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容琏的话, 曲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或许,陛下已经动身了。
又或许在江城还有事情,一时半会赶不回来也未可知。
听了这话, 容琏肉眼可见地沮丧了起来。
不过……曲菱迟疑了一下。
不过什么?不过, 事情或许并未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皇上纵使晚些回来,也不会耽搁什么。
真的么!容琏低低惊呼一声:还请曲姐姐详细说些。
曲菱犹疑了片刻。
太后娘娘毕竟是宁王的亲生母亲。
有些话,不适合她一个外人来说。
而且, 她猜测的也未必就是对的。
思来想去,她只能道:不管发生了什么, 未走到动兵戈那一步, 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无论是对太后, 还是皇上。
怪我一时冲动, 以为有人趁皇兄不在,要对他不轨,便想出这样的主意来。
若是之前和曲姐姐商量一番,就好了。
容琏懊恼不已。
曲菱轻轻碰了碰他温热的脸蛋。
原本稚气可爱的脸颊, 因一场高烧瘦削了许多,便露出棱角分明的骨相来,有一种青涩的英气。
你方才不是说了, 你高热不褪是真的么?都在病中了,哪里顾及得这般周全?你能记挂着皇兄,已经很好了。
她柔声宽慰道。
容琏知晓她说得有理, 却无法抑止住自责之情,只好把头闷入了被子里,只露出半个脑袋。
那模样, 实在可爱极了。
曲菱手心一痒, 隔着被子抚摸着容琏毛茸茸的脑袋, 一下又一下:殿下还是好好养病罢,陛下回来了才不至于……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簌簌的脚步声。
二人的脸色同时一变,曲菱连忙止住了话头,手上一使劲,硬生生将容琏的脑袋一整个塞进了被子里。
容琏:……他气闷不已,却也不敢出声,屏息凝神等着来人的音讯。
待听见木箱与衣料的摩擦之声后,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是太医院来人了。
不是他母后,或者瑞康宫的人就好。
吴太医轻车熟路地推开门、放下胯间的医箱,又施施然对着曲菱行了一礼,顺手掀开了卧榻上的被子,陡然对上容琏睁大着的一双眼。
四目相对之时,空气短暂凝固了一息。
还是吴太医率先反应过来,拱着手连声告罪道:可是微臣手脚粗笨,一不小心扰了宁王殿下的好梦?容琏摆出一副懵懂惺忪的模样,顺水推舟地承认:刚醒。
又揉了揉眼睛,伸出手腕乖巧道:太医,给你。
你看吧。
吴太医的手指隔着绸巾,搭上了容琏的脉搏。
片刻之后欣慰道:多亏女史照顾得周到,热邪已然彻底退了。
只是大病初愈,殿下的贵体尚且虚弱,还须好生温补一番。
容琏的圆目一亮。
有了太医这话,他可以光明正大吃好吃的了。
那殿下的心脉,如何了?这……吴太医捻着胡须,犯了难。
他的手指在腕心处诊了又诊,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来。
依他所学,这宁王殿下的心脉,分明强健得紧,与常人无异。
可是,曲女史偏偏说他犯了癔症,认不得人,而宁王殿下表现得也确实不像是作假的模样。
更何况……他不是有智迟了十数年,最近才略微转好么?吴太医迟疑了。
事关皇室血脉,他可不敢胡言乱语。
思来想去之后,终是咬牙认下了曲菱的说法:微臣医术不精,让女史失望了。
宁王殿下的心脉仍无好转之兆,须费心调养一番。
在他看不见之处,曲菱与容琏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他们两个人,能将重病渲染得满宫皆知,能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自然靠的不是随口编几句瞎话,而是虚实相生,让人如坠雾中。
容琏磕到了脑袋是真,故意被应玉京所伤是假。
当夜,他恰巧发了高热是真,烧得水米不进、不省人事是假。
太医诊断不出底细,就只好按照曲菱暗示的那样放出消息。
再加上宁王殿下有智迟的前事,满宫无人怀疑。
纵使是有,见了他浑身发烫的虚弱模样,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陛下唯一的胞弟生了重病,这消息不可谓不重要。
即使位高如太后,也按不住消息飞往江南之地。
而只要皇上有一分看重这个胞弟,定要加快南巡的脚步,早日赶回京城。
太后的阴谋,也就多了一分被识破的可能。
这就是容琏和曲菱最初的谋划。
而眼下,能做的他们已经尽做了。
余下的,唯有等待。
吴太医开了几副药方,一副留给了曲菱,一副自己拿到太医院去备案。
做完这些,就飞快地离开了容琏的寝殿。
他也说不清为何要如此,明明给达官贵人看病是家常便饭。
可是每每到了宁王殿下的寝殿之中,面对着曲女史温和秀美的面庞,只觉得如坐针毡。
分明自己才是医者,可是每每与曲女史交谈之时,他总会有种曲女史才是那个对宁王殿下的身体了如指掌的错觉。
