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强求?崔茵望着他的眼睛, 慢慢笑了笑。
若绝不强求,你又何必现在才告诉我?昨日下午, 沈汲匆匆将他叫走, 向来就是因为这件事,他昨夜分明可以提前告诉她,却当做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萧绪桓听着她的话, 没有半分被戳破心思的恼怒,反倒很是高兴,因为我知道, 夫人不会拒绝。
崔茵当然明白他所说的乱臣贼子是什么意思, 若放在从前,她或许会犹豫,毕竟人天性就有对于安稳的渴求。
可目睹了大梁士族与皇室的倾轧和争斗, 尤其是李承璟这样的人,将一己私欲置于家国之上, 崔茵彻彻底底对这个充满腐朽气息的朝廷失望了。
胡人羯人至今不曾打过长江来的原因, 绝不是因为大梁朝堂上那些争名夺利之人。
他们对于真正有功之臣,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却没有人想过,若萧绪桓如他们所愿,在蜀地战败,或是交出兵权, 退出朝堂, 胡人的铁蹄, 下一刻或许就会踏平江左。
她深居后宅,尚不忿士庶之际遇, 因江北战事动荡而不安, 大梁百姓, 又有哪一个不是生活在动荡之中。
她能理解一个戎马十载,满怀壮志之人对这被士族把控的朝廷彻底失望的感情,若志向不灭,有济世之能,为何要屈居人下。
先救己,才能救民。
崔茵微微蹙眉,故意问道,若我不愿呢?他眉目舒展,难得的,在眼中看到一种势在必得却又狡诈的神色。
他说,夫人若不愿意,那萧某只能做个小人,食言一回。
……旨意来的突然,大司马夫人出身崔氏的消息很快传满了荆州,众人一肚子疑惑,只是碍于萧绪桓的面子,无人敢询问。
崔茵不知道他们前些日子到底去了哪里,但从张氏的反应来看,萧绪桓与杨盛的合作似乎出了些岔子,杨友大概是与他们起了争执,连带着张氏都不再来献殷勤。
崔茵本来还有些忐忑,在这样的关头,虽说萧绪桓早已预料到今日,也对一切胸有成竹,可李承璟阴魂不散总是要来给人添堵,崔茵心里还是有些愧疚。
这日杨夫人陪她带着阿珩出门,去荆州一位老郎中家里拜访。
小家伙慢慢长大,如今在阿娘身边有人悉心照料,身体健壮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生病。
但崔茵还是隐忧,生怕他心疾发作,杨夫人知道后,派人去遍访荆州,知道有位德高望重的老郎中已经退隐,只由儿孙经营着一家医馆。
杨盛向来和善,满荆州的百姓都很是尊敬他,杨夫人派人去请,医馆的人却十分为难,说老郎中脾气古怪执拗,已经许多年不给人看诊了。
因先前阿珩还在摄政王府名为世子之时,几乎全建康的人都知道摄政王长子先天患有心疾,崔茵怕再惹出麻烦,请杨夫人替她保密,仆役去医馆请郎中时,也不曾透露是大司马夫人相求。
太守府的仆役回来无奈的摇头,说医馆中的人无能为力,请不动那位老郎中。
崔茵不想放弃,请杨夫人带她去求见。
街巷上很是热闹,阿珩坐在马车里兴奋得很,小手一直试图拨开车帘朝外看。
杨夫人看着容貌肖像的一对母子,觉得他们和这喧嚣的尘世格格不入,像是从画里走下来的仙人。
尤其是这位大司马夫人,没有敢问她为何一会儿说是姓陈,一会儿又是崔家女。
崔茵察觉到杨夫人的目光,知道她没有恶意,对她笑了笑。
杨夫人觉得我很奇怪吧。
她摸了摸阿珩的脑袋,对杨夫人道,如夫人所见,珩儿和我长得很像,是我亲生的孩子。
只不过他的生父并不是大司马,杨夫人,我是二嫁之身。
杨夫人觉得并不是很意外,但她不理解崔茵为何忽然愿意主动与她言明此事。
崔茵了然道:我有求于夫人,希望夫人帮忙替我寻郎中,自然瞒不了,再者说那日建康的旨意送到太守府上,人人都知道我本姓崔,想必流言甚多,若日后夫人听到,还请替我解释一二。
杨夫人犹豫了片刻道,其实夫人不对外说,也没有敢质疑,顶多不过是几句流言蜚语罢了。
她也是女子,知道普通女子二嫁尚会被人拿来说嘴,何况是大司马之妻,只要崔茵不说,没人敢在明面上质疑。
与其让人人都知道,用另一种目光看待她,不如仗着身份,隐瞒下去。
崔茵摇摇头。
她想起旨意颁布的那天早晨,萧绪桓看似强势不容她反悔,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其实何尝不是看出来自己那颗多忧敏感的内心,怕自己一再加深愧疚。
她担忧的从来不是自己的境遇,是自己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他总是用这种把错归到自己身上的方式,减轻她内心的负担。
再沉稳强大的人也有凡人的弱点,比如萧绪桓,也会吃醋,也会在感情里怀疑自己,会自卑。
