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没入皮肉中的沉钝声响, 霎时间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呃——应清书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然而还没待他来得及说什么,禁军之中的领头人便当机立断, 派人将他拖了下去。
他瘫软的身子, 一路上鲜红的血迹蜿蜒,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这些,皆落入了照微沉静的瞳仁里。
刀口刺中了右胸的要害, 恐怕大罗神仙前来也是药石罔医。
随着此人的倒下,场中一瞬间落得寂静无比。
旋即, 应清书带来的那一队人马之中, 惊呼与抽气声次第响起、绵延不绝。
容琤眯起眼睛, 眼神微微发冷, 却被身边的人轻轻按住了手。
让我来。
照微眨了眨眼,示意道。
旋即,她的目光温度骤然下降,凝望向那队人马——应清书指挥得动他们, 又要在他们面前做戏。
这些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他们定然是江城的守军。
待声音稍微收歇,她丹唇微启,清冽之音泠泠作响:江城知府有不臣之心, 试图谋害陛下,贼喊捉贼。
按律当诛。
诸位,可有疑义?声音不大, 却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谋逆?不,不臣之心……江城的府兵们无一不瞠目结舌。
大清早的,他们就被一道知府手书急召到山下, 说是皇上在此地遇到危险, 要他们急源。
不情愿者有之, 想借机在皇上面前露脸的亦有之。
然而,无论他们是何种想法,在皇上和知府大人两座大山之前,都只能老老实实前来。
然而,来了之后,却被此地驻守的禁军拦下。
说是他们已经派人上山寻找,府兵不必,只须在此迎候皇上圣驾即可。
府兵们听了百般不情愿——说白了,不就是怕他们抢了自己的功劳们?应大人听了,也据理力争起来。
然而,不知他们是如何交涉的,禁军中人竟然齐刷刷亮出了刀来。
再多生口舌,我便只能当应大人有心想浑水摸鱼了。
眼见着他们的原先还据理力争,听了这话便如瘪了的皮球,当即偃旗息鼓。
他们也只好苦哈哈地顶着冬日山脚下的冷气,缩着手,百无聊赖地等着。
没想到,终于等来了陛下,他们的领头人也没了气息。
而且,听陛下的说法,应大人是谋逆?许多府兵当即觉得不可能。
他们亲眼见过的,应大人那据理力争、焦急万状的模样可做不得假。
可是说这话的人,偏偏是君无戏言的皇上……场中一时寂静无声。
数息之后,有聪明的府兵回过神来。
站在人群中高喝了一句:我等并无疑义!罢了罢了,他们是江城的守军、是皇上的人。
应大人只有调度的权力,并非他们真正的主人。
而况,大人物的争端,与他们无关。
他们只需要听话,不生事,保下一条命才好。
话音落下,越来越多的人明白了过来其中的关窍。
方才嘈杂的山脚复又变得寂静无比。
照微见状,稍稍放下心来。
无论应清书究竟抱着什么念头领兵前来,是做戏,还是浑水摸鱼。
现下,他已经死了,再掀不起风浪。
这些人的调度之权,也自然而然地回收了。
禁军的头领自见到容琤起便绷紧了弦,此刻也不禁松了口气,加快了语速道:夜长梦多,此地不宜久留。
还请陛下与娘娘移步行宫。
容琤轻瞥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同意了。
但他看得出来,这位禁军头领所做的,可远比他所说的多得多。
照微自出声之后,便在旁边默默听着。
当她听见要回行宫时,忍不住回看了一眼那座山。
江城的气候温暖而湿润。
即使是冬日,山上也不是光秃秃的死寂,而是被犹如春日般的苍绿色所覆盖。
丛簇的树木掩映之间,不见人迹。
自然,也看不见坍塌的盐井、不见今晨上演的血色厮杀。
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这场刺杀来得突兀,转折得莫名,结束得虎头蛇尾。
最初的危险过后,偏偏柳暗花明。
然而,作为被追杀的中心人物,她也难说清有多少势力参与其中,又各自扮演了何种角色。
最有可能窥见全貌的应清书,身体不知已经被禁军拖到了何处。
或许,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身体,而是一具尸体。
不过,这也并不可惜。
斩除首恶,收服府兵。
解决了这两件事,他们的安全才有了保障。
而失去了明面上的庇佑,应家,再也掀不起风浪了。
-许是这一日过于惊心动魄,返程的马车上,照微感到一阵汹涌而来的困倦。
眼皮沉重无比,意识昏昏沉沉之际,车辕一阵动响,她突然被惊醒。
