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77 章

2025-03-22 07:51:35

应府。

细碎阳光照入幽微的暗室之中。

不知为何, 这青天白日的,应家主的书屋之中竟闭了门窗,熄了灯火, 平白渲染出幽微可怖之感。

你说什么?上首的男子猛地起身:你再说一遍?据咱们的线人来报, 有几个禁卫突围下了山,只是,当中并不见皇帝和贵妃的身影。

据说, 他们已经集结了队伍,看样子, 正准备上山。

好啊……应家主拊掌大笑, 只觉通身舒泰极了。

虽则之前接驾之事诸般不顺, 可是这一遭, 连老天都在帮他!先是那王家不知抽了什么风,竟让帝妃二人只停留了一刻钟便离开了,让王家在江城的名声骤然扫地。

山上的盐井,也按照计划坍塌了。

该说不说, 这一遭可是连老天都在帮他。

也不枉他冒着弥天之险,在帝王的眼皮子底下兵行险着呢。

山间,意外可多着呢。

另一侧, 应清书也捋着须慢道。

本该出现在盐井主持赈灾之人,此刻却安稳如山地捧着茶碗,说不出的惬意。

应家主赞同地哼笑了一声。

是啊, 险路、野兽、密林、毒虫……山间不知会发生多少意外呢。

一个长在深宫、金尊玉贵的皇子,和一个弱质女流,如何熬得过去?怕是被找到时, 不死也要重伤了罢。

我们可要……斩草除根?应清书忽然问道。

禁卫军已然行动起来了, 这个消息令他有些不安。

万中之一的可能, 皇上在重伤之前被他们找到,这不就功亏一篑了么?应家主沉吟了数刻,才道:不可。

为了撇清嫌疑,他们应家并未参与围杀的行动。

盐井是半夜去凿的,杀人的也是附近的山匪。

明面上,应家与此事半点关系也没有。

充其量,也不过是派了几个探子在山脚,探听消息罢了。

倘若此时派出人手,万一与禁卫军相撞,难免招人怀疑。

这样,清书兄。

应家主忽然心生一计:皇上突然遭难,你作为一地知府难免要出面。

不若把人手藏匿在你的随从身边。

若是皇上当真平安无事,你就……他比划了一个手势:皇上与禁卫方才脱困,正是最疲惫松懈的时刻,不如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应清书心领神会,站起身道:果然是妙计。

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准备了。

应家主望着他的背影,唇角露出一点森然的笑。

在他们二人心中,皇帝被彻底蒙在鼓中。

任是怀疑此事乃山匪作祟,也不会怀疑到状似全然无辜的应家身上。

逆料,他们丝毫不知晓,一个隐居山间的野僧人,成了最大的变数。

-应家的累累罪行,何止这一桩?觉禅大师听了照微的惊呼,当即冷哼一声:朝云那丫头,也是因他们才家破人亡。

朝云?就是方才那个女子的名字么?我怎么听说,她与应家……照微忽然想到,第一次遇见朝云的时候,身旁的那个摊贩便告诉她:他曾经两度遇见女骗子,一次是当时,另一次是一个月前。

而那一次,朝云盯上的目标,恰好是应家的三公子。

她将这桩传闻告诉了觉禅大师,得到对方了然一笑:那傻丫头,自己设了个破绽百出的局便想着报仇,若不是我恰好经过,她如今早就没命了。

……原来是这样。

犹记得南巡路上,有一个与她身世相若的女子,做出了类似的事。

她们皆试图凭借美貌攀附权势——那或许是她们仅有的依仗。

只不过,一个是想借皇帝的力量惩奸除恶,一个是想从应家内部瓦解乾坤。

照微浅浅一叹。

她并不会因此看不起谁,只是觉得尤为可惜。

无辜的女子们,还有那盐井之中的数具尸体,他们所遭遇的惨淡一切,无一不衬托出应家织出的弥天之网。

这仅仅是他们所知道的。

目之所不能及之处,相若的惨剧不知还有多少。

应家,当诛。

一直沉默不言的容琤突然开口,惹得另外两人一齐看向他。

觉禅大师叹了口气:这些皆非你之过,皇上也不必太过苛责自己。

不。

容琤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目光凝望向了屋中唯一的窗户。

天光四处弥散,把空中细小的浮尘照得分毫毕现。

应家如盘踞江南作威作福,所借之势不过来自京中。

而京中的应家依仗得又是谁?从前是先帝,如今是他。

纵使他与应家交恶又如何?在消息不灵通之人的眼里,只要占着应这个显赫的姓,便从来高人一等。

转瞬之间,他眉间微动,下定了决心。

应家,不能再留了。

觉禅大师微厚的嘴唇动了动,转瞬如常。

但照微一见便知,他心里藏着话。

她暗中留了个心眼。

恰在这时,朝云端来了热腾腾的饭菜。

两个现炒的热菜,油亮亮的,其中一个还沾了些荤腥。

从觉禅大师眼中明显的惊讶可知,这定然超出他们往常的规格。

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朝云重复了一遍,才用瓷碗盛好了饭,递给他们二人。

两人各自道了一声谢。

米是去年的陈米,掺着些泥沙与稻壳,不算适口还有些刮嗓子。

但是照微和容琤皆是面不改色地下咽,没有流露出旁的神色。

这令朝云狠狠松了口气。

觉禅大师看得好笑,夹了一筷子野菜送入口中: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平时我想多放点油都不舍得。

