养到九岁的姑娘么?觉禅瞪了容琤一眼,真是便宜了这小子。
瞪完之后,又是深深的欣慰。
两个都是好孩子,各自在慈恩寺之中与他熟稔。
这郎才女貌的,能在一起凑成一段缘分,想来也是老天开眼罢!方才他看得可清楚了,这二人眼中对彼此有情。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女子端着两个碗,远远便道:两位,茶水来了。
照微道了声谢,接了过来。
黄瓷碗虽然略有破旧,但是十分干净。
茶叶不是名贵之物,入口却极香。
一碗饮尽,只觉四肢都渐渐暖了起来。
有这样的茶,看来她的生活不至于太难过。
但是,既然连茶叶都喝得起,又何苦寄居破庙之中呢?照微只觉得女子身上蒙着一层雾,愈探究下去,谜团愈发大了。
待二人喝完,女子收走了茶碗:你们和大师先聊着,我去做饭了。
记得做四个人的。
觉禅交代。
知道。
女子离开之后,觉禅起了身,目光扫过容琤后腰的伤口处:她走了。
你们说罢,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照微和容琤的面色同时严肃起来。
觉禅师父,您送给我们那一枚蜡丸,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照微轻轻点了点眉心,问道。
不确定。
?照微不解。
那时还不确定,现在看到你和陛下,就可以确定了。
是应家?容琤忽然开口问道,语气中不见怀疑,满是笃定。
觉禅闻言不由肃了神色,深深看了他一眼:是。
果然。
容琤轻笑出声:看来这一次所谓的盐井,是他们设下的套。
朕还是低估了,低估了他们的险恶。
不惜用百姓做筏子……说到最后,语气愈发森寒,如三江之水凝成坚硬的寒冰。
照微的呼吸陡然一窒。
她简直不敢细思,细思容琤话中的意思。
……这一切,是应家设的套?那她目之所及,席子盖住的累累白骨。
那些横死的生命非是天灾,而是有人刻意为之,只为了引诱他们上钩?她只觉通身都寒了。
阖上眼睛。
上山之时,那些老弱妇孺们眼中的沉痛与悲戚,在眼前一幕幕浮现。
那些悲戚做不得假,他们恐怕当真是死者家人。
而那些一见他们,就要围杀的凶恶人,定是应家早早安排好的人手。
他们怎么敢?那可是数十条生命啊!顿时,热茶带来的温热尽褪,在这窗檐漏风的破庙之中,照微只觉得通身都冷透了。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增补了900字左右的剧情,记得看完再看本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