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楚华写完了最后一笔描红, 拿起来对着敞开的窗子仔细查看。
这幅字帖是崔茵亲手写给她的,与她平时的笔迹略有不同, 更秀致一些, 适合拿来临摹描红。
萧楚华见过她平时写的字,很难相信那样一个娇柔的美人,笔下有这样的铁画银钩的气势。
练完了?沈汲从门外进来, 看见侍女正在整理萧楚华练完的描红纸,萧楚华没有理他,两个侍女悄悄看了一眼萧楚华的脸色, 忙低下了头, 他只好尴尬地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
萧楚华听见他咳嗽,丢下手里的纸张便迎过去,面带焦色, 风寒不是已经好了吗?沈汲觑见她关切的神色,才将手放下, 忍不住笑了笑。
你这人!萧楚华被他捉弄, 有些恼怒,一把推开他,自己重新坐了回去。
两个侍女捧着整理好的字帖和描红纸放在桌子上,低头退了出去。
阿楚,前些日子我患了风寒, 多谢你照顾。
沈汲知道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温声道。
萧楚华冷哼一声, 脸色虽缓和下来,话里依旧带刺, 夫妻做到这个份上, 这也要道谢, 那也要道谢,我也多谢你提点,知道你我有多生分。
沈汲被她冷嘲热讽一顿,知道她还在为前些日子的事生气,自己生病这几日也反省过,是想真心同她和好过日子,便也不还嘴,小心翼翼赔罪。
萧楚华心里没有多少怨气了,只是嘴上不饶人,你不用同我虚与委蛇,也不用顾忌我阿弟,我嫁给你这些年,至今不曾有子嗣,你若是嫌我善妒,妨碍你纳妾生子,明日便和离,各过各的……阿楚!越说越远了,我几时怨过你……他有些无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若是将来襄臣子嗣多,肯过继给我们,我们便好好养孩子,若是没有,只你我二人也没什么不好。
说起阿弟,萧楚华又皱起眉,我阿弟哪里指望的上。
沈汲知道萧绪桓从姑苏带回来一个女子,萧楚华与她一见如故,很是要好,这些日子在家临的字帖都是那女子所赠,他指了指字帖,这不是有些眉目了吗?襄臣不是那等轻浮之人,若不是有心成亲,怎么会轻易带回府上。
不提还好,提起崔茵,萧楚华眉头紧锁,她先前问了娄复几句和崔茵有关的事情,娄复便被罚去了军营,见娄复支支吾吾含糊其辞的样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萧绪桓有事瞒着她,并且借由责罚娄复来告诉她,这件事,他不打算现在就与旁人说。
萧楚华心里七上八下,想过好几种猜测。
她见崔茵的表现,不像是从前就认识阿弟,但阿弟的确像是……蓄谋已久的样子。
难道问题出在崔茵的身份上面?她打探遍了建康,也不曾听说姓陈的哪户人家有这样一个女郎,又打探崔茵口中夫家,也没有消息。
即便是江北迁来不久的人家,也该有些蛛丝马迹,可偏偏怎么都查不到。
而她认识崔茵这些日子,见她容貌堪称绝色,文雅识礼,像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女郎,总不会是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出来的。
沈汲见她脸色不对,怎么,那位陈娘子有什么问题吗?萧楚华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阿弟先前行军在外,可认识过什么女子?沈汲想了想,断然否认,哪里曾认识什么女子,难道你还信不过襄臣的人品?真是奇了……萧楚华没有半点头绪,阿弟越是瞒着她,她越是不安,低头将方才练好的最后一张描红收起来。
沈汲不经意瞥了一眼那张字,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从她手中拿过来,仔细又看了一遍。