如今有客人来,连鸡蛋都舍得下了。

朝云睨着他:出家人不可沾荤腥。

照微在一旁静静看着,只觉大师实在促狭过了头。

几人心知肚明的事——朝云姑娘愿意用好东西来招待,泰半是看在大师的面子上。

大师明明看出来了,还非要逗她一逗。

那朝云姑娘也不是吃素的,一句话便把他堵了回去。

这般亲昵熟稔的模样,远不像萍水相逢、只认识了一个月的模样。

顿时,照微对他俩的关系更好奇了。

几人静静地用饭,直到所有人都搁下了筷子,照微才看着她:方才姑娘出门做饭的时候,可有看见过什么生面孔?掐着时间一算,禁军与恶徒应当分出胜负了。

只是不知他们谁会赢,又会不会找上山来,发现她和容琤的存在?朝云眯着眼细细回想道:……好似,不曾看到。

顿了一下:只不过这山神庙地处偏僻,若非长居此处,很难第一次找到。

方才我只不过是在庙外,没看到人,不代表这山中无人。

丫头说得对。

觉禅大师道:这儿荒凉得要命,怕是那些挖盐井的,也不知这里有个破庙。

上山的人不一定能找到你们。

照微回想起一路上山重水复、崎岖难行的山路,点了点头。

容琤这时站了起来:那我出去看看。

你还受着伤——照微下意识就要阻拦。

已经止血了,对我行动无碍。

容琤神色间并不以为意:再说了,伤口也需要换药,这次出去顺手采些草药也好。

坐以待毙不是办法。

只有知己知彼,才好下一步行事。

这一句话,直接把照微的劝阻之语堵了回去。

她凝眸再三觑着容琤神色,反复确认他并不是勉强之后,才不情不愿地点了头:好罢,记得万事以安全为先。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浅浅的笑。

照微猛地抬头环视,屋中三人皆是正襟危坐,一派肃然,丝毫不见笑意。

她狐疑地看了看觉禅大师,又看了看容琤,忍不住再次嘱咐了一句:不可逞强。

容琤眉目间染了暖色,如夜中静静盛放的昙花,轻轻嗯了一声。

直到他离开,照微还有些惴惴不安。

直觉告诉她容琤这一回不会出意外,奈何今日的意外太多,至今为止,她的一颗心都是悬着的,久久沉坠不下。

哟。

人都走了,还记挂着呢。

身旁冷不丁传来一个男声。

照微忽地抬头,朝云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

只剩下一个圆头圆脑的和尚撑着下巴,满脸揶揄:那句话说得果然不错,女大真是不中留啊。

此地没有外人,她便放松了不少。

觉禅大师总是这样,纵使心中对他有多么尊敬,但是当他一开口,这点微末的尊敬之情便一点也不剩下了。

照微顿了顿,才道:比不上大师和朝云姑娘。

嘴皮子利落了,反将我一军。

觉禅大师悻悻然。

他本想见好就收,但是一见照微支着下颌,两眼放光地看着他心便塌了一块:想知道什么,就问罢!照微一愣,没想到大师竟然松了口。

她还以为他会糊弄过去呢。

她思索想了片刻,才挑了个不过于越界的问题:您当初是怎么救下朝云姑娘的呢?你竟然会问这个。

明显的讶异浮现在觉禅的脸上,但他还是认真回答了:那丫头没心眼。

想了个全是破绽的主意就想勾到应家人。

……卖身葬父?照微心中一动。

可不是么?觉禅大师嘿然一笑:这年头,只有话本上才会出现的桥段,让应公子碰上了,你说他但凡有脑子,能相信么?那,然后呢?然后?应公子看出她有鬼,直接让人把她卖到花楼了。

