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的, 我都说了。
觉禅大师语气意外平静。
他不嬉笑作怪之时,庄严的面庞便显得宝相,看向容琤的眼中透着悲悯。
正如照微所猜测的那般, 觉禅早早察觉了容琤立在门栏之外。
饶是如此, 他还是一五一十道尽了当年的真相。
昔年,为了照顾初初丧母、遭逢大变的皇长子的情绪,他和方丈默契地隐瞒了这桩旧事。
本以为它会永不见天日, 又在今日被旧事重提。
一来,是为了宽慰皇上, 不必因应家之恶而自苦。
二来, 也是变相敦促他下定决心。
这等眼中没有亲缘与天理, 只有利益的外戚, 不值得英明天子的半分留恋。
觉禅远在江南,对京中发生的事不甚了解。
自然不知,皇上早已为了他的宠妃与外家交恶。
但是,他的目的仍是达到了。
容琤在听完的那一刻, 漆黑的眸中飞快闪过一丝不快,却很快掩去了。
他一眼就洞彻了觉禅想影响他的意图。
这一点极细微的变化,了然却捕捉到了。
他忽地一笑, 恭敬地对着容琤拱手:多谢陛下,宽恕方外之人胡言乱语之罪。
又站起了身拍了拍前襟,果断离开:朝云丫头, 收拾到哪去了……我得去看看。
他离开后,破庙中陡然寂静了一刹。
照微见凝视着容琤结霜的眉目。
她丝毫不曾察觉师父与丈夫二人间的机锋,踌躇了半晌, 才问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外面的人怎么样了?此处隐蔽, 尚且无人发现。
那就好。
照微轻轻舒缓了心绪。
今日遭遇了百般的意外与惊吓, 这是迄今为止,唯一的好消息。
至少,他们能在破庙之中歇口气。
可是说完这句,她又不知说什么了。
方才大师的话,我都听见了。
容琤唇角轻轻勾了勾,眼中坚冰化作春水。
可是照微却从他的柔和的眸中品出一丝痛意。
照微搭上了容琤的手,掌心贴着他的指节。
许是失血之故,他如玉的指节分外冰凉,寒气顺着肌肤相贴之处上窜,纵使靠近炉火也暖不起来。
容琤回握住照微,再次笑了笑。
只不过,这一次笑有了真实的温度。
都是陈年旧事了。
他似在宽慰照微,又似在宽慰自己。
但是心中终究意难平,带上了一丝压抑的颤抖:母后对应家的上心,其实我早有察觉。
只不过没想到,她连几年的时间也等不了……照微心中又是一恸。
容琤是先皇的嫡长子,无论继后是谁,待先皇去后,容琤名正言顺践祚,应家便是天子外家,可享数十年的荣华富贵。
只可惜元后,又或者是应家不愿等上这几年。
他们害怕变数过多,风险太大。
干脆另辟蹊径,将家中的女儿推上继后的位置。
也将容琤的命运,当作献祭家族前途的牺牲品。
先时她还觉得,元后总是对亲子有几分舐犊情深。
现在看来,何谈情分?只有满目的牺牲与算计。
照微把容琤的手紧紧贴在她的心口。
这一刻,她或许是世界上最能与他感同身受之人。
无他,只因为她也体味过这番众叛亲离的滋味。
无论往事如何,现在你与应家早已没有瓜葛了。
她说。
这话原是初初重生之时,照微拿来安慰自己的。
而现在,这些安慰之语又可以多添上一句——你还有我。
容琤忽地心中一松。
方才,他心中充满了恨意。
那恨意对着他的母亲、对着应家、也对这玩弄他的世道。
直到他冰冷麻木的手指,触到了一片柔软的衣料。
隔着这片衣料,他的手紧紧贴着照微的心口,就好像他们真正心意相通、不分彼此。
那如刀般尖锐的恨意,忽地弥散了大半。
遇见照微,也算老天待他不薄。
皑皑雪后,朗霁的日光刺破了惨白的天穹。
他温声道,情意如初融的脉脉流水,涓滴动人:好,都听你的。
不过,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照微想了想,又补充道:虽说昨日事譬如昨日死,但是江南之事,也要清算干净。
容琤一瞬不瞬望着她,好似听进去了,又好似没有:都听你的。
得了这句保证,照微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应家如同附骨之疽般,吸附在两代皇权身上,攀扯不掉。
纵然容琤早与他们划清了界限,可到底有剪不断的血缘羁绊。
若是贸然出手,难免诸多掣肘、遭人物议。
江城的叛乱、觉禅大师的证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及时雨?若是外戚有了不臣之心,试图左右皇位的变动,甚至生出刀兵之祸。
这时,皇上再次出手,可再也无人敢嚼舌根了。
而为今之计——我们现在便下山,陛下意下如何?照微与朕,果然心有灵犀。
二人相视一笑,又不约而同透过窗棂看向远方的山巅。
在他们视线不及的山的另一侧,有欲置他们于死地之人,也有试图寻找他们行踪之人。
而这两拨人,或许已然刀戈相向,死伤无数。
此时贸然离开寺庙,风险甚大。
但这是最快的破局之法。
应家的算计,他们早已看得分明。
