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车顺着柏油路一路往前, 窗外倒映着的高楼渐渐矮去,变为平楼与农田。
再往前,当广阔碧蓝水面映入眼帘之时, 章橘颂一下子坐直了。
长长的一座桥, 被海拥抱着,白色风力发电塔一座接着一座,扇轮迎海风转动。
沧海依旧。
她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夏之恒,问:你, 怎么想要带我来这儿?夏之恒一直握紧她的手,闻言回答:想带你散散心, 朋友推荐了这里,怎么,你不喜欢?他的神情不似说谎, 章橘颂垂下眼帘。
没有,她顿了顿,像是笑又像是叹息, 我很喜欢。
陆地的尽头是码头轮渡中心, 下了车, 来往的多是本地人,游客却不见多少,因此很快便买到了船票。
不大不小的一艘船, 三层, 防水层刷的绿漆,带点锈色, 船舱是白的。
今天海风不很明显, 浪也轻柔, 章橘颂索性走出船舱, 倚在栏杆边看海。
夏之恒紧紧跟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很安静地陪着。
只听见船发动机的声音嗡嗡作响,连海浪声都被压下去。
直到章橘颂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打破了单一频率。
拿出来一看,是舅舅打来的。
她瞥一眼栏杆空格间泛着白泡沫的海,担心手机掉进海里,后退了两步,接通电话,没有像之前一样下意识避开,找个清净地方。
喂,舅舅——是外婆啦!橘子!外婆的声音在耳朵边响起,她老人家耳朵不好,因此自己说话也大声。
章橘颂也把声音放大,喊了一声外婆。
外婆问:今天高不高兴呀?章橘颂眨了眨眼:还好。
那就是不好。
外婆斩钉截铁地下了断论。
她有点尴尬,报喜不报忧是她上大学以来一贯秉持的策略,可是都闹到上热搜的程度,想来家里人只要在地球,就该有所耳闻。
真烦,她又给家里人惹麻烦了,是不是?对不起,我……她犹豫了一下,决定换个绥靖政策,我翘课到海边玩了。
好事啊!外婆笑起来,我还担心你躲在床上哭呢。
哪有!没有没有,外婆说,一个人去的?在哪儿呢?章橘颂侧首看了看夏之恒,唔,这个时候似乎不太合适向家里人介绍他。
放心,我和同学一起的。
这句话一出,倚着栏杆的夏之恒的眉毛耷拉下去,连眸光都好像黯淡了。
……有点负罪感。
她于心不忍,换了左手接电话,右手悄咪咪地去拉他的手,试图顺毛。
谁知夏之恒这家伙握住她的手之后,竟然俯身,在她无名指上咬了一口!啊!她忍不住惊呼一声。
电话那边的外婆问:怎么了?没事,就是……她瞪了一眼罪魁祸首,罪魁祸首竟然还在笑!可恶。
就是好像被蚊子咬了一下。
外婆:冬天了还有蚊子?章橘颂哼唧一声:是啊,现在的蚊子太狡猾了。
咳,我正要去思南岛。
电话那端静了一静,然后响起外婆状若无事的声音,思南岛呀,挺好的,那你就好好玩两天,放松放松。
学校那边,你有需要的话,就说外婆生病了要去看外婆,我到时候托人从医院开张病历单,交给你们老师,哈哈想想挺刺激的,我还从来没干过这事呢。
外婆轻松的态度感染了章橘颂,她也跟着一起笑。
笑够了。
外婆缓缓地说:别嫌外婆啰嗦,外人的那些疯话,听过就算了,他们连认识都不认识你,能吐出什么象牙来?说着,外婆叹息了一声:这些空话,只要你活着,就是永远也听不完的。
你自己心里得有数,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由他们说了算,你说了才算!你呢,比较像你妈妈和你外公,性格比较……比较……外婆一时有点卡壳,似乎在寻觅一个比较贴切的词。
章橘颂试探着接了一句:比较敏感?对,外婆说,心思比较重。
章橘颂叹了口气:要是我的性格能遗传外婆就好了,不像现在,太敏感了。
又说怪话了,像你外公和妈妈也没什么不好。
外婆轻轻笑起来:你要是不是这种性格,一些很小的情感也就没办法那样明显的体会到了。
她追忆起年轻时的事,那时候,外婆是乡里的活泼小姑娘,外公呢,则是从大城市里下放的知青,斯斯文文的,戴一副眼镜。
他来的第二天,邻村的小姑娘们不惜绕远路,抱着盆跑到知青们住的屋前池塘,齐刷刷一排洗衣服。
这种往事,章橘颂还是第一次听见,很新鲜。
她笑着说:哇,那还是外婆有本事。
外婆也笑:那当然,而且,你外公也有点眼光。
我年轻的时候可是媒人踏破了门呢!那你怎么偏偏选定是他了呢?首先,当然是他长得好看啊!外婆理直气壮地说,别笑,我当时不图他长得好看,你现在能长得这么好看?章橘颂还是笑,笑的时候瞥了一眼握住她手不放的夏之恒。
少年头顶着无尽蓝色的天,背对着无尽蓝色的海,像是一副镶嵌在洛可可金色画框里的一幅画。
嗯,真的很好看。
祖孙两个人隔空笑了一阵,外婆清了清嗓子,说,还有,我到现在都记得,有一回农忙,大家忙完了,一个个都累得不成样,只瘫着不肯动。
他呀,把田埂边的齐腰高的杂草拨开,请我看一朵蓝色的小花儿,说是刚才扯猪草的时候发现的哈哈哈哈。
