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仅仅一个人失踪, 尚算正常。
可是这么多人无故在朝堂上不见踪影,偏偏他们相熟的官员也说不出原因,这就不得不引人怀疑。
明眼人都能看出, 失踪之人, 无一不是庙堂之上的禄蠹。
他们看了看殿陛之上负手而立、渊渟岳峙的帝王,叹了口气,仿佛明白了什么。
陛下成长的速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罢了。
为首的老臣轻轻拂须, 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还能把消息瞒得滴水不漏。
假以时日, 这样有手段, 有魄力, 又能明辨是非的君王, 何愁不成为一代英主?他们为人臣子的,理应感到欣慰才是。
同样,也有许多人不免露出兔死狐悲之色。
好好的同僚说没就没,焉知这等铁血雷霆手段, 哪一日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呢?这些人分明心中有所不满,却又不敢直视君王与之抗辩,只得垂头低颈、扭捏作态。
这一切都被容琤收入眼中。
欣慰也好, 不平也好,于他而言都似阵阵清风掠过湖面,只掀起一阵浅浅的涟漪, 然后散开不见。
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臣子的百态自然也在意料之中。
欣慰者的忠心不须多言,而面露悲戚亦是人之常情。
那些格外仓皇、如惊弓之鸟却强作镇静之人, 则是不打自招了。
不过容琤暂时未打算对这些人动手。
总不过, 来日方长。
立在庙堂之中许多人懵然不知, 今日一个无心之举,便影响了他们未来数年的仕途,乃至命运。
直到数年之后,曾经浑浊不堪的庙宇澄清,黄钟再筑,才有人意识到这位陛下的手腕与眼光。
不过,那都是后事了。
至于眼前,立了大功的禁军需要奖赏,太后及其余党还在牢中等待清算,空出的官位也亟需一批新的官员顶上。
有司官员们忙得连轴转,宫中,澹宁居的亦是灯火通宵长明,不曾止熄。
子时。
容琤搁下朱笔,阖上文书,才察觉到酸意已浸透了手腕。
他枯坐了整日,在纸堆中与奏折为伴,代价便是放下笔之后,右手险些使不上力,连茶杯都捏不稳了。
朔泰见了,连忙上前,握住茶杯后稳稳送向容琤唇边。
一口温热的姜茶下肚,疲劳也消散了不少。
容琤看了看朔泰,突然笑了:你站了一整日,倒是比朕坐着还有力气些。
朔泰和气地笑了笑,面上纹路加深了些许:陛下春秋鼎盛,这话可折煞老奴了。
老奴不过是站着,眼中时刻注视着您。
您心中却装着四海,自然比老奴劳神不知多少。
容琤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朔泰察言观色的功夫一流,自然察觉到主子心情不错,便顺水推舟:若是陛下疲倦了,可要告诉娘娘?娘娘她……容琤抬手:不必,她有她的事要忙。
朔泰便闭口了,心中却明白:比起他来,陛下定然是更愿意娘娘在一旁红袖添香的。
话虽如此,却不舍得唤她来一趟,这可是十成十的体谅了。
在宫中,从主子处最难得到的,不是金银财宝、亦不是信任,而是这份体谅。
高位之人,向来开口便是强求,丝毫不在意下位之人能不能做到。
地位愈高者,愈是如此。
皇帝的一份体谅,莫说万金,便是官居一品,也向来难求。
而如今,陛下却似寻常丈夫顾惜妻子一般,将江娘娘百般爱护。
纵使朔泰在他身边多年,深谙他性子,也难免讶然无语。
也难怪,不过数月,江娘娘便从女史、到贵妃,一路至皇后。
对了,前日皇上下旨,江贵妃已然被立为皇后了。
大婚定在了三月之后。
无论是宫侍、还是百官,皆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只是他们没想到,圣旨会下来得如此之快。
看来宫中传言,陛下十分爱重江氏女,并不是谣言。
文武百官,对这道立后圣旨的想法,皆隐藏在一张张贺辞与贺表的奏章之后。
其中,就有人将嫉妒的目光投向了江家。
多好的运气啊——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侍郎,竟有一女入宫为女史、一女嫁入太后的娘家。
应家倒了之后,竟然一点也没波及到他们。