不应该啊,曲女史出身将门,应该对医术不甚了解才对。
吴太医摇了摇头,驱除了脑中的离谱想法。
大概是……曲女史对宁王殿下情真意切,才让自己像个外人罢。
曲菱不知晓吴太医心中是如何腹诽的,知道了她也不会介意——左右阖宫上下都看出她与宁王殿下的关系匪浅,心里怎么想也没什么要紧。
她缓缓放下拔步床上的纱帘:还早,再睡会吧。
帘中却伸出一只手,抓住她胳膊:曲姐姐我睡不着,你陪我说会话。
好罢,你要说什么?曲菱轻快地问道。
从她的角度,看不清容琏的神情,自然不知他启齿之时,面上有多犹豫。
清亮的少年音娓娓传来:曲姐姐,你觉得……我做的对么?什么?曲菱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母后和皇兄,他们……那声音似是觉得难以启齿,越发低沉了起来:……曲姐姐,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曲菱一怔,片刻后,她猛地掀开了帘子。
莫非,你这些日子睡不好,就是因为这个?嗯。
容琏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
最开始,他只是直觉有人要对皇兄不利,而那些人和太后有关。
但是至于如何不利这个问题,他从未深想过。
——直到他幡然醒悟,那些人,剑指的是皇位。
而母后,则是那群人的领头人。
非如此,则不能解释,为何那群心怀不轨之人聚集在应伯府,也就是母后的娘家。
他们要拉皇兄下皇位,而皇兄知晓之后,也定然会置他们于死地。
知道这个事实之后,他的心中犹如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
如果说先前的病重是七分真三分假,自此之后,就变成了九分真一分假。
内心的极深之处,曾经诞生一个不曾宣之于口的念头。
他希望皇兄慢些回来。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立刻被容琏按下去了。
曾经脑子不甚清明之时,他就知道,母后和皇兄关系不睦。
可是皇兄对他呢,却比同胞的亲兄弟还要亲,丝毫没有介意他是母后之子。
单凭这一点,他怎能做出对不起皇兄之事。
可是母后……再怎么说,那也是他的母亲。
容琏乌亮眸中闪烁的纠结与忧愁,全部落入了曲菱的眼底。
她似是叹了一声,抚上他消瘦的侧脸。
也不知这些日子的清减,有多少是因为这个心结。
他本是世间少见的纯澈心性,乌黑的眸子一眼就望到底。
皇家的残酷与龃龉,本该与他无关的。
可是偏偏……你觉得,你现在做得不对么?曲菱叹声问道。
她发现,自从和容琏走近了之后,叹气的次数也渐渐多了。
容琏想了想,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就是了。
这件事本不是你的错。
不要拿他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她本可以为容琏分析其中的利弊。
告诉他站在皇上一边的诸多好处。
可是想了想,仍然没有这么说。
就让他从本心出发,做自己认为正确之事罢。
想来,若是陛下回来之后,戳穿了太后的阴谋,宁王殿下也定要为太后娘娘求情的。
但是她想,陛下一定不会迁怒。
她与陛下珍重的,不正是这般纯粹的殿下么?容琏听了曲菱的话,左右一想,只觉豁然开朗。
分明曲姐姐寥寥数语之间,没说什么大道理,但这些日子的纠结与心焦,已然横扫一空。
曲姐姐,果然神奇!容琏干脆躺下,打了个哈欠:好了,曲姐姐我要睡了!曲菱噗嗤一笑:你是不是方才早就困了,强撑着与我说话的?嘿嘿。
容琏赧然一笑,拉上了帘子。
这一番谈话,除了他二人外无人得知。
只是这一日后,不知是退烧、还是心结打开的缘故,容琏的身子一日赛一日地好了起来。
消瘦的脸颊上,也多了些肉。
太后听了,不由得露出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
这些日子她召集那些臣子到伯府议事,总有几个推脱不来的。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总不过是觉得琏儿眼见着不好,想另扶他人登位罢了。
这下,琏儿好了,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太后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与臣子们私下见面也愈发频繁。
一来二去,少不得露出马脚来。
这下好了,朝堂上其他大臣也发现了些许端倪。
最早发现此事的,是御史台。
外戚出宫,私会朝臣。
这可是重罪一笔!御史们早早写好了弹劾的折子,只是苦于陛下不在京中,无人可以上奏。
只等陛下回来,定然要好好告上太后娘娘、还有那些不安分的臣子一状!他们恶狠狠地想。
作者有话说:明天开始日更,争取八月能把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