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2025-03-22 07:51:34

马车悠悠,载着一行三人回到府上。

行至花园小径,照微停下了步子,看向桂月:姑姑好生歇息罢。

今日,劳烦您陪我一道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在此作别。

照微未能看见,自她走后,桂月的神色渐渐郑重,又有一分犹疑。

行至萱慈堂前,徘徊数次,终是坚定了神色,走了进去。

这次不须人通报,江白氏早早候着她,一见便问:今日如何?待听到慈恩寺今日略无人烟时,江白氏眉间舒展,松了一口气。

忽而又听她说起偶遇一男子复又紧紧拧住,印出一道深深折痕。

你是说,照微那丫头与一个陌生外男,整整一炷香时间,都待在正殿?她语气阴沉,面上几乎能拧出水来。

是。

你们可在场?看见他俩在做些什么?……不曾。

但是那时并无旁人在场,想来是无妨的。

桂月忍不住辩解道。

江白氏厉声道:不行!谁知那男人是人是鬼?若是他信口说了出去,我们江家女儿的清白名声还要不要?你赶快去把照微叫来,我要当面问她!桂月一咬牙,附在老太太耳边说了什么,骇得她面色陡转。

果真?!你亲眼见到的?先帝爷曾经赐给老太爷一柄剑,不若将它请出来,比对一番就可知晓。

快去!开库房!江白氏心跳得砰砰作响。

很快,下人托着一柄长剑,恭恭敬敬送至老太太面前。

桂月的目光在剑柄处反复流连。

找到了。

剑柄底端,一个玄色阳刻釐龙标记煞是显眼。

桂月指给江白氏:就是此处。

你再仔瞧瞧,与那侍卫腰间的佩剑标记可是一样?桂月十分笃定:是一样的。

奴婢起初便觉得,侍卫剑柄上的纹样有些眼熟,将它刻在了脑子里。

那标志与这先帝御赐之物上的标志一模一样。

话音方落,萱慈堂一时寂静无声。

江白氏哆嗦着嘴唇:旁人不知,她死去的丈夫江侯爷可是告诉过她的。

这玄色釐龙,是内造兵器的标志。

只有皇帝的近身侍卫之兵器上才有。

他能得了一把,是先帝为了老勋贵的脸面加恩,已是天大殊荣。

今日,桂月却在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身上见到。

不仅如此,桂月还说,那男子跟随的主上,能让慈恩寺为之闭门谢客整整一日。

照微那丫头……恐怕遇见的是皇帝……说这句话之时,江白氏声音微微颤抖。

一半是震惊,一半是狂喜。

去!去!你去将照微招来!此时,江白氏不仅不担心实为皇上的男子将他与照微独处之事说出,她甚至恨不得皇上这样做。

想当年,应家还不是朝中无人,偏偏先后出了两位皇后,才煊赫一时。

白得一个靖宁公的爵位不说,子孙亦相继入朝。

如今,皇后晋位成太后,庇佑应家恩荫两朝。

江白氏的心头火热。

以她活了数十年、见过贵女无数的眼光,照微那丫头的容姿也是一等一的。

没有哪个男子见她一面后,能再次忘掉。

皇帝贵为九五之尊,亦是凡人。

是凡人,就难以免俗。

闭上眼眸,江氏女入宫封妃,江家借东风青云直上之路,如在眼前。

桂月多年侍奉她多年,知道她做梦都想抬举江家门第,自然看出江白氏的野心。

她面露尴尬:老太太,陛下方才登基不久,尚还在孝期之中呢。

一句话,把外戚之梦浇灭了一半。

江白氏揉了揉太阳穴:瞧我这老糊涂……怎忘了这个。

大行皇帝驾鹤西去已有五月。

民间挂上的白皤方才拆下,宫中的规矩更加森严。

按照礼法,皇帝守孝以日易月,只须戴孝二十七日即可。

但是选秀、巡幸、游乐等活动,至少一年后方可开始。

离下一次选秀,至少还有数月时间。

数月之后,皇上那样日理万机之人,哪能记得住昔日匆匆一面的江氏女子?此法,怕是不成了。

江白氏叹道:但凡她能尽早入宫……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她怎么忘了,除了选秀,别的入宫的法子有的是。

