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78 章

2025-03-22 07:51:35

该说的, 我都说了。

觉禅大师语气意外平静。

他不嬉笑作怪之时,庄严的面庞便显得宝相,看向容琤的眼中透着悲悯。

正如照微所猜测的那般, 觉禅早早察觉了容琤立在门栏之外。

饶是如此, 他还是一五一十道尽了当年的真相。

昔年,为了照顾初初丧母、遭逢大变的皇长子的情绪,他和方丈默契地隐瞒了这桩旧事。

本以为它会永不见天日, 又在今日被旧事重提。

一来,是为了宽慰皇上, 不必因应家之恶而自苦。

二来, 也是变相敦促他下定决心。

这等眼中没有亲缘与天理, 只有利益的外戚, 不值得英明天子的半分留恋。

觉禅远在江南,对京中发生的事不甚了解。

自然不知,皇上早已为了他的宠妃与外家交恶。

但是,他的目的仍是达到了。

容琤在听完的那一刻, 漆黑的眸中飞快闪过一丝不快,却很快掩去了。

他一眼就洞彻了觉禅想影响他的意图。

这一点极细微的变化,了然却捕捉到了。

他忽地一笑, 恭敬地对着容琤拱手:多谢陛下,宽恕方外之人胡言乱语之罪。

又站起了身拍了拍前襟,果断离开:朝云丫头, 收拾到哪去了……我得去看看。

他离开后,破庙中陡然寂静了一刹。

照微见凝视着容琤结霜的眉目。

她丝毫不曾察觉师父与丈夫二人间的机锋,踌躇了半晌, 才问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外面的人怎么样了?此处隐蔽, 尚且无人发现。

那就好。

照微轻轻舒缓了心绪。

今日遭遇了百般的意外与惊吓, 这是迄今为止,唯一的好消息。

至少,他们能在破庙之中歇口气。

可是说完这句,她又不知说什么了。

方才大师的话,我都听见了。

容琤唇角轻轻勾了勾,眼中坚冰化作春水。

可是照微却从他的柔和的眸中品出一丝痛意。

照微搭上了容琤的手,掌心贴着他的指节。

许是失血之故,他如玉的指节分外冰凉,寒气顺着肌肤相贴之处上窜,纵使靠近炉火也暖不起来。

容琤回握住照微,再次笑了笑。

只不过,这一次笑有了真实的温度。

都是陈年旧事了。

他似在宽慰照微,又似在宽慰自己。

但是心中终究意难平,带上了一丝压抑的颤抖:母后对应家的上心,其实我早有察觉。

只不过没想到,她连几年的时间也等不了……照微心中又是一恸。

容琤是先皇的嫡长子,无论继后是谁,待先皇去后,容琤名正言顺践祚,应家便是天子外家,可享数十年的荣华富贵。

只可惜元后,又或者是应家不愿等上这几年。

他们害怕变数过多,风险太大。

干脆另辟蹊径,将家中的女儿推上继后的位置。

也将容琤的命运,当作献祭家族前途的牺牲品。

先时她还觉得,元后总是对亲子有几分舐犊情深。

现在看来,何谈情分?只有满目的牺牲与算计。

照微把容琤的手紧紧贴在她的心口。

这一刻,她或许是世界上最能与他感同身受之人。

无他,只因为她也体味过这番众叛亲离的滋味。

无论往事如何,现在你与应家早已没有瓜葛了。

她说。

这话原是初初重生之时,照微拿来安慰自己的。

而现在,这些安慰之语又可以多添上一句——你还有我。

容琤忽地心中一松。

方才,他心中充满了恨意。

那恨意对着他的母亲、对着应家、也对这玩弄他的世道。

直到他冰冷麻木的手指,触到了一片柔软的衣料。

隔着这片衣料,他的手紧紧贴着照微的心口,就好像他们真正心意相通、不分彼此。

那如刀般尖锐的恨意,忽地弥散了大半。

遇见照微,也算老天待他不薄。

皑皑雪后,朗霁的日光刺破了惨白的天穹。

他温声道,情意如初融的脉脉流水,涓滴动人:好,都听你的。

不过,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照微想了想,又补充道:虽说昨日事譬如昨日死,但是江南之事,也要清算干净。

容琤一瞬不瞬望着她,好似听进去了,又好似没有:都听你的。

得了这句保证,照微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应家如同附骨之疽般,吸附在两代皇权身上,攀扯不掉。

纵然容琤早与他们划清了界限,可到底有剪不断的血缘羁绊。

若是贸然出手,难免诸多掣肘、遭人物议。

江城的叛乱、觉禅大师的证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及时雨?若是外戚有了不臣之心,试图左右皇位的变动,甚至生出刀兵之祸。

