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悠悠,载着一行三人回到府上。
行至花园小径,照微停下了步子,看向桂月:姑姑好生歇息罢。
今日,劳烦您陪我一道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在此作别。
照微未能看见,自她走后,桂月的神色渐渐郑重,又有一分犹疑。
行至萱慈堂前,徘徊数次,终是坚定了神色,走了进去。
这次不须人通报,江白氏早早候着她,一见便问:今日如何?待听到慈恩寺今日略无人烟时,江白氏眉间舒展,松了一口气。
忽而又听她说起偶遇一男子复又紧紧拧住,印出一道深深折痕。
你是说,照微那丫头与一个陌生外男,整整一炷香时间,都待在正殿?她语气阴沉,面上几乎能拧出水来。
是。
你们可在场?看见他俩在做些什么?……不曾。
但是那时并无旁人在场,想来是无妨的。
桂月忍不住辩解道。
江白氏厉声道:不行!谁知那男人是人是鬼?若是他信口说了出去,我们江家女儿的清白名声还要不要?你赶快去把照微叫来,我要当面问她!桂月一咬牙,附在老太太耳边说了什么,骇得她面色陡转。
果真?!你亲眼见到的?先帝爷曾经赐给老太爷一柄剑,不若将它请出来,比对一番就可知晓。
快去!开库房!江白氏心跳得砰砰作响。
很快,下人托着一柄长剑,恭恭敬敬送至老太太面前。
桂月的目光在剑柄处反复流连。
找到了。
剑柄底端,一个玄色阳刻釐龙标记煞是显眼。
桂月指给江白氏:就是此处。
你再仔瞧瞧,与那侍卫腰间的佩剑标记可是一样?桂月十分笃定:是一样的。
奴婢起初便觉得,侍卫剑柄上的纹样有些眼熟,将它刻在了脑子里。
那标志与这先帝御赐之物上的标志一模一样。
话音方落,萱慈堂一时寂静无声。
江白氏哆嗦着嘴唇:旁人不知,她死去的丈夫江侯爷可是告诉过她的。
这玄色釐龙,是内造兵器的标志。
只有皇帝的近身侍卫之兵器上才有。
他能得了一把,是先帝为了老勋贵的脸面加恩,已是天大殊荣。
今日,桂月却在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身上见到。
不仅如此,桂月还说,那男子跟随的主上,能让慈恩寺为之闭门谢客整整一日。
照微那丫头……恐怕遇见的是皇帝……说这句话之时,江白氏声音微微颤抖。
一半是震惊,一半是狂喜。
去!去!你去将照微招来!此时,江白氏不仅不担心实为皇上的男子将他与照微独处之事说出,她甚至恨不得皇上这样做。
想当年,应家还不是朝中无人,偏偏先后出了两位皇后,才煊赫一时。
白得一个靖宁公的爵位不说,子孙亦相继入朝。
如今,皇后晋位成太后,庇佑应家恩荫两朝。
江白氏的心头火热。
以她活了数十年、见过贵女无数的眼光,照微那丫头的容姿也是一等一的。
没有哪个男子见她一面后,能再次忘掉。
皇帝贵为九五之尊,亦是凡人。
是凡人,就难以免俗。
闭上眼眸,江氏女入宫封妃,江家借东风青云直上之路,如在眼前。
桂月多年侍奉她多年,知道她做梦都想抬举江家门第,自然看出江白氏的野心。
她面露尴尬:老太太,陛下方才登基不久,尚还在孝期之中呢。
一句话,把外戚之梦浇灭了一半。
江白氏揉了揉太阳穴:瞧我这老糊涂……怎忘了这个。
大行皇帝驾鹤西去已有五月。
民间挂上的白皤方才拆下,宫中的规矩更加森严。
按照礼法,皇帝守孝以日易月,只须戴孝二十七日即可。
但是选秀、巡幸、游乐等活动,至少一年后方可开始。
离下一次选秀,至少还有数月时间。
数月之后,皇上那样日理万机之人,哪能记得住昔日匆匆一面的江氏女子?此法,怕是不成了。
江白氏叹道:但凡她能尽早入宫……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她怎么忘了,除了选秀,别的入宫的法子有的是。
