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茵这几日总觉得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因为萧绪桓在荆州城内短短待了两日便要离开, 二人便格外珍惜共处的时光,帐里账外, 鸳鸯缱绻。
连阿珩都小脸气鼓鼓的, 觉得总是见不到阿娘。
情字误人不浅,她明明记得还有件事要与他说的。
炙热的阳光晒得人眼睛发烫,面前这个偶然遇见的年轻男子说完这一番话, 神色诚恳地望着她,等她的回答。
崔茵手心里出了薄薄一层汗,她听到郡学司业和他的名字时, 心底忍不住懊悔, 怎么偏偏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这个陈元卿大概就是杨夫人口中的颍川陈氏子弟了,好巧不巧,今日被她撞见。
崔茵正犹豫,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琥珀色的眸子极力掩饰着慌张, 不远处的花园台阶上跑来一个婢女, 慌忙道:夫人,都是奴婢不好,没压紧纸张。
她们都知道大司马夫人是个和善温柔的美人,从来不会摆架子刁难她们,反倒是经常招呼她们不要总是站在太阳底下,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允许她们偷会儿懒。
今日实在是太热了, 几个婢女没留意,贴在墙边乘凉, 看到夫人的衣角从花丛中一闪而过, 才发觉书册都被风吹开了。
太守府里经常有客人, 陈元卿原本听到婢女唤她夫人,也并没有多意外,但他忽然想起来,荆州最近对那位大司马夫人的传言许许多多,尤其是夸赞其容貌的。
当日在太守府门口见到过其真容的不少,杨家几个小郎君这几日也在郡学里四处与人炫耀,说亲眼见过大司马新娶的夫人陈氏,仿若洛神在世,清艳曼妙。
说的人多了,陈元卿想不记住都难,那婢女恭敬又忐忑,叫了她一声夫人,他自然就能猜出是哪位夫人。
原来是大司马夫人,是下官失礼了。
他忙将那片写着《四海论》的纸页交还到婢女手中,复又看了崔茵一眼,心中有种淡淡的失落。
也不知道是因为没借到《四海论》而遗憾,还是什么别的。
崔茵长舒了一口气,见他十分端清守礼,也没有问自己关于颍川陈氏的事情,赶紧带着婢女离开,连道谢都忘了。
陈元卿见她纤细的背影即将绕过花丛去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步追过去,夫人留步!他灵机一动道:听闻夫人出身颍川陈氏,下官亦是。
他脑子里乱乱的,语速急促,……不…不知夫人是哪一房的贵女。
他说完就觉得有些不妥,这么明显的攀附关系,夫人会不会觉得厌烦。
崔茵看着他的脸色,竟比自己还要紧张,相比之下,莫名其妙慢慢放松下来,含糊答道:旁支罢了,陈司业也未必听说过。
陈元卿听她回答自己,也松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在下是随母姓,不算陈家人。
夫人莫怪,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见夫人手中这篇策论实为罕见,早前只在家学中见过,说来惭愧,当时年少没能通读,如今在荆州郡学,这样的文赋大多残缺不全,只会误人子弟,在下斗胆向夫人请求,想借来誊抄一份,以授学生。
崔茵听他言辞诚恳,眸光清澈,心里终于放下了一块石头。
她本以为陈司业会是个麻烦,如今看来只不过是一位年轻腼腆的书生罢了,见他如此执着,崔茵心里也很开心,阿爹整理抄录的这些书册流落到自己手中,也算能派上用场了。
这个就先给你,陈司业,不知郡学如今是何光景?她幼时在建康,显赫门第的士族人家根本不需要去什么国学郡学读书,私塾家学的底蕴远比那里深厚多了,只是子弟大多纨绔风流,平白浪费了那么好的机会。
崔茵也是士族家的女郎,虽不像崔莹他们那样高高在上,但她一直以来从未缺过衣食,更有良好的教育。
直到出嫁,见到了江州叛乱里的流民,在豫章操持王府三年,见识过士庶分明的荒唐景况,她才渐渐有了更深的触动和内心的隐忧。
士庶之间,并不只是权力和财富的差距,追溯源头,士族垄断着文化,切断了普通人求知求学之路。
就连建康和荆州的士族待遇,都是如此之大,况乎平民百姓。
她心里慢慢燃起一个想法,萧绪桓可以以庶族出身走到今天,一步步收回故土,完成他的志向,她能做的实在微渺有限,但若什么都不做,连一点价值都没有。
她微微一笑,对陈元卿道,陈司业,我手中还有许多珍藏的典籍史册,你若需要,我带你去取。
