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无声地抽了抽嘴角, 不知是因为谢宝珠的那句便宜爹，还是因为她理所当然的语气。
沉默片刻后，他点点头, 也好。
谢宝珠嘿嘿一笑。
父女俩对视一眼, 在此刻达成了共识。
很快，谢渊就牵着谢宝珠走到徐家爷孙身边, 见这对长相颇相似的爷孙俩都眼巴巴地望着他，谢渊面上也不由得泛上一丝浅淡的笑意。
无论何时, 这样赤诚的人总叫人心生好感。
谢渊压下心中纷繁的思绪, 淡声问道：可否借笔墨一用？徐老愣了愣, 不明所以地点头, 好。
徐老是个讲究的文化人，家中常备笔墨纸砚, 谢渊半点不见外，径自铺平一张纸，从笔架上随手挑了只狼毫笔, 手一挥, 动作自然而流畅地写了起来。
徐老和孙子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惊。
他们一开始还不理解谢渊为什么要借笔墨纸砚，毕竟, 说句不好听的——与谢宝珠的机灵可爱同样声名远播的，还有谢渊的文盲……但是现在, 徐老看着谢渊写字时仪态架势, 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他这个练了大半辈子书法的人都没有这股浑然天成的自在, 谢渊这身超然出众的古韵也太唬人了, 一点儿都不像个文盲！转眼间, 谢渊洒然收笔, 捻起桌面上那张薄薄的纸，随手递到徐老面前。
他一句话都没说，垂眸睨过来的时候，自然流露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势。
徐老心中莫名一凛，连忙双手将那张纸接了过来。
徐老定睛一看，愣了片刻后，一张老脸顿时涨红了，这、这是……身旁的徐蔚然忍不住瞄了一眼，大喜道：是《破阵曲》！爷孙俩的脸上满是喜色，双双露出一口大白牙。
兀自乐了一会儿后，徐老连忙拍了拍徐蔚然的手臂，蔚然，去拿支票来！徐蔚然立刻点头。
谢渊信任他们，如此重要的曲谱都舍得当场写下，他们也必须体面一些，决不能寒了人家的心。
在徐蔚然离开房间之前，谢宝珠出声叫住了他：徐叔叔，不用麻烦啦！这个曲谱送给你们！徐老和徐蔚然都呆住了，怔怔地看着他们，久久没有回神。
谢宝珠豪气地拍了拍小胸脯，义正言辞道：大家都是炎黄子孙，不必客气！此时，向来惜字如金的谢渊也开口道：宝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虽说如今这天下已经不姓谢了，但仍旧是他们华夏人的土地。
他谢渊若是连这点度量都没有，当初也坐不稳那江山。
谢渊想了想，说：我于琴道并不精通，记得的曲子不多，这段时间我会尽力回想一番，有结果了便告知你。
徐老还未来得及从这一惊喜中回过神来，就被另一个消息惊得头脑发蒙。
他慢慢咀嚼着谢渊这番话，心里逐渐涌起一个让他浑身颤抖的猜想。
你、你的意思是……徐老颤声问道。
谢宝珠嘿嘿一笑，正视了他心中所想，我爸爸还知道其他古曲，给他一点时间，他会默下来给您的！徐蔚然也难掩激动的表情，古曲是指……谢渊回想了下徐老方才所说的那些遗落的曲目，《如梦令》、《惊弦》之类的。
谢渊也就只知道他那个朝代及以前的古曲，他后世的曲目便帮不上忙了。
但这也足以让徐老和徐蔚然激动得颤抖。
徐老难掩惊喜，颤巍巍地去握谢渊的手，只用力攥着他，一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无声流泪。
谢渊很不习惯这样煽情的场面，但他不至于冷酷到给一个老人泼冷水，就僵硬地任他握着自己的手。
半晌，徐老才慢慢冷静下来，开心地说：谢先生，太感谢您为我国的古曲保护做出的贡献了！这段时间您就在帝都玩一玩吧，我让蔚然好好招待你。
当然，玩的这段时间最好顺便把其他遗落的古曲默下来。
谢宝珠的眼睛骤然发亮，忍不住欢呼了一声。