这幅字——他疑惑道,是陈娘子所写?萧楚华点头,自然是她。
沈汲师从名儒,只因家道中落,才阴差阳错被萧绪桓赏识,做了幕僚军师,如今搁下雅趣诗文许多年,却一眼认出,这张字帖里的之字,习的是王逸公的咏梅赋中的笔法。
那位陈娘子生在江北,丧夫后才来到建康,怎么会习得王逸公二十年前的私帖?那咏梅赋乃是感怀往事之作,洋洋洒洒一气呵成,笔走龙蛇,功底铱誮深厚,不仅辞赋做得好,笔下寄情,字写的更是行云流水,只因赋中暗讽朝廷不作为,偏安一方,王逸公作完此赋后便被贬官去了岭南,手稿不知去向,传言是被某位风流名士私藏了起来。
沈汲年少时,曾在先生那里见过临摹的咏梅赋,因此赋被朝廷严禁,知道的人并不多,绝无可能流传到了江北。
萧楚华听完,眯着眼看那个之字,崔茵给她写的描红帖有厚厚一沓,她练着练着,也不会在意这其中一个字有什么不同。
现在看来,其他字帖中的之字都是她刻意改过的,唯有这章疏忽,漏掉了。
她起身,拿着这张字朝外走。
沈汲愣了愣,忙追上去,你这是要去哪儿?*暮云合璧,夕晖倾颓,眼下已是四月初,树木的枝叶已经繁盛起来,远远望去,墙里墙外,树影婆娑,青葱的树冠之上,时不时有鸟雀徘徊。
暖风里夹杂着丝丝潮意,白日里已经有炎热的感觉了,傍晚时分,热气消散了大半,大概这几日快要下雨了,园中的空地上,像是蒸腾凝聚了一团热浪。
大司马府中的长廊上尽数挂上了竹帘,几个婢女欢快的穿廊而过,小声凑在一起说话。
……以前大司马不回府,府里都没有生机和人气儿。
现在好了,你们看这竹帘,又遮阳又清凉。
多亏了陈娘子,是她叫人挂上的。
几个婢女从廊下的花厅转角过去,迎面看见一道窈窕的身影款步走来。
夫人安好!几个人欢快地朝她行礼,婢女们都很喜欢这个和气温柔的大美人,原先是叫她陈娘子的,可后来听娄复和大司马一口一个夫人,她们也跟着叫。
叫久了,有时候也在猜测,是不是过段时日,这位陈娘子就要当真的萧夫人了。
今日夫人打扮的真是叫人移不开眼,雪肤乌发,梳起一个婀娜的发髻,露出一段细腻的鹅颈和锁骨,容色像是春日里初绽的牡丹。
衣袂翩跹,石榴红的褶裙像是花瓣,衬着纤腰盈盈一握,酥月匈巍峨。
几个婢女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红扑扑的,问好行礼之后,忙拉着手跑走了。
今晚出门赏灯,萧绪桓派人传话,请她到前厅。
崔茵走到长廊尽头,便看见萧楚华快步从前厅出来。
郡主!萧楚华闻声回头,顿住了脚步。
崔茵笑问,好些日子不曾见郡主了,听萧郎君说郡主近日有些事要忙,我写好了新的字帖,春草,快回去给郡主拿来。
萧楚华有些不自在的移开视线,她刚刚与阿弟争执了几句,萧绪桓只承认崔茵身份的确是假的,可她也是有苦衷的。
萧楚华难以理解,什么苦衷,嫁过人,生过孩子,如今还编造身份欺瞒阿弟,萧绪桓既然都知道,却不生气,也不揭穿她,还将人护在身后。
她实在是无法平静地面对崔茵。
不必了,萧楚华拦住她,有些生硬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崔茵愣在原地,郡主方才样子,像是不愿意同自己说话,避如蛇蝎。
她凝眉,望着萧楚华离去的方向,莫名有些不安。
腰肢上搭过来一只手,崔茵侧身回望,见萧绪桓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
崔茵有些担忧道,妾方才遇见了郡主,不知怎么,郡主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萧绪桓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的桃腮杏颊之上。
崔茵今日在眉心画了花钿,美目流转,清艳的容色里多了些妩媚,花钿上勾勒的花瓣像是能攫住人心似的,惹得他有些心痒。
萧郎君?崔茵蹙眉,有些疑惑,萧楚华从前厅出来时就像是在生气,难道不是和他吵架了吗?萧绪桓却没有回答,抬手,将幕离帮她戴好。