宫女、女史、公主伴读……江白氏的眼睛眯起,送照微入宫的想法渐渐明晰。

一来,她入宫奋力一搏,若是搏成功得了皇帝青眼,江家后五十年的荣华富贵就有了着落。

二来,若是不入宫,照微已然及笄,亲事被妹妹顶替,暂时没个下家。

自己还要再苦心寻觅,找一门至少瞧起来不逊色应家的夫家,把她给嫁出去。

她又没有王氏的人脉,想拴一门好婚,要费不少功夫。

你去把照微叫……老太太。

一声柔弱的呼喊,打断了她的命令。

江白氏不悦,正要呵斥,却在看见来人时顿住了。

远远见一个消瘦的纤弱女子扶着门,遥遥望着老太太,眸光中似有千言万语。

江白氏面色一僵。

这是换婚事端以来,她头一回见江宝徽。

十数年的祖孙情谊,偏疼宝徽已是江白氏骨子里的本能。

是以,照微的委屈,她可以视而不见,甚至想让宝徽顶着照微的名字出嫁。

然而,江白氏立足后宅数十年,至今牢牢把着管家大权,并非眼明心瞎。

她清楚知晓,宝徽擅自换婚,极有可能损害了江家的名声。

与此同时,她也十分惊疑不定:眼前长大的乖孙女怎会阴狠如斯,算计起亲姐姐毫不留情?心中芥蒂作祟,江白氏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她。

是以,连日来江宝徽屡次三番皆被拒之于门外。

然而,眼瞅着几日不见,心尖上的乖孙女就憔悴如斯,黯然落泪,一滴一滴打在她心坎上,江白氏再也生不起她的气。

她面色复杂:何事?进来说。

见祖母有所动容,江宝徽心中一喜。

三两步奔至祖母怀中,在她膝头闷声抽泣。

哭声一颤一颤,泪水洇湿了膝头一片暗纹绸衣。

这是她最擅长的情态,都紧紧拿捏住老太太的心坎。

她抽噎着,断断续续道歉:……是孙女不好,宝徽已经知道错了,以后做什么事都跟您商量,再也不敢了……江白氏心中最后一点怒气散尽,干瘦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背,止不住叹息。

