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甜的桂花气味钻进鼻间, 淡淡的,恍若女子身上的体香。
佟北陆摊开的手掌合拢,香囊被收进掌心, 不,很喜欢。
沈青岁得他一句喜欢, 雀跃地回到自己的位置。
宽大的袖袍下, 佟北陆摩挲着香囊, 目光落在对面沈青岁的侧脸上, 仿佛手指抚摸的不是光滑缎面而是她细腻如瓷的脸颊。
眼见二弟和三弟都收到小妹亲自制作的礼物,夏长嬴就恨自己当初怎么没有参加秋闱, 就算没有高中也能得到小妹送的参与奖。
夏长嬴:仅仅是没有图样就是顾此失彼, 那对我更加是厚此薄彼了, 唉。
沈青岁像是早有预料, 又取出一副护腕,大哥哥休要装可怜,岁岁可没忘了你。
护腕是她用皮料制作的, 厚实又透气, 耗费的心思绝不比香囊少。
她早就想到大哥哥常年在兵营训练, 护具磨损是寻常事。
夏长嬴得此精致又实用的礼物,乐不可支, 露出的牙在小麦色的肤色下更显整洁爽朗。
沈青岁对于兄长们的一碗水端得刚刚好,却横插了一个人进来。
沈郡王故作哀愁, 女儿大了就不知道疼人, 为父还未收到过亲手做的礼物呢。
沈青岁娇声嗔道:爹。
郡王妃也摇头看不下去,低低说了句:老不羞。
一把年纪跟孩子们争宠吃醋呢。
场面一时其乐融融起来, 众人又在宁心院用了丰盛的晚饭, 落雨观花、昆仑鲍甫、芙蓉蟹斗、酿鲮鱼等等山珍海味一看就是早就准备好的, 无论两个儿子有没有高中,名次如何,他们一家人的祝贺都不会变。
晚饭结束已是酉时,三子一女正要行礼回去休息,沈郡王却难得地叫住沈青岁。
沈青岁被单独留下,三位哥哥临走时,秋白藏桃花眼里噙了担忧,夏长嬴也饱含关切,房门关闭时,她看见三哥哥乌瞳深邃。
一种压抑的气息困在房中,这一切都是从晚饭将尽,仆人附耳于沈郡王的耳边说的话所引起。
那仆人并不是府上寻常的洒扫奴仆,是沈郡王的亲卫,附耳结束后沈郡王面沉如水。
沈青岁被单独留下,父亲与母亲却没有立时与她交谈。
烛火幢幢,映出屏风后的人影,偶有只言片语传出来。
嫁入……绝不可……后日就到……将岁岁送走……要将她送走?沈青岁怔忪,她宁愿是自己听错了,深吸一口气,朝屏风问去:父亲母亲,叫岁岁留下可有要事交代?她看见屏风上映出的人影静默不动,随后母亲迈出来,高高发髻上的翡翠步摇轻晃,亦如她现在七上八下的心。
岁岁,你可愿意嫁入皇家?他们像是早就商量好了,让母亲来询问她的意见。
言简意明,沈青岁的小指轻颤,一团气闷在嗓子眼,我,我不愿意……但母亲执意如此,她也不会违背父母的意愿。
可是她真的,真的一点儿都不愿……沈青岁急得眼眶通红,快要哭了。
沈郡王妃肉眼可见的神色轻松,握起她的柔荑,你不愿我们亦不会强迫你。
母亲掌心的温暖却传不进跳动不安的心底,沈青岁才收回眼泪,白着唇问:母亲,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沈郡王妃摇头,可沈青岁知道她是想让自己安心。
沈郡王走上前,对沈青岁说出第一句话:岁岁,你且先回去歇息。
他们一定瞒着自己什么事,且这件事还关乎自己的婚事,沈青岁想摇首不走,但触及父亲严肃的目光,她只好退步。
她不知道自己走后,沈郡王夫妇彻夜难眠,商量对策。
沈郡王:身处北方我鞭长莫及,五皇子回到京城不久后向圣人禀明自己有意娶岁岁为正妃,如今圣人的指令已到达兖州,估计后日就能送到秦州。
沈郡王妃:一入宫门深似海,岁岁不愿意嫁,我也不愿意让她嫁。
沈郡王:皇命难违,就不知送来的会是赐婚诏令,还是圣人的书信。
郡王妃:无论是书信还是诏令,我们将岁岁送走不就行了,青州还有处别庄,或者回豫州老家。
沈郡王摇头:送信的人落了空,还是会寻到岁岁,只不过是早晚的事。
郡王妃:那该如何是好?沈郡王沉吟:叶鸣几日前曾向我请离。
沈郡王妃美目流转,心生一计,我知晓了……回到海棠轩后,沈青岁在锦绣暖帐里辗转反侧,脑海里尽是母亲问她想不想嫁入皇家的话儿,和父亲面对自己从来没有显露过的严肃神情。
子夜时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寒冷的气息侵袭了整座秦州城包括位于城中的郡王府。