修长的手指挑开幕离前面的纱幔,见她还在想刚才的事情,笑了笑,夸赞道,夫人今日真美。
崔茵哑然,她明明在问郡主的事情。
萧绪桓装作看不懂她眼神里的追问,抬手抚平她的眉头。
满园春色,不及夫人这一朵。
他们还站在庭前的台阶下,随时有仆妇和婢女们经过看到,崔茵不知道他的手指还会继续触碰哪里,面颊泛起红晕,紧张地攥住了他的衣袖。
暮色渐渐昏沉下来,晚风穿堂而过,吹起幕离的一角,如崔茵所料,他移开了手指,挪到了另一处。
萧绪桓轻轻捏了捏她泛红的耳垂,见她蝶翼般的睫毛轻颤,咬唇不看他的眼睛。
崔茵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萧绪桓快些走,那人却不紧不慢打量她羞怯的表情。
而后,只听他笑道,幸好,今夜只有我能欣赏。
**月上梢头,今夜建康城中灯火通明,人头攒动,长街之上架起了高高的灯架,各式各样的祈福祝寿的花灯随着清风摇曳。
马车停在了一处巷口,崔茵掀开帘子的一角朝外看,公子王孙、淑女娇娥,士族人家的子弟也纷纷出游赏灯,衣香鬓影,热闹非凡。
崔茵有些担忧,萧郎君,若是街上的人认出你来可怎么办?街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崔茵知道,那些士族子弟大多荫封入仕,多得是见过并认识萧绪桓的人,他今日骤然带着一个陌生女郎出门赏灯,怕是遭人议论,有心之人查起来,万一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可就糟了。
萧绪桓见她是真的忧惧,唤来娄复,叫他去对面的摊子上买个东西。
崔茵便看见,娄复小跑过去,回来时手里提了一盏福灯,还有一个面具。
除却宫里下旨办的灯节,元宵中秋之时,建康城内也常有这样热闹的夜晚,小摊小贩卖的这些小玩意生意很是红火,来往的人群里,有不少人带着面具。
萧绪桓把半张虎兽样式的面具递给她,替我戴上?崔茵替他戴好,兽面遮住了半张脸,夜里虽有花灯,人群熙攘,不会被人轻易认出来。
自己又整理好半透的纱帐幕离,扶着萧绪桓的手下车。
他们二人走在人群中,萧绪桓担心她被人群冲散,便让她牵着自己的手,街上也有不少定过亲的未婚夫妻亲昵同游,但崔茵还是有些害羞,只肯牵住他的袖子。
萧绪桓笑笑,她看似主意大的很,其实也只敢在独处时大胆一番。
崔茵一边抬头看远处的花灯,一边又要担心被人撞到,旁边有人擦肩而过时,幕离被碰了一下,她急忙松开牵住他袖口的手,抬手去扶。
步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崔茵有些心急想跟上萧绪桓的脚步,刚刚小跑了两步,却见前面的人停了下来转身,崔茵没稳住,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萧郎君,你走慢些……她戳戳他的胸口,小声抱怨道。
身前的人说好,伸手将她纤细的柔荑拢在手心,寸步不离的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再过半个时辰,城门处要燃烟花,长街中间被巡夜的禁军清理开来,待会儿会有宫里贵人们的车架经过此处,登上城门,街上不少人跟着望城门处走去,前面的人影少了大半。
崔茵指着不远处的一棵香樟树下问道,那里是做什么的?萧绪桓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城外一处道观的道士来揽香火钱,替人卜命抽签,占卜凶吉。
香樟树下有个小道士支着一杆木竿,替人将祈福的纸条挂到树枝上。
夫人可要过去看看?他低头询问崔茵的意见,只见她掀起幕离的一角,露出半张娇颜,双眸亮晶晶的,像是还没长大的孩子似的,盯着那里,点了点头。
支起的摊位前,两个小娘子卜完凶吉,拉着手去旁边写纸条,崔茵走过去,才看清坐在后面的那老道士,竟是她去灵清观捐给阿珩祈福的经书时遇见的那个真人。