照微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真是狠毒啊。

女子一旦沦落花柳之地,便落入了贱籍,从此再不能翻身。

那朝云姑娘又生得十分美丽,可想而知日子不会太好过。

这么一作弄,让她报仇无望,只能在欢场中苟活,可比把人杀了还难受。

那,师父在花楼之中救下了她么?照微眨了眨眼问道。

倘若这是真的,那朝云和她自己的经历也算有几分相似了。

觉禅没直接回答,算是默认了:救她出来之后,她自然被应家人盯上了,就跟我这老和尚一起躲在这破庙里,避避风头。

照微不置可否。

话虽如此,可是那一日,她冒险给容琤送蜡丸,最后可是金蝉脱壳了的。

至少,这说明应家盯她没那么紧。

那她这个避风头的理由,不免掺了水分。

照微体贴地没有把猜测说出口。

好了!觉禅也觉得这个话题不能细究,大手一挥:还有什么想问的?不想问问你师父是怎么抓到应家的狐狸尾巴?……照微沉默了一下。

数息之后,她才扬起头来,鸦睫颤着脆弱又坚定的弧度:可否请师父告诉我,方才提起应家之时,您想对皇上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此言一出,觉禅顿时变了神色:你猜出来了?此后,他脸色又数变,欲言又止地看了照微一眼,却被她眼中坚毅的好奇所动摇。

良久,叹了口气:好罢!方才答应你的,告诉你就是了。

只不过这些,你一定不要告诉皇上。

照微顿时绷直了身子。

觉禅大师极少这般告诫,让她更好奇他究竟要说出什么惊天秘闻。

也因此,忽略了门外一声轻响。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桩旧闻罢了。

觉禅提起此事之时,换上了一副既严肃又忍不住叹惋的神情:只不过,事关应家,皇上当真不必自苦。

应家的荒唐,和他没有半分关系。

什么意思?这番话,让照微一头雾水。

不等她发问,觉禅大师便继续道:皇上当年在慈恩寺清修一事的内情,你知道多少?照微又是一愣。

元后病故、如今的太后娘娘入主凤宫,很快有孕。

皇上不得已,为了避太后娘娘的风头,出宫去慈恩寺避祸……大约就是这些。

这些,是皇上告诉你的?一部分是。

照微从他的口气便判断出,这事背后另有隐情。

而且是所有人,包括容琤都不知道的隐情。

觉禅面色复杂地看向照微身后:有一件事,连皇上也不曾知晓。

当年,元后娘娘身陨之前,曾经拜访过慈恩寺的方丈,也是我的师兄。

拜托他好生照顾皇长子殿下,也就是如今的陛下。

那一日,我恰巧也在师兄旁边。

照微初时还不明白这句话,待想明白之后,只觉得通身血气凉透了。

她微颤着指尖,对上觉禅大师的眼睛:所以……元后娘娘其实知情的,她知晓太后娘娘和先帝的苟且,皇上日后会被排挤出宫,是么?不止。

觉禅说:不如说,现在的太后能入宫、能被皇上看上、能怀上孩子,这一切都是她亲手安排好的。

所有人,包括容琤都以为,元后是个可怜的女人。

身居凤位却早逝、幼妹不仅占据她的凤位,还排挤她的孩子。

但是,今天觉禅大师却说,这一切全是她的手笔。

照微只觉得荒诞到不可思议。

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喃喃道,其实心中已经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还能为了什么?为了应家。

为了她死后,应家还能有旁的顶梁柱,能长盛不衰。

觉禅大师的回答作证了她的猜想:元后那时身体已经不大好了。

她察觉了这一点,便开始为应家铺好后路。

所谓后路,就是另选一位家中的女子,把她送上皇上的床笫。

而当年的继后,如今的太后娘娘并未辜负长姐的苦心,果然把先帝迷得五迷三道,不惜与满朝文武作对也要立她为后。

甚至,还顺利诞下了一个男婴。

那时候,是方丈师兄主动提出请皇上避祸慈恩寺的,自然是为了当年元后的嘱托。

而一位不在父皇膝下长大的、常伴青灯古佛的皇子,几乎等于放逐。

若不是因为宁王殿下的意外,他这辈子就与皇位无缘。

明明容琤分明是皇长子,这皇位本该是他的。

元后娘娘,为了应家的未来,亲手放弃了皇上。

而她所做的所有补偿,不过是拜托慈恩寺的方丈,让他能过得好一点。

何其果决,又何其残忍。

所以我才说,皇上实在不必为应家作威作福而自苦。

他们借的根本不是皇上的势,不过是元后娘娘十数年前的余荫罢了。

换上宁王登上皇位,应家也会一样如此。

觉禅大师忽然抬头,望向照微的身后:这些事算是秘辛,说了对衤糀谁都没有好处,按理我应当保密一辈子的。

但是应家如此鱼肉百姓,可谓是江城之毒瘤。

倘若元后娘娘的苦心,换来他们作恶的依凭的话,我便再无保密的必要。

他的口气难得一见地郑重,照微的心中若有所感——这话,仿佛不是在对她说的。

而像在向另一个人陈情着什么,或是要求着什么。

忽地,门板发出一道极细微的响声,吱吱呀呀,令人牙酸。

她猛然回头。

只见容琤静静倚靠在站在门框之处,手中捏着一把药草,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了。

他的漆眸之中星河暗沉,如同酝酿着一场即将骤然而至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