……阿珩不开心,郑嬷嬷每日都带他去花园的池边看小金鱼,新鲜了没有两日,他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今日午睡起来,小家伙趴在窗边看蜻蜓,忽然见对面的房间里,走出来一道蜜色衣裙的身影,发髻旁的一只珠钗在阳光底下闪闪的。
阿珩顿时反应过来,小手挥舞着,喊阿娘。
阿娘已经好多天不陪他玩了!那个讨厌的,逼他叫阿爹的男人好不容易消失了,怎么阿娘却不理自己了。
崔茵没有听到,和春草径直往外走,阿珩急的要去追。
郑嬷嬷把他抱回来,安慰道,小公子就在这里玩吧,夫人要出门做正事,可不能打扰她。
阿珩摇头,杏眼睁大,奶声奶气的坚定道:要阿娘!小公子乖,等晚上夫人便回来了。
夫人每天晚上都陪小公子玩呢,是不是?郑嬷嬷哄了半天,又带他去院子里捉蝴蝶,小家伙才渐渐忘了这茬。
直到云霞漫天,暮色渐渐沉了下来,燕子低飞,西风微凉,似乎要下雨了。
郑嬷嬷连忙叫人去郡学给夫人送雨具。
阿珩听见郑嬷嬷提到了崔茵,小手抓住嬷嬷的袖子,闹着也要去。
正闹着,身后一道黑影将他笼罩下来,阿珩一愣,就被人单手提了起来。
大司马回来了!郑嬷嬷也是很惊喜,萧绪桓一走十几天,本以为回来会提前送信,人却这么突然出现在眼前,连忙吩咐人快些去接夫人。
萧绪桓捏了捏阿珩软乎乎的脸颊,问道,夫人去了哪儿?他离开这十几日,崔茵给他写过一封简短的信,让手下捎了过去,信里只说了杨友之妻张氏近来的变动,大概是怕他分心,也没有再说别的。
郑嬷嬷笑道,夫人近来去郡学教书呢!每天只去半日,傍晚就回来,眼看要下雨了,老奴正要叫人去接。
郡学?他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也明白过来,以崔茵学识,做这个也很合适。
怀里的阿珩忽然出声,小手抱住萧绪桓的脖子,眨巴着眼睛道,去找阿娘,找阿娘。
声音委委屈屈的,也不像以前一样见了他就躲。
萧绪桓好笑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不是讨厌我吗,这是在求我?阿珩瘪了瘪嘴巴,他才不想求他呢,只不过阿娘更要紧。
别看他小,他什么都记得,阿娘最开始不理他那天,有一个陌生的坏人在门口接走了阿娘。
他想了半天,外面那个坏人只会带走阿娘,眼前这个至少很听阿娘的话。
小家伙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对萧绪桓告状道,坏人抢阿娘!……陈元卿并不知道自己在阿珩嘴里成了坏人。
崔茵最开始借给了他许多书册,他欣喜无比,但有些文章读来艰涩,总是要向她请教,男女有别,身份更有别,他不好日日都来太守府求见。
正苦恼着,崔茵却主动问他,自己能不能去郡学帮忙。
她见杨家的几个小娘子都闲在家中,府里的小郎君们出门去郡学时,小娘子们都很是羡慕,崔茵便时常教她们读书习字。
张氏最近冷淡了许多,几乎不再来找她,崔茵给萧绪桓递完消息后也闲了下来,便想到了不如带着杨家的小娘子们一起去郡学里读书。
陈元卿拿不定主意,请示学官,学官巴不得能与大司马攀附上关系,连忙应了下来,男女分席,用屏风隔开,请杨家的小娘子们来读书,也请崔茵来教授那些书册文赋。
杨夫人一开始很忐忑,哪有女儿家去凑这种热闹的,但见张氏托辞没让她的几个女儿去,杨夫人一下子想通了。
跟张氏反着来,准没错。
***天幕阴沉,郡学里学生纷纷收拾东西道别,几个小娘子早就坐上了马车,先行一步。
崔茵本来也要走,陈元卿却还有几个问题想向她请教,她便留了下来。
陈元卿对这位知书达理的大司马夫人很是倾慕,但自知身份,每日能看到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今日有些小私心,想再多同她说几句话。
婢女和郡学中的其他几位司业也都在,烛火映在书上,崔茵耐心与他们辨析文意。
天穹之下,渐渐聚集了一团乌云,豆大的雨滴伴着凉风簌簌落下。
崔茵听见声音,知道已经不早了,合上书同他们道别。
陈元卿追出来,要送她上马车。
他刚撑起一把伞,崔茵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听见门前的台阶下,一道奶声奶气却有些生气的声音响起。
阿娘,爹爹接你!崔茵诧异地看过去,阿珩正抱着萧绪桓的脖子,小脸皱起来,瞪着自己。
而他口中的爹爹,撑着一把伞,似笑非笑的眼神看了过来,停在了陈元卿的身上。
作者有话说:阿珩:有共同的敌人,那我们就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