真人没有认出他二人,拿出签筒请她挑一支,又请她摘下幕离,说要看人面相才能算得准。
崔茵犹豫了一下,还是摘了下来。
她去灵清观给阿珩祈福,与萧绪桓而言也不算隐瞒,他知道自己有个放不下心的幼子,只是忽然有些担心,这真人若是忽然提起来,萧绪桓会不会不开心。
真人觑了一眼抽出的木签,皱着眉啧啧两声,他方才远远便看见,这对年轻男女衣着不凡,虽看不清样貌,周身的气度也不是寻常人家所有的,正想忽悠这女郎两句,好叫他们掏银子破财消灾,一抬眼,到嘴边的话却卡住了,楞楞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这位夫人,你是不是——真人空张了两下嘴,有些惊讶,他当然记得这个美貌的年轻妇人,姿容殊色不说,她送来的自己抄写的经书,笔力有如群鸿戏海,令人过目不忘,赞叹不已。
更令人想忘都忘不掉的是,第二日那位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找上了门,要走了那两卷经书,还扔给他一袋银钱,逼问他这位夫人来求了什么。
真人紧张地移开目光,一抬头,发现她旁边戴着兽面的男子越看越眼熟,心里咯噔一声,哆嗦着站了起来。
大——大司马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萧绪桓皱眉瞪了一眼。
崔茵疑惑地看着真人,这签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又问萧绪桓,萧郎君也认识这位灵清观的真人吗?不等萧绪桓回答,那真人抢话道,不认识不认识,夫人这签实在是好,他干笑两声,读懂了萧绪桓眼里的意思,赶紧低下头装无事发生,且让老道来说与夫人听……崔茵听完皱了皱了眉,这真人所言,不过是些场面话,看来灵清观也不过如此,这样说来,上次这真人说阿珩寿数不好,命里坎坷,是不是也不能算真……正想着,后面的街道上吵嚷起来,有辚辚的马车声朝城门驶去,想必是宫里的小皇帝和太后娘娘等人要去城门看烟花了。
崔茵只回头看了一眼,又恐李承璟的车架在其中,忙转过身去,捏了捏萧绪桓的手,萧郎君,这签一点都不准,我们去别处逛逛吧。
萧绪桓自然知道李承璟身为摄政王,今夜也会陪同小皇帝去城门,他见崔茵慌张央求他离开此地,眼神黯了黯,对她微微一笑,不准?那便再抽一次。
说着拿过签筒,递到她面前。
崔茵咬唇,心跳如鼓,一面担心李承璟会从马车里看见她,一面担心萧绪桓生疑,伸手连忙抽出一根,是姻缘签。
那真人见这次抽出来的姻缘签,眼睛一亮,忙接过来解签。
前生种因,结今生果……真人蹙眉念完,笑了笑,这是两辈子积下的缘分,夫人和郎君必定姻缘美满,恩爱白头。
两人却都没有仔细听,崔茵心道何来的前生今世,便是在自己的那个梦里,也从未出现过萧绪桓,若不是李承璟薄情寡义,自己下决心逃了出去,这辈子都不会与萧绪桓有什么交集。
萧绪桓看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微微有些出神。
耳边还是那道士的喋喋不休,恭维他二人。
他心中忽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怕,若是当初崔茵认命,留在李承璟身边,若是李承璟不曾负了她,那么即便有机会再见她一面,也是陌路之人,她是摄政王的内眷,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兰因絮果,前世今生,轻飘飘一句谶言,又有谁知道真假呢?***长街之上的马车中,李承璟今日要同小皇帝一起去城门上看烟花。
小皇帝年前生了一场病,齐太后请来高人点化,唯恐自己儿子年少坐不稳皇位,这才大办寿辰,替小皇帝祈福。
今日的烟花亦是因此才燃放。
李承璟身为摄政王,虽觉得此事繁琐,却又不得不亲自来。
马车外灯影朦胧,察觉到前面的马车慢了下来,他掀帘朝外望去。