宫女、女史、公主伴读……江白氏的眼睛眯起,送照微入宫的想法渐渐明晰。
一来,她入宫奋力一搏,若是搏成功得了皇帝青眼,江家后五十年的荣华富贵就有了着落。
二来,若是不入宫,照微已然及笄,亲事被妹妹顶替,暂时没个下家。
自己还要再苦心寻觅,找一门至少瞧起来不逊色应家的夫家,把她给嫁出去。
她又没有王氏的人脉,想拴一门好婚,要费不少功夫。
你去把照微叫……老太太。
一声柔弱的呼喊,打断了她的命令。
江白氏不悦,正要呵斥,却在看见来人时顿住了。
远远见一个消瘦的纤弱女子扶着门,遥遥望着老太太,眸光中似有千言万语。
江白氏面色一僵。
这是换婚事端以来,她头一回见江宝徽。
十数年的祖孙情谊,偏疼宝徽已是江白氏骨子里的本能。
是以,照微的委屈,她可以视而不见,甚至想让宝徽顶着照微的名字出嫁。
然而,江白氏立足后宅数十年,至今牢牢把着管家大权,并非眼明心瞎。
她清楚知晓,宝徽擅自换婚,极有可能损害了江家的名声。
与此同时,她也十分惊疑不定:眼前长大的乖孙女怎会阴狠如斯,算计起亲姐姐毫不留情?心中芥蒂作祟,江白氏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她。
是以,连日来江宝徽屡次三番皆被拒之于门外。
然而,眼瞅着几日不见,心尖上的乖孙女就憔悴如斯,黯然落泪,一滴一滴打在她心坎上,江白氏再也生不起她的气。
她面色复杂:何事?进来说。
见祖母有所动容,江宝徽心中一喜。
三两步奔至祖母怀中,在她膝头闷声抽泣。
哭声一颤一颤,泪水洇湿了膝头一片暗纹绸衣。
这是她最擅长的情态,都紧紧拿捏住老太太的心坎。
她抽噎着,断断续续道歉:……是孙女不好,宝徽已经知道错了,以后做什么事都跟您商量,再也不敢了……江白氏心中最后一点怒气散尽,干瘦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背,止不住叹息。
宝徽。
你想想你长这么大,祖母哪一次不想着你?你姐姐是有门好婚事不假,但是祖母和伯母也在相看。
当中有几个,门第绝不逊于应家。
你……又何苦做下那种事?江宝徽猛地抬头,泪水涌出了更多:不,老太太,孙女在您眼里,岂是贪图富贵之人?孙女是真心喜欢应家二公子……江白氏倒吸一口凉气。
在她料想中,江宝徽不过是看不惯长姐,利用应二公子的喜爱做文章。
谁能想到,她自己也陷了进去?顷刻间,江白氏抓起孙女的手腕,目光将她从上而下刮了一遍:你们背着人私相授受了?可有出格之事?江宝徽猛地一惊。
她看着祖母几乎滴出水的面色,有一种强烈预感:若是说出实话,祖母定会不顾情分,狠狠惩罚她的。
她仓促低头:没,没有……心中却暗恨:老太太不是方才还说江照微私会外男么?怎么不去逼问她?偏偏杠上自己?奈何她立在窗牗之外,只听了个影影绰绰。
更不知那私会的奸夫是谁。
不然。
以此再做一番文章,定能让江照微彻底坏了名声。
果真没有?我与应公子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无逾矩之举。
眼见着话题越发远了,江宝徽心中发慌,忙又掉了两颗泪珠:祖母,我不过是情难自禁。
但是事已至此,往后又该如何对姐姐呢?她定然心怀怨恨,一辈子不会原谅我了。
你姐姐她……江白氏自己也说不下去。
连日的风波下来,闹得可谓鱼死网破。
照微纵使面上不说,心中恐怕无论如何也难原谅了。
不会原谅姐妹,更不会原谅她这个祖母。
江白氏干裂的嘴角陡然一沉。
她突然思及,自己刚才所谋划的进宫一事。
倘若照微进了宫,搏得了泼天的贵,她真的愿意提携江家吗?还是会自恃身份宠爱,反过来对昔日的仇人们落井下石?若真是那般,外戚身份就不是江家的助力,反是累赘。