她的第一世只呆在渣爹身边的一亩三分地，连小区都少出，更别说去外地旅游了，如今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世界的大好河山了！谢渊也正有此意，淡笑着点了点头。
一切安排妥当后，徐蔚然就带着谢家父女去休息了。
徐老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美滋滋地反复观摩那张曲谱。
从最开始补全曲谱的喜悦中走出来后，徐老开始注意到了其他的事情，比如——谢渊的毛笔字。
徐老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纸上的字迹，越看就越震惊。
这、这字……劲瘦凌厉、肆意张扬，那股浑然天成的气韵……连他那个身为书法大家的好友的得意之作都比不上这幅字！这等才华……徐老猛地一拍桌子，脸气得通红：他也配叫文盲？！*当徐蔚然问起父女俩想去哪儿逛逛的时候，谢宝珠举手抢答：故宫！谢渊眸光微闪，也点了点头。
徐蔚然并不意外，来了帝都当然要看故宫。
等到父女俩休息过一晚，第二天就带他们过去了。
看着眼前辉煌磅礴的宫殿，谢渊眉头微皱，面上浮现出一丝失落，不是我们家的……偶然听了一耳朵的徐蔚然：……？他没事吧？这皇宫是你们家的才怪！谢宝珠耸耸肩：就算是，也没法回去住的。
谢渊沉默片刻，安静地入内逛了一圈，半晌又默默无闻地离开了。
当父女俩在帝都见世面的时候，网络上突然出了条消息，将他们引入了旋涡的中心。
有不少营销号接连爆料，曾在《情定》直播中公然跟谢渊购买《破阵曲》版权的那家公司，他们会将这首曲子用在自己国家不久后将举办一场国际运动会的开幕式中。
到时候，在全世界的注视下，《破阵曲》将作为他们国家的艺术作品，展现在世人眼前，从此被打上别国的烙印。
此消息一出，群情激奋。
【你妈的，拳头硬了，某国能不能别偷了？】【不能接受自家的曲子成了别人家的东西，想想就难受！】【谢渊可不可以不要卖给那个外国公司啊？感觉他们眼高于顶的没一个好东西。
】【好东西能惦记着偷人家的东西？】【谢渊也太不爱国了，就为了五百万，至于吗？】【说归说，也别道德绑架。
还就五百万，大家扪心自问，五百万真的少吗？谢渊父女俩家里穷，靠搬砖为生，有机会改变生活，他们抓住机会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可这不是钱的事啊！这是我们国家的文化瑰宝啊！真的很心痛！】【那什么，我提议众筹出五百万零一块，将《破阵曲》买下来。
我出一块，哪位土豪出五百万？】【也没必要这么激动吧？说是《破阵曲》原曲，但实际上是不是还不一定呢，也不能光凭谢渊一张嘴就信了吧。
】【太天真了，只要那家公司买到曲子，不管是不是原曲，在他们的宣传里都会变成原曲。
】【而且我真觉得，谢渊弹的那曲太好听了，无论是不是《破阵曲》的原曲，都特别有价值。
】【反正资本家是不会亏的，呵呵。
】【所以谢渊能不能别卖曲子啊？】……舆论发酵，群情激奋之下，不少人也都骂到了谢渊和谢宝珠的头上，骂这对父女见钱眼开。
曾经谢渊能用曲子卖钱，谢宝珠想用这笔钱来买房子，都是有能力有才华和真性情，如今却变成了见钱眼开和不识大体。
徐蔚然第一时间就找到了谢渊，满脸愧疚地说：谢先生，我这就让人发声明澄清，一定为你和宝珠正名！谢渊还没说什么，正在吃冰激凌的谢宝珠却不同意了。
她抬起一张小花猫似的脸，一边舔着唇边的冰激凌，一边说道：徐叔叔，不要着急！你这边先不要澄清！徐蔚然不理解：为什么？谢宝珠嘿嘿一笑：我和爸爸还没有房子呐！徐蔚然：？谢宝珠理所当然地想道：徐家爷孙都是好人，她不想要他们破费。
但那个便宜爷爷就不用客气了！必须坑他一笔！谢宝珠好整以暇地等着便宜爷爷的电话。
当晚，谢渊的手机突然响起时，谢宝珠的眼睛骤然一亮，连声催促：快接快接！便宜爷爷来送房子了！谢渊刚洗完澡，一身的湿气还未来得及擦干。
他抬手将半长头发都捋到脑后，露出的眉眼锋锐而冷淡。