长街两侧,有不少百姓一起往城门的方向走去,故而有些拥挤,耽搁了马车的速度,李承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打算放下帘子,不经意间,眼前有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怔愣一下,重新看过去,那道身着红裙的身影却被人群掩盖,消失不见。
李承璟呼吸一滞,攥紧了双手,他不会看错的,朝夕相对三年,他对崔茵的模样和身形最是熟悉不过,方才匆匆一眼,柳腰云鬓,肌肤胜雪,身旁似乎还有个高大的男子陪在她身边,两人站在香樟树下说笑。
停车!他不由分说命人停住马车,不顾周围惊诧的目光,拨开人群,撞掉了几盏灯,匆匆朝哪个方向奔去。
小皇帝听到动静,想探头出去看,却被齐太后按回了座位上。
母后,皇叔这是要去哪儿啊?齐令容淡淡看了一眼窗外,管他做什么,正好今日城门上他不在,叫百姓们都看看,谁才是坐在龙椅上的人。
说着也有些好奇,叫来宫人跟过去,看看李承璟着急忙慌去寻什么人了。
小皇帝懵懵懂懂,母后,舅舅对我说,比起皇叔,大司马才是要跟我抢皇位的人……齐令容闻言变了脸色,你阿舅自己有几个能耐,竟跟你扯这些胡话。
小皇帝吓得缩到一旁,母后别生气,我都听您的。
……李承璟赶到香樟树下时,崔茵早已经离开了。
他冷着脸,继续朝周围找去,对着跟上来的手下道,给本王找!手下一开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过来,见李承璟这焦急的神态,立刻反应过来,他要找的是崔七娘子。
王爷,方才太后派宫人跟在咱们后边,若是这样大张旗鼓,怕是……李承璟闻言,渐渐冷静下来,崔茵既然今晚能出现在这里,那便说明她就住在建康,偌大的建康城,又有几个人能与他为敌,金屋藏娇?****身后重重的灯影原来越远,崔茵回头看了一眼,仍是心有余悸。
她一直央求萧绪桓带她离开,他却不为所动,非要拉着自己在纸符上写上什么祈福的话,再叫人挂到树上。
匆忙离开时,她险些要喘不过气来,长街上的车架停了下来,崔茵总觉得李承璟看到了她。
一只手伸过来环住了她的腰,崔茵回过头来,对上一双含笑的星眸,萧绪桓低头望着自己,不知道在笑什么。
崔茵心跳还未平复,有些怨怪他,都怪他非要挂纸符,,差点就要被李承璟发现了。
她想拿开他缠在自己腰间的手,奈何力气太小,撼动不了分毫。
萧绪桓抬起她的下巴,审视般看着她的眼睛,夫人方才在怕什么?崔茵眉心一跳,偏开目光道,没怕什么。
萧绪桓轻轻按了按放在她腰间的手,纤腰仿若无骨,一折就断,那夫人方才慌里慌张,是为什么?红裙的料子轻薄柔软,掐腰的腰带也是绸缎所制,他灼热的手掌几乎握住了一半,随便按了几下,崔茵怕痒,半边身子酥软下来,双手抵在他胸前,红唇微张,轻轻吸了口气。
妾没有慌张,妾是在生气!她咬唇,睫毛轻颤,轻轻瞪了他一眼,妾都说了,那真人解签根本不准,萧郎君不听,非要再抽一次。
就因为这?他眯起眼来,浓睫和眼睑遮住了深渊似的眸光。
崔茵点头,佯装生气道:萧郎君是从军之人,怎么会信这些道士的话,方才分明是在戏弄妾身。
萧绪桓闻言,点了点她的鼻尖,夫人既然觉得萧某不信这些,那为何当初在丹阳城外的客栈,却送给我一个平安符?那平安符难道不是道观里得来的吗?崔茵辩不过他,脸颊羞红,妾当时身无长物,没有东西可以报答萧郎君,因此送了那个平安符。
她红着脸,凝眉疑惑道,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平安符而已,萧郎君怎么记得这么清楚?若是他不说,崔茵自己都要忘记了。
那平安符说来还是灵清观那个真人随手给的,另一个早就被她弄丢了。
萧绪桓怎么还记得?他像是看穿了她心里的腹诽,手上微微一用力,便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斜坐在自己怀中。
崔茵吓了一跳,心里有些害怕,脑海里潜意识对在马车里的亲密有些抗拒。