这群人如同阴沟中的老鼠,龌龊的心思见不得光。
设计引他们上山,再伪装成山民暴动。
这说明,他们不敢真正举兵谋反。
此时下山,回到众人视线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应家决计不敢再做什么。
而他们正好可以挨个清算局面。
不需要商量什么,这个决定自然而然浮现在二人心中。
而容琤和照微都知道,对方一定会同意。
你怕么?容琤问道。
陛下为我挡刀时可曾说过怕?怎么这个时候,反而问起我了?……是朕想岔了。
容琤心中最后一丝犹豫散去:那,走罢。
照微一顿:不去向觉禅大师和赵云姑娘告别么?他们已经在等着了。
容琤推开门,果然。
觉禅与赵云一前一后站在门前,不时向门中望一眼,显然是等候了多时。
见两人出来,觉禅笑道:要走?江城的乱局亟待收拾,宜早不宜迟。
还有一个原因,他们都不曾宣之于口——在这里长留,恐怕会给二人带来麻烦。
照微躬身行一礼,遮住眼中的神色:待此间事了,再来拜访大师不迟。
觉禅哈哈一笑:这地儿可不好找!怕是你们再寻摸过来的时候,早忘了来时路咯。
他望着照微:丫头怎么还噘着嘴呢,舍不得我?哪有。
照微扬起头来,心中的不舍却渐渐扩大了。
她看着觉禅大师促狭的笑,心中生出了个不怀好意的想法。
便特意在经过觉禅身边时,用所有人皆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大师既然已经与皇家有了因果纠缠,又何必在旁的事上,自诩超脱红尘之中呢?话毕,看向了一言不发的朝云。
什么超脱红尘,我何曾说过……觉禅大师正要反驳,却在看向照微的眼神之时,忽地闭口不语。
而朝云若有所感,面上红白交加,不知是羞赧还是惊讶更多。
照微得逞地一笑,心情放了晴:大师,告辞了。
说完,便与容琤并肩踏上了山路。
行了半晌,容琤忽然面露不解之色,问道:方才你对大师说的那句话……与朝云姑娘有什么关系?照微像是从未见过他一样,打量了他半天:陛下这是在背后同我八卦?真新奇,她从来都以为容琤是正人君子,没想到还有这一面容琤任她打量,神色一点也未变:还请照微解惑。
好罢。
照微摇了摇头:其实,那话大师从未对我说过。
我不过是猜测他用类似的借口,搪塞过朝云姑娘罢了。
所以便诈他一下。
果然,大师被我一诈便露了马脚。
果然。
容琤说完这句话,便缄口不言。
照微却听懂了他的未竟之意。
是罢,你也看出来了。
朝云姑娘对大师有情,而大师呢……未必无意。
不过,大师的佛性,从不拘泥于清规戒律之中。
照微忽然道。
就像当年她是从花楼被大师救下,一照顾就是六年。
这何尝不是真正的慈悲。
容琤颔首:是。
他在慈恩寺中,大师亦从不拘泥身份,对他诸多照顾。
两人一路行一路说,不觉已至方才遇见朝云姑娘之处。
定睛一看,此地的草木有被新踩踏的痕迹。
说明,已经有人寻至此处。
这里不再安全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并无短兵相接的痕迹。
照微眉目一凝:须快些走。
绕过坡面,就离山脚不远了。
而山脚一定有着接应他们的禁军。
不管人数多少,与禁军会合,就有多一分的保障。
容琤也当机立断:走!两人步履匆匆,踏上了来时路。
清晨时分,这里曾经有盐矿工人的家人跋涉而上,此刻却意外地十分空旷。
没有脚印、也没有刀兵血迹,干净得如同被刻意清扫过一样。
只是,不知道打扫之人会是谁?又过了一刻钟,离山脚只剩一个陡峭的坡道。
足以看清山下的痕迹。
只见远处有两片人马,正泾渭分明地站在两侧。
红黑相间的衣袍一片,腰间佩着漆刀,正昂首朝他们望来,目光坚毅。
照微长出了一口气——这是他们从京中带来的禁军!至少,他们安全了。
而另一边……另一片人马的领头之人,竟显得比禁军的首领还要激动。
见容琤与照微走近,声音颤抖地大喊道:是皇上和贵妃娘娘——皇上和贵妃娘娘无事!照微见了,只觉得诧异。
无他,只因为这个动容哽咽,恨不得以头抢地之人,是江城的知府应清书。
不出意外的话,他亦是这次刺杀的主谋之一。
这般惺惺作态,给谁看?难不成,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不成?照微只觉得好笑。
已经图穷匕见,又何必惺惺作态?若是应清书今日是带着一队人马与他们厮杀,也能称得上是有头有尾。
现在这般做戏,只能说明,他们是真的一点也上不了台面。
似是觉得火候还不够,待容琤走向禁军之时,应清书主动凑了上来,眼中甚至有晶莹闪烁:陛下,陛下您平安无事归来就好。
盐矿坍塌,本就是臣的失职,让您置于险境……他这句惺惺作态的话,最终没有说完。
只因众目睽睽之下,容琤抽出一把禁军腰间的佩刀,一把刺进了他的胸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