他拿起手机，表情有一瞬间的愣怔。
片刻后，他面色复杂地将手机递给女儿：找你的。
谢宝珠一头雾水。
找她的？谢一恒应该不会找她吧？那是谁呢？喂，谁啊？谢宝珠疑惑地问道。
手机那头安静了片刻，随即响起一道有些熟悉的清脆童声，宝珠，是我。
谢宝珠皱了皱眉，差点要不耐烦地问一句你是谁，下一秒又很快反应过来，迟疑道：宋遇？对！宋遇的声音里似乎带了几分高兴。
谢宝珠觉得很奇怪，你有事吗？给我打电话做什么？宋遇沉默片刻，说：网上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你不要伤心难过，我知道你和谢叔叔不是那样的人……谢宝珠诧异地眨了眨眼睛，你专门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安慰我？那边安静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谢宝珠的心里莫名有些不自在。
宋遇这小子，长得跟宋子鹤那个老古板一模一样，连行事风格都那么像。
古代时，宋子鹤虽然经常会烦她，但每次她心情不好，他都会突然出现安慰自己。
只是说不了几句就会拐到一些大道理上，谢宝珠不耐烦听，一溜烟就跑了。
谢宝珠歪了歪脑袋，不自觉露出一个笑。
不管怎样，宋遇这小孩还挺可爱挺懂事的。
谢宝珠跟他聊了一会儿，告诉他自己没有伤心，事情很快会解决，宋遇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挂掉电话后，谢宝珠将手机还给爸爸，一抬眼就看到他正定定地盯着自己。
看什么？谢宝珠不甚在意地问道。
谢渊眸光微闪，沉默地接过手机，没有再说什么。
他刚将手机接到手里，还没拿热乎，手机就再次响了起来。
这次终于是便宜爷爷的电话了。
谢一恒先是假惺惺地安慰了被网暴的父女俩几句，然后便直入正题：既然你已经打算将曲谱卖给那家公司了，干脆交给我来办这件事吧，还能为谢家带来利益，一举两得。
我会记住你的功劳。
谢渊和女儿对视一眼，言简意赅地提醒道：房子。
谢一恒：……谢渊抬眼看了眼墙上的表，发现女儿今晚看动画片的时间已经严重超时了，他急着去哄女儿睡觉，就一口气将事情交代清楚。
我要一套S市市中心一百八十平米以上的房子，房子要过户，你也要签自愿赠予以及承诺不收回房子的合同。
这些都是他们在徐蔚然的引荐下，详细咨询过专业人士后得出的最稳妥的策略。
谢一恒气急败坏：我拿你当儿子，你就这么算计我？太生分了！而且你要的那种房子可不止五百万！谢渊：我这里还有其他古曲。
你有一个晚上的考虑时间。
说完，谢渊就挂了电话。
谢家想将曲子握在自己手里，以此跟那家公司达成合作。
而且他们要的不仅仅是关于曲子用处的合作，还有更多更广的，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接触对方的机会。
再加上谢渊明说了他还有其他曲子……种种因素都让谢一恒很快动摇了。
他倒不是没想过谢渊会坑他。
只是他对这个二儿子无能的印象太深刻了，很难一时扭转，他觉得谢渊那个蠢货没胆子也没能力坑他。
更何况，谢渊都被网上的人骂出花了，他却什么都没敢说，这不是心虚是什么？说明他的确打算将曲子卖给国外公司。
虽然谢渊狮子大开口，但毕竟他是自己儿子，肥水不流外人田……谢一恒给自己做了不少心理建设，好不容易才说服了自己，忍痛答应了谢渊的要求。
第二天去签赠予合同的时候，谢一恒直瞪这个不孝子，胸口里有万般斥责想说出口，谢渊却只雷厉风行地让他签合同，半个字都不跟他多说。
谢一恒心里憋着气，但想到他昨晚联系那间公司的负责人时，对方听闻曲子的版权即将到他的手中，那骤然变得和善的态度，谢一恒只能艰难忍住。
等到房子的事处理妥当，谢一恒脸色很差地询问谢渊：曲谱呢？谢渊随手甩给他几张纸，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一恒赶紧拿过曲谱看了又看，然而他根本不懂古琴，自然也看不懂乐谱。