她还记得当初李承璟送她去钟山的路上,强迫她在马车里行欢,崔茵忍不住颤抖,那记忆就像是阴云般笼罩下来,她死死抵住萧绪桓的手,生怕他也对自己那样。
怀里的人忽然面色苍白,轻轻娇颤,眼睛里写满抗拒。
萧绪桓微微一愣,旋即想起当初窥见那截无力垂下皓腕,不用猜也知道李承璟曾经在马车里对她做了什么。
他放轻声音,哄道,夫人不必怕,萧某不是那等轻浮之人,不会在这里对夫人做什么。
崔茵头脑间因为恐惧,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何会知道自己怕什么,闻言冷静下来,局促不安的坐在他腿上。
夫人方才的意思,那平安符不作数,他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蝴蝶骨,低声道,萧某行军在外,刀枪无眼,不如夫人重新送一个有用的平安符。
崔茵有些茫然,什么是有用的平安符?接着又听他道,纸做的容易丢,夫人给萧某印一个,可好?微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樱唇,崔茵睁大了眼睛,面容羞红,印一个平安符,怎么能是这个意思?他还在等自己的回应,好不好?眼神真挚,仿佛在询问自己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崔茵一时间不知道,他究竟是哪里学来的这些撩拨人的手段,不是说他身边从未有过女人吗……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飞快仰首在他唇边触了一下,旋即推开他。
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唇角,留下淡淡的一抹胭脂印痕。
崔茵挣扎着要从他怀里下来,却又被重新揽住了腰,她险些惊呼出声,眼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朝她压了下来,不由分说,加深了她所印的胭脂平安符。
……马车停在了郊外一处庄园门口。
崔茵下车时,脸上的红晕还未消散,双眸潋滟,眼含春水,裙摆随风晃动,恍若璇霄丹阙中偷饮仙露的神仙妃子。
萧绪桓替她整理了一下衣襟,牵着她朝里走去。
崔茵回头,发现护送他们的手下都留在了外面。
萧郎君,这是要去哪里呀?许久不曾说话,她嗓音有些喑哑。
方才在马车上,没来得及注意时间,崔茵这才发现,竟然走了这么久,根本不是回府的路。
庄园里不曾点灯,月色皎洁,还有她手中那盏提灯,照见四周,似乎是一条通往花园的的小路。
萧绪桓放慢步伐,慢慢带着她往里走去。
崔茵又问了一遍,究竟来这里做什么?话音刚落,她脚步一顿,睁大了眼睛。
面前是一望无尽的牡丹花丛,月色的寒光洒在千朵万朵娇艳的牡丹花瓣之上,绮丽芬芳,繁花似锦。
崔茵朝前走了两步,垂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嫣红饱满的花瓣。
一枝红艳露凝香。
待回过神来,她抬眸看向身后的男子。
萧郎君为何突然带妾来看牡丹?她其实心中有了些猜测,这几日万寿节,白日里百姓们都去赏花,晚上出门赏灯,她怕白天在街上被人发现,只能晚上出来,自然错过了看那牡丹盛放,云蒸霞蔚的景色。
不过月色下的牡丹依旧艳丽馨香。
夫人不喜欢吗?他捏捏她的手心,被她轻轻回握住。
这处庄园的牡丹园深处,有一座废弃的楼台,旋梯爬到最上面,可以看见建康今夜绮靡璀璨的灯景。
崔茵朝远处看去,果然看到长街之上,有如一簇绮霞,升腾漂浮着淡淡的灯影。
这里这样偏僻,萧郎君怎会知道这里有牡丹,还有这个楼台。
她佯装生疑,杏眸圆瞪,娇嗔道,是不是从前也带别的小娘子来过?萧绪桓故作沉思,想了想,让我数数……崔茵原本只是跟他开个玩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仔细回忆起来,一颗心如坠冰窖,凉了大半。