萦绕着冷香的袖袍拂过脸颊,上首传来关切的一声:怎么了?她怔了片刻,意识回笼之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半个身子倚在了容琤的怀中,堂堂九五之尊成了她酣睡时的靠枕。
这哪里使得?照微连忙起身,却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了下去:放心,这里很安全。
接下来不会有事了,你好生安睡罢。
原来,皇上误会她惊醒,是因为方才之事心神不宁?照微哭笑不得,心中沉甸甸之感却因这句话消散了不少。
再次阖眼之后不久,便沉入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这一觉仿佛睡了很久,久到再次醒来之时,她竟然久违地感受到一阵怔忪之意。
再次睁眼之际,床榻旁的金兽之中,安定凝神的檀香烟气缓缓升起,飘散在层叠的帷帐之中。
寝殿之中悄寂无人,唯有日暮的霞光探进雕花窗棂之中,洒在桌案之上。
入目不是荒无人烟的山村,也不是惨红淋漓的鲜血。
这般的宁静,仿佛先前那些厮杀与纷争,只是一场冗长的噩梦。
然而前殿之中,若有若无的声音告诉她,这不是梦。
侍女侯在门外,听见了里间的动静,便捧着衣物与水盆鱼贯而入。
照微展开躯体,任她们为自己穿戴衣物,梳理长发,思绪却早早飘向了外间了。
那两道声音纵使刻意压低了也听得出来,一道是容琤,另一道是禁军头领。
他们正在商量的,恐怕正是今日之事。
照微倏然叹了口气,困倦与怔忪忽地如烟尘般散尽了。
她出现在外间之时,禁军首领的声音忽地一顿,片刻之后,又如常般继续讲了下去。
照微没留心到这点小细节,容琤的眉头却几不可查地一松。
禁军首领眼观四路,当即为自己的机智庆幸不已。
若是方才他流露出一点犹豫、或者旁的防备贵妃娘娘的意思,陛下恐怕都不会像这般和颜悦色。
方才,他可是亲眼看见的。
陛下一刀杀了应清书那狗贼,贵妃娘娘竟是半点也不改颜色。
甚至,在陛下动完手之后,轻巧地一句话,就制止住了府兵的骚动。
那时候,陛下没有流露出半点被越俎代庖的不悦。
如今,竟然连谋逆、叛乱这等秘辛之事,都能叫贵妃娘娘旁听,半点也不忌讳。
照微莽然不知,她的身影在禁军首领之中,已然愈发深不可测。
若是知道了,定然要笑得直不起腰来。
历来皇帝提防枕边人,更多是提防她们身后的家族,防止外戚坐大、扰乱朝政。
可惜,她被家族背刺了数次,早已是孤家寡人一个。
难道,她还能扶植欲对她不轨的江家、王家不成?比起所谓的家人,她与容琤,才是这世间唯一知己知彼之人。
那厢,禁军首领正在将今日所见一五一十地道来:……末将上山之时,见到有不少人神色匆匆地往山下遁逃,便察觉有异,当即派手下捉来一个人问了情况。
那人支支吾吾的,问了几遍才说明白,他本是盐井工人的父亲,听闻儿子出了事正要赶去收尸的,走到半路,竟然听人说盐井处两拨人彼此砍杀了起来。
末将这才知晓,盐井那处出了事。
照微听得入神:……原来是这样。
是那些盐井工人的家人无意间送来的消息,才让禁军的大部队早早收到了消息。
她先前一直怀疑,所谓的到底盐井坍塌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如今看来,那处出了事是真的,只是恰好被应家用来做了吸引他们入局的筏子。
而那些魍魉之辈,事关人命也能拿来做文章……盐井牵涉的无辜之人,须好生抚恤。
听到此处,容琤也忍不住轻叹。
先是遭逢至亲丧命,又直接或间接目睹了那场□□,这些无辜之人,实在可怜。
发下的抚恤,或许并不能抹平伤疤。
但至少能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一些。
是。
禁军首领短促地回答,心中忍不住一喜。
陛下单只吩咐了他,就是把此事交给他的意思。
便不禁更加卖力地讲解起来。
只是,以他的视角,知道得到底有限。
譬如与应清书对峙的那一段,他也说不清应清书带着一队人马妄图上山,究竟是何居心。
是当真想演个忠君爱国的模样给人看?还是想黄雀在后,在山上把人围杀,又或者两者都有?好在他谨慎,宁愿亮出刀兵也不肯放旁人上山。
容琤摆了摆手,并未在意。
无论是哪种可能,此人都已经死了。
他正要吩咐下去,将此事查得更仔细一些。
门外便突然有人闯入。
来人一脸神色匆匆,发间还有弥散的尘土,显然是长途奔袭,尚未来得及休息,就来到了御前。
照微的心头忽地一紧。
能让信使宁肯冒着御前失仪的风险,也要第一时间禀报的,通常是十万火急的消息。
……而且,可能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紧紧盯着来人干裂的唇瓣一张一合,吐露出的字连成串,竟然比她的预想还要糟糕:启禀陛下,宁王殿下突发急病,水米不进,已有数日,请您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