这时,皇上再次出手,可再也无人敢嚼舌根了。

而为今之计——我们现在便下山,陛下意下如何?照微与朕,果然心有灵犀。

二人相视一笑,又不约而同透过窗棂看向远方的山巅。

在他们视线不及的山的另一侧,有欲置他们于死地之人,也有试图寻找他们行踪之人。

而这两拨人,或许已然刀戈相向,死伤无数。

此时贸然离开寺庙,风险甚大。

但这是最快的破局之法。

应家的算计,他们早已看得分明。

这群人如同阴沟中的老鼠,龌龊的心思见不得光。

设计引他们上山,再伪装成山民暴动。

这说明,他们不敢真正举兵谋反。

此时下山,回到众人视线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应家决计不敢再做什么。

而他们正好可以挨个清算局面。

不需要商量什么,这个决定自然而然浮现在二人心中。

而容琤和照微都知道,对方一定会同意。

你怕么?容琤问道。

陛下为我挡刀时可曾说过怕?怎么这个时候,反而问起我了?……是朕想岔了。

容琤心中最后一丝犹豫散去:那,走罢。

照微一顿:不去向觉禅大师和赵云姑娘告别么?他们已经在等着了。

容琤推开门,果然。

觉禅与赵云一前一后站在门前,不时向门中望一眼,显然是等候了多时。

见两人出来,觉禅笑道:要走?江城的乱局亟待收拾,宜早不宜迟。

还有一个原因,他们都不曾宣之于口——在这里长留,恐怕会给二人带来麻烦。

照微躬身行一礼,遮住眼中的神色:待此间事了,再来拜访大师不迟。

觉禅哈哈一笑:这地儿可不好找!怕是你们再寻摸过来的时候,早忘了来时路咯。

他望着照微:丫头怎么还噘着嘴呢,舍不得我?哪有。

照微扬起头来,心中的不舍却渐渐扩大了。

她看着觉禅大师促狭的笑,心中生出了个不怀好意的想法。

便特意在经过觉禅身边时,用所有人皆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大师既然已经与皇家有了因果纠缠,又何必在旁的事上,自诩超脱红尘之中呢?话毕,看向了一言不发的朝云。

什么超脱红尘,我何曾说过……觉禅大师正要反驳,却在看向照微的眼神之时,忽地闭口不语。

而朝云若有所感,面上红白交加,不知是羞赧还是惊讶更多。

照微得逞地一笑,心情放了晴:大师,告辞了。

说完,便与容琤并肩踏上了山路。

行了半晌,容琤忽然面露不解之色,问道:方才你对大师说的那句话……与朝云姑娘有什么关系?照微像是从未见过他一样,打量了他半天:陛下这是在背后同我八卦?真新奇,她从来都以为容琤是正人君子,没想到还有这一面容琤任她打量,神色一点也未变:还请照微解惑。

好罢。

照微摇了摇头:其实,那话大师从未对我说过。

我不过是猜测他用类似的借口,搪塞过朝云姑娘罢了。

所以便诈他一下。

果然,大师被我一诈便露了马脚。

果然。

容琤说完这句话,便缄口不言。

照微却听懂了他的未竟之意。

是罢,你也看出来了。

朝云姑娘对大师有情,而大师呢……未必无意。

不过,大师的佛性,从不拘泥于清规戒律之中。

照微忽然道。

就像当年她是从花楼被大师救下,一照顾就是六年。

这何尝不是真正的慈悲。

容琤颔首:是。

他在慈恩寺中,大师亦从不拘泥身份,对他诸多照顾。

两人一路行一路说,不觉已至方才遇见朝云姑娘之处。

定睛一看,此地的草木有被新踩踏的痕迹。

说明,已经有人寻至此处。

这里不再安全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并无短兵相接的痕迹。

照微眉目一凝:须快些走。

绕过坡面,就离山脚不远了。

而山脚一定有着接应他们的禁军。

不管人数多少,与禁军会合,就有多一分的保障。

容琤也当机立断:走!两人步履匆匆,踏上了来时路。

清晨时分,这里曾经有盐矿工人的家人跋涉而上,此刻却意外地十分空旷。

没有脚印、也没有刀兵血迹,干净得如同被刻意清扫过一样。

只是,不知道打扫之人会是谁?又过了一刻钟,离山脚只剩一个陡峭的坡道。

足以看清山下的痕迹。

只见远处有两片人马,正泾渭分明地站在两侧。

红黑相间的衣袍一片,腰间佩着漆刀,正昂首朝他们望来,目光坚毅。

照微长出了一口气——这是他们从京中带来的禁军!至少,他们安全了。

而另一边……另一片人马的领头之人,竟显得比禁军的首领还要激动。

见容琤与照微走近,声音颤抖地大喊道:是皇上和贵妃娘娘——皇上和贵妃娘娘无事!照微见了,只觉得诧异。

无他,只因为这个动容哽咽,恨不得以头抢地之人,是江城的知府应清书。

不出意外的话,他亦是这次刺杀的主谋之一。

这般惺惺作态,给谁看?难不成,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不成?照微只觉得好笑。

已经图穷匕见,又何必惺惺作态?若是应清书今日是带着一队人马与他们厮杀,也能称得上是有头有尾。

现在这般做戏,只能说明,他们是真的一点也上不了台面。

似是觉得火候还不够,待容琤走向禁军之时,应清书主动凑了上来,眼中甚至有晶莹闪烁:陛下,陛下您平安无事归来就好。

盐矿坍塌,本就是臣的失职,让您置于险境……他这句惺惺作态的话,最终没有说完。

只因众目睽睽之下,容琤抽出一把禁军腰间的佩刀,一把刺进了他的胸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