宝徽。

你想想你长这么大,祖母哪一次不想着你?你姐姐是有门好婚事不假,但是祖母和伯母也在相看。

当中有几个,门第绝不逊于应家。

你……又何苦做下那种事?江宝徽猛地抬头,泪水涌出了更多:不,老太太,孙女在您眼里,岂是贪图富贵之人?孙女是真心喜欢应家二公子……江白氏倒吸一口凉气。

在她料想中,江宝徽不过是看不惯长姐,利用应二公子的喜爱做文章。

谁能想到,她自己也陷了进去?顷刻间,江白氏抓起孙女的手腕,目光将她从上而下刮了一遍:你们背着人私相授受了?可有出格之事?江宝徽猛地一惊。

她看着祖母几乎滴出水的面色,有一种强烈预感:若是说出实话,祖母定会不顾情分,狠狠惩罚她的。

她仓促低头:没,没有……心中却暗恨:老太太不是方才还说江照微私会外男么?怎么不去逼问她?偏偏杠上自己?奈何她立在窗牗之外,只听了个影影绰绰。

更不知那私会的奸夫是谁。

不然。

以此再做一番文章,定能让江照微彻底坏了名声。

果真没有?我与应公子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无逾矩之举。

眼见着话题越发远了,江宝徽心中发慌,忙又掉了两颗泪珠:祖母,我不过是情难自禁。

但是事已至此,往后又该如何对姐姐呢?她定然心怀怨恨,一辈子不会原谅我了。

你姐姐她……江白氏自己也说不下去。

连日的风波下来,闹得可谓鱼死网破。

照微纵使面上不说,心中恐怕无论如何也难原谅了。

不会原谅姐妹,更不会原谅她这个祖母。

江白氏干裂的嘴角陡然一沉。

她突然思及,自己刚才所谋划的进宫一事。

倘若照微进了宫,搏得了泼天的贵,她真的愿意提携江家吗?还是会自恃身份宠爱,反过来对昔日的仇人们落井下石?若真是那般,外戚身份就不是江家的助力,反是累赘。

江宝徽偷偷抬头,知晓耳旁风起了作用,心中得意极了:如今,孙女抢了长姐的姻缘。

她又要去往何方呢?每每想到此事,我就夜不能寐。

说完,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巴巴望着人。

她并不知老太太已经盘算着,把照微送进她此生难及的富贵地。

这番话,不过是为了试探照微未来的夫家。

她想让照微的夫家差一些,最好永远无法够到应家门庭,只能一辈子遥遥仰望她公府少夫人的风光。

却无形之中,消杀了江白氏外戚之梦。

你长姐的去处呢,祖母这几日再思索一番,自有安排。

家里总不会亏待就是。

沉吟良久,江白氏最后道。

若是果真不行,就让照微嫁到几个关系好的勋贵家去,别想着入宫了。

唉,与皇帝相见的,为何不是她的宝徽?江宝徽嘴角悄悄勾起,彻底放下心来。

老太太的门路,她了解得一清二楚。

拢共不过闺中的几位手帕之交,即勋贵圈的夫人们,远远比不上王氏背后的清流大族。

这些人旁的优点没有,唯独浸淫京中八卦圈多年。

侯府丢了个小姐,九岁才找回之事,她们定然了然于胸。

再稍稍一打听,江照微在府上是个什么境遇,也一目了然。

既不生长在侯府,又不得长辈喜欢的姑娘,听起来就不是个好相处的性格,也没有支应门庭、主持中馈的才干。

眼光稍微毒辣些的,定不会把江照微聘回去当宗妇。

顶多做主让旁支娶了,好和侯府沾几分亲。

看来,嫁给一个懦弱无用的丈夫,草草一生,就是江照微你这辈子的去处了。

江宝徽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缓缓在心里道。

-靖宁公府的祠堂,灯火绰暗。

只有灵前一点香烛,照见了一站一跪两个人影。

若是照微在此,定能认出这二人。

跪着的是她前世夫君应玉京。

另一个,则是没少磋磨打骂她的婆婆,张氏。

张氏拎着一只木盒,孤身进了祠堂。

一进门,就几乎要扑到应玉京身上。

哎哟我的玉京,让娘看看,跪这么久膝盖已经青了吧。

她掀起儿子的裤管,白皙皮肉上面一片乌青淤血。

她心疼地拿出药油,在乌青处揉搓起来。

应玉京跪了一天一夜,早没了力气,只任她摆布。

张氏手上动作着,嘴也不停:你看看你,都这么大了还惹你爹生气。

放着长房的嫡女不求,偏偏要娶一个三房的,你的名声还要不要。

还有一晚就能出去了,你明天就给老爷说,让江家换回她们长女的八字来。

应玉京呆滞的眸子焦光一闪:宝徽才是我命定的妻子,旁的人,我不要!张氏噎住一口凉气:你说的都是什么胡话,玉京,快别犯浑了。

她句句皆是数落,倒数落得应玉京心智越发坚定,无论如何也要娶江宝徽过门。

他翻来覆去只一句话:儿子是真心喜欢宝徽。

眼见着劝说无果,张氏也怒道:应玉京,天下男子由几个有你这般荒唐?放着好端端的长姐不要,偏看上了不得台面的妹妹?天底下还是有的,比如说先帝。

应玉京慢吞吞道。

张氏闻言,沾满药油的手狠狠抽打他的后背:你不要命了!这种杀头的话也敢说出口!咱家的富贵,不就是因为先帝犯了这个浑么?不然哪里来的太后娘娘?若是您二老不依,明日我就到大街上让大伙评评理,为何先帝做得,我做不得。

应玉京语气平静,恍然让人觉得,他是真的打算这么做。

气得张氏又狠狠拍了几下儿子的后背。

那女人到底给她儿子吃了什么迷魂药,不惜戳自家的脊梁骨也要迎她进门。

江宝徽懵然不知,还未进门,未来婆婆已然恨上了她。

孽子啊……她又感叹了几次,见儿子面色无改一片淡然,终于熄了希望。

罢了,明日我就递牌子去见太后娘娘,听听她有什么章程。

你就向你爹乖乖认错,别再跪祠堂了啊。

江家应家,各有心思,为照微定下了他们设计的命运。

浑然不知,宫禁之中一双尊贵的眼睛,也悄然盯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