不过，他料想谢渊没胆子骗他，便收了曲谱心满意足地走了。
虽然付出了点代价，但能用这个跟那家外国公司牵桥搭线，让他们投资自家的话，他们谢家就能平稳度过这次的难关了。
想到此，谢一恒心情很不错。
当他拿着好不容易得到的曲谱与那家公司谈合作时，一开始人家还笑脸相迎，但很快，对方就让他吃了个闭门羹。
谢一恒不忿地跑去追问，对方黑着脸，唾沫星子都喷到了他脸上。
你tm有病啊？拿儿歌糊弄谁呢？！谢一恒愣了愣，然后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鼻子都在喷火。
他妈的，当老子的让儿子骗了！谢一恒当即打电话质问谢渊，将他骂得狗血淋头，总之一句话，你胆子肥了？敢用儿歌骗老子的房子？！谢渊语气平静，哦，出门走得急，拿错了。
那是哄闺女睡觉时弹的。
谢一恒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但他又从儿子口中听出了点转圜的余地——万一儿子真的是无心的呢？于是谢一恒强迫自己软下声音，僵硬地笑道：哦，这样啊，那你赶紧将正确的曲谱传真给我，别耽误了正事。
这能屈能伸的姿态，仿佛刚才破口大骂的人不是他。
谢渊：哦，不了。
谢一恒：？？？他再次气得大骂出声：你敢坑我？那房子你别想要了！谢渊：合同写得清清楚楚。
谢一恒眼神狠厉，冷道：老子打官司，怎么都要将房子拿回来！他有人脉有手段，认识厉害的律师。
再说房子本来就是他的，是谢渊坑了他，真要较真的话，他的确有很大的把握能将房子讨回来。
手机那边没有传来谢渊冷淡的嗓音，反倒传来一道清脆稚嫩的童声，相当得意张狂，不怕丢脸你就告呗！真上了法庭的话，我们一定好好帮你宣传你的卖国贼行为！谢一恒顿时哑口，一张脸涨得通红，却再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宝珠人虽小，但真的精。
简单两句话，一下戳中了他两处痛点。
谢一恒生平最好面子，死都要端着那引以为傲的豪门姿态，否则当初也不会仅仅因为谢渊要娶一个普通出身的女人，就被挑拨得将人逐出家门。
像他这种人，怎么肯让事情发展到跟亲儿子对簿公堂，成为豪门圈内以至于全世界的笑柄呢？再有一个就是，谢一恒当初想拿曲谱去跟外国人套近乎，也不是不心虚的。
他知道这行为是将自己国家的文化珍宝往外推，很不光彩。
只是他觉得前面有谢渊父女顶着骂名，自己在背后偷偷运作的话，别人就骂不到他头上。
如果事情闹大，谢渊将他想拿曲谱交易的事说出去……如今国民们涌向谢渊的怒火，会转而尽数发泄到他的头上。
大家会赞叹谢渊的大义凛然、大义灭亲，转而骂他见钱眼开、自私自利。
且不说谢一恒好面子，受不了被万人唾骂的滋味，单是他那摇摇欲坠的谢家公司，就经不起这样的舆论风波了！他若真的名声臭了，恐怕谢家真的要危险……谢一恒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他想来想去，竟发现——他好像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谢一恒都不知道谢渊那边什么时候挂的电话，等他回过神来时，手机屏幕都黑了。
他深呼吸几次，还是抵不住心里的恼火与肉痛，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谢一恒这边吃了个闷亏，谢家父女的境况也没有好多少。
关于他们要卖曲谱给别国的事在网络上传得沸沸扬扬，他们因为《情定》而吸纳的好人缘转眼间就成了铺天盖地的指责。
直到——以徐家为首的古曲保护协会正式发布了声明，一石激起千层浪。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