又过了数日,江家自己也摇身一变,成了皇后外家。
明眼人皆明白,就算他们和应家有点什么勾当,皇上看在皇后的面子,也不会再计较了——总不会让一国之母的娘家沦为谋逆罪臣。
而风暴中心的江侍郎,却生生捏了一把汗。
每日面对各样或是真心,或是假意的祝贺,他感到的非是快意,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前月应家密谋造反之际,借着江宝徽身边的婆子,给他递过共谋大计的口信。
那一夜,江老爷攥着信纸,在书房坐了一页。
这事,他不敢告诉枕边人,更不敢声张给老太太——以老太太疼宝徽的劲儿,恐怕不论她提出什么要求,都会登时答应的。
可这是谋反,是抄家灭族的大事啊!江老爷心急如焚,左右为难。
一边是他有所求的姻亲之家,另一边却是他入了宫,成了皇帝枕边人的亲女儿。
思来想去,他终是将信纸投入了烛灯的火舌之中,再将灰烬混进茶水,泼在了地上。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放下一个巨大的包袱。
——若是参与了进去,往后便紧紧绑在应家这艘船之上,仰人鼻息处处受限,太不值当。
不如装聋作哑,若是应家胜了,他的身价也能水涨船高。
……若是应家败了,他还有一个嫡亲的女儿在宫中。
说不得哪日,他自己也能当上什么国丈、承恩公呢。
至于那嫡亲的女儿与他不亲不睦,倒也无妨。
他与照微的父女名分已定,这是绝无可能更改的。
只要她姓江一日,余荫必会庇佑娘家。
谁知,他那一向不声不响的女儿,有朝一日当真成了皇后?真是太出息,出息得出乎他意料了。
宫中有些隐晦的传言,江老爷也听了一耳朵:什么椒房之宠、红袖添香,颇有把照微说成了蛊惑帝王心智的红颜祸水的架势。
愈听,江老爷不仅高兴不起来,反而愈心惊肉跳。
——若是一念之差,他当时鬼迷心窍答应了应家,那现在等待江家的会是什么?爱重女儿的陛下会怎样对待一个让她名声有污的外家?冷汗自额角渗出,江老爷掏出一块帕子拂了两下,便有心腹管家急忙在外间通传:老爷,大事不好了,老太太吵着要见您。
那没流完的冷汗,顿时渗得更多了。
江老爷顿感疲倦不已:好的,我知道了。
你去回老太太,我立刻就去。
一刻钟之后,一行人分花拂柳而来,进了萱瑞堂的院子。
萱瑞堂依旧是江府用度最为豪奢之处。
珍玩美婢、山珍海味,抚平了老太太生活中每一个不服帖的褶子。
加上亲子孝顺、日日晨定昏省,养在膝下的孙女又嫁得出息,不知多少人羡煞了她的晚年。
可是,前几日,一声兵戈一道圣旨,她平生最疼宠的孙女,就成了反贼的媳妇。
这让后半生得意顺遂,乃至养出执拗性子的老太太如何能接受?此事,她是无论如何都要讨个说法的。
这些,江老爷心中都明白。
他更明白的是,老太太要想得偿所愿,最先被折腾的,就是他这个在京为官的儿子。
果然,院中的丫鬟无不愁眉苦脸、屏声敛气。
连花木也疏于打理,眼见着萎蔫了不少。
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隔着厚重的皮毛帘子,就能老妇哀哀的哭声,和丫鬟轻声细语的安慰。
那哭声令人不忍,闻者落泪,这些皆不是重点。
重点是——被他这个为人子的给听到了。
一个孝子,如何能让母亲流泪?听到这哭声,他是想大事化小也不行了。
江老爷口里发苦,心中有了决断。
他掀开门帘进去后,三两步走到老太太面前,托住她拭泪的手臂:母亲……您这般流泪,让做儿子的情何以堪?宫中的皇后娘娘遥闻您的哭声,亦心中难安呐。
老太太一抬头,唱念做打的架势一顿。
这时候抬出皇后娘娘,是几个意思?要是让别人知道他家得了天大的好事,却如此哀苦,岂不是要被拿作攻讦的把柄。
老太太疑心儿子在拿话堵她,迟疑了片刻:小二,你嫡亲的侄女可是进了天牢,你是他大伯,照微和宝徽也是嫡亲的堂姐妹,总不会放着她在牢里不管罢……母亲好糊涂!江老爷打断道:照微虽是我女儿,您嫡亲的孙女,可她亦是皇后娘娘,国朝的国母,亦是江府的主子!为人臣子者,怎能要挟主上的心思?老太太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江老爷放缓了口气,趁热打铁:我也是宝徽她大伯,看着她长大、又亲手嫁她出去,怎会放她不管?只是兹事体大,事关谋逆一事,稍微出些差错就要被牵连的,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那,那照微……老太太犹不死心。