他为她做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光说是没用的,他不在乎别人的目光,自己又何必再遮遮掩掩。
她也想光明正大的与他并肩,让他知道自己的心也如磐石无转移。
曝露在天光之下见不得人只有虚情假意,既然情意是真的,又有谁会因为身份而质疑。
***杨夫人将太守府的拜帖交给老郎中家里的老仆,老仆一看是太守夫人,也不好直接拒绝,进去与老郎中回话。
老郎中姓郑,已经七十多岁了,如今闲居在家,留着长长的白胡子,眉毛也花白,盖住了半只眼睛。
太守夫人……还是同夫人说另请高明吧,荆州名医多得是。
老仆道:太守夫人带着另一位夫人,还有个小孩,说是请您给看心疾。
老郎中抬抬眼,目光忽然顿住,给那小孩看心疾?他忽然想到,近些日子,大司马带着家眷来了荆州,能让太守夫人陪同来找他看病的,也只有那位大司马夫人了。
他咂咂嘴,大司马是个好人。
请吧,就说我只给看看,治不治的了还另说。
阿珩本来以为阿娘是带他出来玩,最近走路走得稳了,拽着阿娘的手自己走进了屋子。
抬头对上一个白胡子郎中的眼睛,顿时吓得往崔茵身后躲。
老郎中给阿珩把了把脉,忽然脸色微变,敢问夫人,这小公子的病,先前可有请过别的名医诊治?崔茵如实道,遍寻名医未果,都说是无法医治,只能用药吊着。
她想了想,又道,前些日子,有位荆南的郎中给了一个药方,说是以心血入药,方可医治。
老郎中盯着阿珩看了一会儿,低声道,不瞒夫人,几个月前,曾有建康的贵人来寻老夫,重金请老夫带着一份药方去建康给贵人治病。
崔茵微怔,抬眸看向他。
老郎中捋了捋胡子,老夫没有答应,医者仁心,那种术士偏方,事关人命,岂能儿戏。
那药方出自师傅当年一门客之手,江湖术士,从未有人将药方视为真,老夫有一师弟,姓程,若没有猜错,先前给小公子看病的那位仙医就是他。
崔茵听完,冷汗涔涔,一阵后怕。
当时太过着急和慌乱,竟信以为真。
她抱紧了阿珩,轻声问道,老先生,那这样的心疾,究竟还有没有可能治好?老郎中点了点头,又摇头,老夫无能为力,但听说西蜀古羌土司那里有许多与汉人不同的药方,最擅疑难之疾。
崔茵道谢,带着阿珩出来。
杨夫人见她表情凝重,安慰道,小公子吉人天相,夫人且看开些。
她想着老郎中的话,西蜀的羌医,或许也有机会呢,萧绪桓这次,不就是要去解决西蜀吗,她渐渐舒了一口气。
心里却忽然想到,萧绪桓前些日子对她说,他要做的那件事,暂时还不告诉她。
只是一个西蜀,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她把阿珩交给杨夫人,请杨夫人先带他回去,自己另乘了一辆马车,往城郊军营的方向去了。
萧绪桓不在,值守的卫兵来与沈汲禀报,门外有位夫人求见。
自从那天长谈过后,沈汲渐渐放下了对崔茵的偏见,听卫兵这样说,知道崔茵或许是专门来找自己的,连忙出去。
崔茵笑了笑,沈大人,多谢你愿意见我。
沈汲面露惭色,摆了摆手,职责所在,还请夫人莫怪沈某从前之行事。
他知道崔茵来寻他,定是有要事,便道,不知夫人寻在下,有何要事?崔茵抿了抿唇,垂眸道:沈大人知萧郎君一向心细,万事都替我思虑周全,可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亏欠太多。
他曾对我言,此次来荆州,有些事过后才能与我说,不知是何是?沈汲听完,面色渐渐凝重下来。
崔茵追问道:沈大人有何为难?我只是觉得,萧郎君已经替我做了太多,我对他要做的事却一无所知,帮不上什么忙,知他决定之事不会轻易改变,才来问沈大人。
沈汲欲言又止,顿了顿,忍不住道,夫人,确有一事,襄臣不与你说,是不想让你参与进来,但——茵茵。
天边绮霞红云,落日余晖,转头看去,一人一骑不知何时停在了一旁,霞光落在他身后,映得铠甲之上泛起如血的亮光。
萧绪桓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打断沈汲要说的话,转头对崔茵笑了笑。
夫人可是来寻我?崔茵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一时沉默住了。
沈汲想了想,将方才崔茵的话转述给他,夫人还是亲自问襄臣吧,在下告退。
崔茵咬唇,抬眸看着他。
郎君,究竟是何事?我闲在家中,无事可做,若这件事与我有关,为何不告诉我?萧绪桓摸了摸她被晚霞映衬如同牡丹般娇艳的脸颊,笑了笑。
夫人在郡学授书,抚琴习字,不是很好吗?崔茵摇头,那不一样,我什么都帮不上你。
他收回手,垂眼温柔地看着她,不需要夫人为我做什么,我只希望夫人无忧无虑。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