他呢,对情绪特别敏感,我眉毛挑一挑,是高兴了还是生气了,他全明白。
村头放电影,那个高高大大一个人,看电影能看哭,别人都笑话,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我却觉得很可爱。
一个能为不相干的人或事流泪的人,绝不是一个坏人。
后来,我读了书,发现有一个词很适合他,‘赤子之心’。
你也是这样的,对世事抱有一种格外敏锐的感受,这是你的长处,所以你善良、正直、富有同情心,不是每个人都俱备‘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本事。
可这,也能成为你的短处。
外婆很耐心地说:因为很敏感,所以别人的每一句话对你的影响都很大,父子骑驴的寓言故事,你从小就听过,一不小心就会成那样。
章橘颂沉默了一会儿,问:那我该怎么办呢?别问我,外婆说,问你自己。
橘颂,你得自己建立起一种对自己的评判标准,不是外界普遍公认的那种,赚多少钱才算成功,长得多漂亮才配被爱。
是好是坏,只有你自己说了才算。
挂断电话,她的眼神有点迷茫。
夏之恒手上一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怀抱的温暖令她微微有些放松,心里却还在想方才外婆的一番话。
船行海上,破出一道雪白浪花。
海风浩浩荡荡吹过她的头发。
风会知道它的方向吗?风无声、海无言。
日光很慷慨地照见思南岛的海岸线,长着藻类的礁石,被一朵云遮住的忽然暗了一块的海。
夏天已经过去了,这并不是思南岛最美好的季节。
但是正因为如此,与章橘颂与夏之恒相遇的,是一片宁静的海。
没了人头攒动的喧闹,东涯风景区完完全全萦绕在海浪声声之中。
路傍着涯壁修成,一面是石头,一面是海。
章橘颂不看引导图,也不停下来拍照,只是往前走。
路过一片光秃秃的树木,她忽然停下来,同夏之恒说:可惜不是时候,不然,这些桃花会很漂亮。
她定定盯着那树枝盯了一会儿,微微有些出神。
你,之前来过这里?夏之恒问。
她抬起眼,抿了抿唇,不置可否,却说:我有点渴,你能帮我买瓶水吗?五分钟前他们路过一个游客休息点,有一个小店,店主卖货兼钓鱼,令人印象深刻。
这样明显支开人的理由,夏之恒没有拒绝,他只是叮嘱:姐姐,那你在这里歇会儿,别走哦。
好。
章橘颂拾级而上,在最高的一级台阶前驻足,也不嫌石阶脏,直接坐下来。
夏之恒的背影渐渐远去,于是只剩海浪陪着她。
她屈膝,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熟悉的姿势,能带来一点欣慰。
诚如刚才夏之恒所问,她的确来过思南岛,是和妈妈一起。
那是……和妈妈的最后一次旅行。
妈妈陆陆续续病了很久,身体稍有起色,便趁着放假的时候,陪她一起到思南岛游玩。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海浪,桃花灼灼遍布海崖。
人山人海里,妈妈牵着她的手:好多人呀,别和我走散了。
才不会呢,我又不是小孩子。
妈妈看她一眼,笑了,是母亲看孩子时一贯的淡淡的欢喜。
是呀,我的小橘子长大了。
那时候翘首以盼着长大,盼着不被当成孩子,如今真到了长大的年纪,却是惶恐和迷茫。
她把脸埋在膝上,假装妈妈还在,就坐在她身旁。
妈妈注视着她的目光,应该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暖吧?她会说什么呢?会是批评?还是无条件的表扬?还是说,会和外婆一样,什么也不多说,要她自己想?好烦呀,那么多那么多麻烦和疑问,但能拨云见雾的,只有她自己,也唯有她自己。
无声无息间,眼泪落下来。
哭了不知多久,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
姐姐?泪眼迷离的她抬起头,望向声音来处,一愣。
背对蓝色大海,夏之恒一手提个塑料袋,一手拿着一根冰淇淋。
也许是因为路途和时间,冰淇淋都有点融化,摇摇欲坠。
他上前两步,眼眸里满满的都是担忧:哭累了?先吃口冰淇淋吧。
章橘颂凝视着那冰淇淋,忽而破颜一笑。
梨花带雨的一点笑意,美得格外生动,令夏之恒心跳都为之一滞。
她从他手中接过冰淇淋,吃了一口,朝他勾勾手指。
是有话想要同他说?夏之恒顺从地凑近——下一秒,他得到了一个香草冰淇淋味的吻。
冰淇淋是甜的,眼泪是咸的,她是灿烂的。
蜻蜓点水的一瞬间,她把脸微微靠后,鼻尖却与他的温柔相触。
夏之恒。
我在。
夏之恒,她呢喃道,你可以,永远崇拜我吗?她把手搂住他的脖子,屏住呼吸,期待他的回复。
夏之恒静了一秒,什么也没有说,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回吻。
微凉海风,将她和他的发丝吹得纠结缠绕。
在这一刻她明白,她有了一个永不凋谢的长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