江宝徽偷偷抬头,知晓耳旁风起了作用,心中得意极了:如今,孙女抢了长姐的姻缘。
她又要去往何方呢?每每想到此事,我就夜不能寐。
说完,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巴巴望着人。
她并不知老太太已经盘算着,把照微送进她此生难及的富贵地。
这番话,不过是为了试探照微未来的夫家。
她想让照微的夫家差一些,最好永远无法够到应家门庭,只能一辈子遥遥仰望她公府少夫人的风光。
却无形之中,消杀了江白氏外戚之梦。
你长姐的去处呢,祖母这几日再思索一番,自有安排。
家里总不会亏待就是。
沉吟良久,江白氏最后道。
若是果真不行,就让照微嫁到几个关系好的勋贵家去,别想着入宫了。
唉,与皇帝相见的,为何不是她的宝徽?江宝徽嘴角悄悄勾起,彻底放下心来。
老太太的门路,她了解得一清二楚。
拢共不过闺中的几位手帕之交,即勋贵圈的夫人们,远远比不上王氏背后的清流大族。
这些人旁的优点没有,唯独浸淫京中八卦圈多年。
侯府丢了个小姐,九岁才找回之事,她们定然了然于胸。
再稍稍一打听,江照微在府上是个什么境遇,也一目了然。
既不生长在侯府,又不得长辈喜欢的姑娘,听起来就不是个好相处的性格,也没有支应门庭、主持中馈的才干。
眼光稍微毒辣些的,定不会把江照微聘回去当宗妇。
顶多做主让旁支娶了,好和侯府沾几分亲。
看来,嫁给一个懦弱无用的丈夫,草草一生,就是江照微你这辈子的去处了。
江宝徽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缓缓在心里道。
-靖宁公府的祠堂,灯火绰暗。
只有灵前一点香烛,照见了一站一跪两个人影。
若是照微在此,定能认出这二人。
跪着的是她前世夫君应玉京。
另一个,则是没少磋磨打骂她的婆婆,张氏。
张氏拎着一只木盒,孤身进了祠堂。
一进门,就几乎要扑到应玉京身上。
哎哟我的玉京,让娘看看,跪这么久膝盖已经青了吧。
她掀起儿子的裤管,白皙皮肉上面一片乌青淤血。
她心疼地拿出药油,在乌青处揉搓起来。
应玉京跪了一天一夜,早没了力气,只任她摆布。
张氏手上动作着,嘴也不停:你看看你,都这么大了还惹你爹生气。
放着长房的嫡女不求,偏偏要娶一个三房的,你的名声还要不要。
还有一晚就能出去了,你明天就给老爷说,让江家换回她们长女的八字来。
应玉京呆滞的眸子焦光一闪:宝徽才是我命定的妻子,旁的人,我不要!张氏噎住一口凉气:你说的都是什么胡话,玉京,快别犯浑了。
她句句皆是数落,倒数落得应玉京心智越发坚定,无论如何也要娶江宝徽过门。
他翻来覆去只一句话:儿子是真心喜欢宝徽。
眼见着劝说无果,张氏也怒道:应玉京,天下男子由几个有你这般荒唐?放着好端端的长姐不要,偏看上了不得台面的妹妹?天底下还是有的,比如说先帝。
应玉京慢吞吞道。
张氏闻言,沾满药油的手狠狠抽打他的后背:你不要命了!这种杀头的话也敢说出口!咱家的富贵,不就是因为先帝犯了这个浑么?不然哪里来的太后娘娘?若是您二老不依,明日我就到大街上让大伙评评理,为何先帝做得,我做不得。
应玉京语气平静,恍然让人觉得,他是真的打算这么做。
气得张氏又狠狠拍了几下儿子的后背。
那女人到底给她儿子吃了什么迷魂药,不惜戳自家的脊梁骨也要迎她进门。
江宝徽懵然不知,还未进门,未来婆婆已然恨上了她。
孽子啊……她又感叹了几次,见儿子面色无改一片淡然,终于熄了希望。
罢了,明日我就递牌子去见太后娘娘,听听她有什么章程。
你就向你爹乖乖认错,别再跪祠堂了啊。
江家应家,各有心思,为照微定下了他们设计的命运。
浑然不知,宫禁之中一双尊贵的眼睛,也悄然盯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