她低下声,妾就知道……大司马位高权重,怎么会有没有其他女人。
萧绪桓低头看着她,不急不慢道,萧某数了数,夫人竟是唯一一个。
她蓦然抬起头来,眼角泛红,见他竟然在笑自己,又羞又气,想要下楼。
萧绪桓长臂一伸,将人捞了回来,抱起来,让她坐在石栏上,靠在自己怀里。
夫人听我说,他嗅了嗅她身上的幽香,目光渐渐凝重起来,像是想到许多年前的旧事。
十年前,他还只是在齐家借读的寒门子弟,这处庄园原是一位长公主留下的园子,只因长公主早亡,没有留下后人,便被几个士族子弟用来举行宴会,寻欢作乐。
齐家几个公子向来看不起他和阿姐,一次,庄园里聚集了建康高门士族家的公子、贵女,举办诗会,齐家那几个纨绔故意给了他们姐弟假的拜帖,嘴上却极力邀约,目的是想当众给他们姐弟难堪,羞辱他们。
十几岁的萧绪桓还并不懂人心能如此险恶,阿姐兴致勃勃,便只好答应,同阿姐一起来赴宴。
崔茵听到这里,秀眉蹙起,眼里氤氲着雾气,有些心疼的抱住了他。
士庶之分,刻在梁人的骨血里,没有别的原因,就可以这样以欺辱寒门庶族出身的人为乐。
萧绪桓微微一笑,无妨,都过去了。
那日几个纨绔子弟瞧不起他们姐弟,有人放言,要与萧绪桓比试一番,若他赢了,以后都会给他们姐弟拜帖,若他输了,要承认庶族之人,皆为低贱之人。
那纨绔自以为箭法了得,得到过高人指点,而萧绪桓不过是在齐家借读,顶多学过些子史经集,君子六艺又能会几样。
结果是萧郎君赢了……崔茵依偎他怀里,不知不觉落下了几滴泪。
是,后来我从军,第一次立下军功,入宫受赏,先帝问我想要什么赏赐,他闭上眼睛,笑了笑,我只要了这处庄园。
卧薪尝胆,听起来似乎只有简单四个字,他却用了十年,戎马倥偬,半生流光。
崔茵知道他是有野心之人,亦有高远的胸襟和抱负,与李承璟贪恋的权势和地位,还有内心的不甘是不一样的。
她听着他胸膛里灼灼的心跳,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萧绪桓把她从石栏上抱下来,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萧某说了那么多,该轮到夫人说了。
崔茵心跳有些快,莫名有些紧张,那双眼睛居高临下看着她,仿佛能看透人心,有种隐隐的不安,她含糊道,说什么?萧绪桓的眼神慢慢变得有些锐利,夫人确定,没有什么秘密要与我说吗?妾哪有什么秘密……她心底有些慌张,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今日带自己来这里,也有些突然。
他沉默良久,而后笑了笑,好,那萧某就等夫人愿意说的时候再听。
崔茵还想再解释几句,忽然身后,建康城门的方向,烟花升腾,在空中绽开,星落如雨。
建康城里观灯的百姓们聚集在城门下,阵阵欢呼声随风送到耳边。
天碧星河欲下来,楼台下一望无际的娇艳牡丹,也被笼罩在火树银花的光影里。
那夫人觉得,现在你我,是什么关系?崔茵抬眸,见他眼底有千万点光华熠熠,斑斓的烟花散去后,黝黑深邃的瞳仁里,只留下自己一个人的倒影。
她几乎要被这温柔如春夜里的潮水般的眼神吞没。
是……她面颊绯红,绞尽脑汁,忽然脑海里蹦出来一个词,崔茵双眸一亮,又有些迟疑道,两情相悦?城门处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身后时建康城内千门如昼,宝灯花影,又一阵烟花盛放。
萧绪桓原本有些失落,她还不曾完全信任自己,对自己动心,还不肯坦白自己的谋划和身份。
但听到这个词,他喉咙微微干涩,开口时,竟然有些沙哑。
对,他眼底有如一汪春水般温柔,对她微微笑了一下,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下她的回答,我与夫人,是两情相悦。
作者有话说:发红包发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