老太太好糊涂!谋逆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咱们江家可是应家的姻亲,如今能平安无事,皇上未必不是为了照微的体面。
只是这份体面庇佑咱家是绰绰有余,又怎能荫蔽到出嫁女身上呢?老太太闻言怔怔的,半晌哇地一声哀嚎出声:宝徽!我的宝徽……江老爷到底是个大孝子,宽慰道:母亲不必如此伤心。
依儿子看,此事未必没有转机。
转机?哪还有什么转机?不都是你说的,株连九族的大罪,连照微也护她不住。
——我的宝徽,你好命苦啊,本以为是掉进了福窝……老太太半个身子伏在江老爷身上,生怕旁人听不见般放声哀嚎。
江老爷无奈,他千躲万躲,搬出了照微和九族,这一番哭闹最终还是落到他身上。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答应:您放心,儿子再向刑部探听些消息。
谁知道……你是跳进了狼窝啊…………竭尽儿子之力,护宝徽侄女的周全!老太太这才满意地止住了眼泪:我累了,你下去罢。
是。
跨出萱瑞堂的门槛,江老爷才长舒口气,心情与他烧掉口信那一夜如出一辙——仔细思索,他并未答应老太太任何事情。
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全尸也是周全,不是么?-照微正整饬着大婚的一应。
她不是从江家,而是宫中出嫁。
加之太后卷入谋逆之事,阖宫上下一时无主,容琤又信不过旁的宗室命妇,这担子自然而然落在她头上。
旁的不说,自己操办自己婚礼的滋味,还挺新奇。
早在接下容琤圣旨的那一刻,照微就知道,自己会是未来的皇后。
然而仪仗凤娇、龙凤花烛,一应琐事在她眼前掠过,她才觉得皇后二字有了实感。
是容琤之妻,亦是一国之母。
好在宫中知道是她亲自操办婚事,丝毫不敢克扣,力求尽善尽美,只为她的一个青眼,加之桂月从前帮着老太太管理私库,对庶务很是有一套。
连日下来,也算得心应手。
宫中许多地方挂上了红绸,一改气象,冲淡了太后入狱后的人心惶惶。
照微看在眼里,忽然明白了容琤宣旨的苦心。
一国之太后连同诸大臣谋反,说起来实在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而将他们一同下狱,亦会让前朝后宫动荡。
难怪容琤与自己商量此事之时,会一反平日的果决,反而十分踌躇,满怀歉意。
而见她一口答应,他眼中的怜惜与歉意反而愈发浓重。
照微眼波流转,腮边笑意淡淡温柔。
倘若此事对她而言有憾,对他何尝不是呢?被用作缓冲的,本就是容琤自己的婚事。
在此风浪之尖的时刻,本不必纠缠于儿女情长、细枝末节。
此事不必说,她的心从来和他皆是一样的。
桂月在一旁清点着单子,忽地见照微停下了手上动作,眼神飘远,也见怪不怪,继续忙活着手上的活计。
忽地听她问道:家中可有什么音信?桂月愣怔片刻:未曾听说。
也不知是不想,还是没来得及。
等她名正言顺地成为皇后之后,再求上门来,好好利用一番她头上的凤冠。
那一日,她缠着容琤问他应府中发生之事,他一一讲了之后,又提起一句见到了传闻中那个处心积虑针对她的表妹,江宝徽。
她如何了?与应家人在一处。
容琤又问需不需要对她做些什么,又或是什么口信,照微想了想,并未点头。
她总觉得江家会在此事上生出风波来。
若是此刻画蛇添足,说不定会被捉住把柄。
此刻,还是静观其变得好。
这一观就是十几日,江家始终毫无动静。
江老爷每日勤谨地上朝点卯,毫无一朝成为岳丈的得意张狂,低调得不像话。
至于后宅之事,更是半点也未传出。
照微十分不解,便将此事问了桂月。
桂月:按下不表亦是一种表态,娘娘可安心了。
她到底在老太太身边多年,与江巍和老太太打的交道不知凡几,对他二人了解更胜照微一层:老太佚䅿太或许有所希冀,但老爷不会。
你是说……寥寥数语,照微豁然洞开。
她果然钻牛角尖了。
她父固然疼爱江宝徽,却是依科举入仕的破落勋贵子,对这身官袍不知有多珍惜。
若要让他二择一,答案不言自明。
对侄女的疼爱,是真心也好、做给老太太看也罢,是却不能威胁到他自身地位的。
同样,为了江宝徽得罪贵为皇后的亲女,更不值当。
他或许有时糊涂,但此事上绝对耳清目明。
是我着相了。
照微喃喃道。
父亲与祖母,在她心中不过是只会一味疼爱江宝徽的单薄纸片。
她竟然也忘了,他们也是人,是活生生会趋利避害的人。
她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下了。
夜中,照微又对容琤陈明了此事:我知陛下这些日子,将太后一家悬而不决是为了等我。
不过,江家恐怕掀不起什么风浪,还请您自行处置便是。
容琤摸着她的发鬓,轻轻颔首不语。
不过,不知陛下要怎样处置他们呢?照微小小的好奇心冒了出来——若是依照律法,自然是要处斩的。
但是,应家与容琤有血缘之亲,若是如此处置,恐怕史书工笔,少不得说闲话。
朕从未说过他们是谋逆。
照微愣了下,旋即恍然大悟——是啊,容琤只是将他们发落入牢中,至于谋逆之罪,或是市井传言、或是群臣脑补,他从未宣之于口。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陛下果然还是心软了。
容琤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微凉薄茧的手从发间插入颈间,拂过之后引来阵阵战栗:清夜良宵,实不该说不相干的人与事。
照微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一个薄荷味的凉吻覆盖。
她挣扎了两下,终是回搂住容琤清挺的身躯,覆唇回吻了上去。
-大婚那日,是个十数年难见的吉日。
昨夜飘了一夜的雪粒,落在宫中的红绸之上,别有一般风致。
\\瑞雪兆丰年!\\这是个吉兆啊!之类的话在耳畔叽叽喳喳想起,照微看着簇拥之人的面孔,知晓她们是唯恐这雪扰乱她的心情,这才不停地说着吉祥话。
她唇畔笑意一闪而过:恐怕天比昨日寒了些,各位仔细着冻伤了自己。
众人齐齐呆了一瞬。
江女史之美,是众所周知之事。
可数月以来,人们看到的多是她毋须妆扮便清水芙蓉、出落动人的脸孔。
如今穿上皇后的吉服,细细妆点过脸上每一处,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国色天香,占断风华。
更何况,说出的是这般体贴人的话呢?耳畔又一连声地响起的谢恩的话,让照微哭笑不得。
她活了两辈子,从未如此被簇拥过,更别提随口一句话便让人讨好巴结了。
两辈子了啊……照微心中忽然一动。
鸾凤鎏金黄铜镜中印出她盛装的面孔。
看惯了自己素面朝天的模样,镜中那个柳眉红唇,满头朱钗之人,也让她有些陌生了。
上辈子,她出嫁时也是这样么?照微努力地想,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仿佛在遇到容琤之后,从前之事,她便浮华掠影忘得飞快,最终化作一阵青烟般渺然无踪。
就好像,她的一生只有这一辈子一样。
身边一连串不停歇的吉祥话让照微稍稍回神,面对人群中桂月隐含忧虑的眼神,她轻轻摇了摇头以示无事。
若说上天让她重活一世,是一种恩泽。
那么她忘掉上辈子,则是一种宽慰。
照微穿着吉服,在搀扶之中拾玉阶而上。
鞋上玉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的心亦渐次沉静。
直到看到玉阶之上长身玉立、眉眼如画之人。
他俊美的面上依旧殊无神情,几颗雪粒覆上他发冠之上,又簌簌落下。
玉阶之下传来山呼,礼官仿佛在耳边说着什么,又似在极远之处。
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两人。
她看着眼前之人对她伸出手。
如玉般白皙的骨节,手心干燥而温暖。
唯独欲握住她时,指尖一点颤抖之意,将他藏在冷淡下千回百转的心思透露了个彻底。
照微又笑了。
她这一生从未有如此笃定的时刻。
她轻轻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中。
-正文完结-作者有话说:完结撒花啦!预计好的有两个番外:一个是应家结局,一个是前世的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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