清晨时分,曦光在层层浓厚的雾中迷失了方向,天光雾蒙蒙的,院中芍药被雨水打落花瓣,一地落红。
沈青岁昨夜未睡好,今日起晚,是最后一个来到宁心院给母亲请安的。
沈郡王妃坐在圈椅中,没有饮自己平日喜欢的雨前龙井,描绘精致妆容的眼底有淡淡的青色。
她朝一旁的青黛施了眼色,青黛会意带领屋中奴婢和郡主身旁伺候的银巧一同出屋。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沈青岁和沈郡王妃两人。
不知过了几炷香,雾散云霁之时,主屋的雕镂朱门打开,沈青岁从其间走出来。
她出来后一句话不说,像是未看见行礼的青黛,她看起来恹恹的,宛若被雨水打落的芙蓉。
银巧担忧地上前搀扶住她,只听她说:回海棠轩。
从未觉得宁心院到海棠轩的路途如此漫长,耳边似还回荡着方才母亲说的话儿。
那些话足以令她心神震荡,久久未能平复。
岁岁,接下来母亲说的话你要挺好了,为母只说一次。
……十七年前,我与你父亲成婚不久,他便应征前往北庭抗击胡虏,那一战攸关国之存亡,沙场险象环生,你父亲险些丧命……战争胜利了,但你父亲却背负了一生都无法治愈的伤……他伤了根本……母亲的眼眸中藏着复杂的感情,说:岁岁,你是沈郡王府唯一的掌上明珠,关乎沈家你父亲一脉的香火延绵。
所以,百日宴圣人的青睐,沈郡王府被给予的无上荣耀都是以沈家无后换来的,是爹爹卖命护国换来的……怪不得圣人不但不忌惮父亲,放开兵权,对她也是爱屋及乌,原因竟是沈家无男儿,后继无人呐。
而今,圣人心思难以琢磨,随时会褫夺掉沈家的荣光,只要将沈家唯一的女儿赐婚皇室,待父亲百年后,下放的兵权自然会回到皇家手上。
呵……沈青岁嫣然一笑,苍白又脆弱,银巧,我终于知道母亲是为了我们一家平安幸福,才为我及笄择婿。
只要平乐郡主找到上门女婿,就能留在府里,诞下子嗣继承王位。
圣人的旨意明日就到,你要赶在旨意到达前与叶神医一同出城。
沈郡王妃仿佛苍老了数岁,平展的眼角起了丝皱纹,夹着浓浓的疲倦与不舍,时不待人,岁岁我的好女儿,为母舍不得你……她恍恍惚惚回到海棠轩,被院子里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绊了一跤,幸被银巧搀扶住。
她忽然明了,自己是府里的郡主,爹娘只有她一个女儿,她承载了爹娘与哥哥们无尽的宠爱与庇护,自然也要承担责任。
如今只不过是离家避婚的小小磨难,她又怎能退缩露怯?距离明日还有时间,沈青岁决定做一些事。
她对银巧嘱托:你去城中牙行寻一个伶俐的婢子或仆人,一定要读过书的。
银巧见她面色凝重,不敢怠慢立刻去了。
傍晚时分,银巧才引来一人。
郡主,这人正好符合您的要求,读过书、细心认真,哦对了,家人曾是大夫。
沈青岁见来人是个年方二八的小娘子,衣衫褴褛破旧,蓬头垢发,但那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她问了她几个问题,小娘子低着头一一回答。
她叫刘萱,家里不仅有人是当大夫的,实则还是宫中太医署的御医,因误诊耽误了贵人的病情而全家被贬,没入奴籍。
说起没为奴籍的原因时,她的眼中含着泪,沈青岁知晓宫中是非多,背后说不定还有其他缘由,误诊只是借口。
圣人金口玉言,区区一句话就覆灭了一个家族。
沈青岁出言安慰道:你来到郡王府上就不用担心生活,只要做好分内之事,有朝一日我想办法为你脱去奴籍。
刘萱滴落豆大的眼泪,欠身连连感恩道谢。
沈青岁将写好的一叠宣纸交予她,上面都是三哥哥调养身体需要注意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还有叶鸣针对三哥哥情况研发的针灸疗法。
叶鸣临走前悉数传授给她,而她为了给三哥哥治病,特意买来一名心思细腻的奴仆。
你说自己曾耳濡目染过岐黄之术,我考了你几道问题你也回答上来,以后府中三公子的调养重任就交予你,每隔三日务必在府中大夫在场时行针灸之术。
刘萱点头,小心翼翼如视珍宝地捧着宣纸。
以后你就叫明玉。
明玉点头,银巧唤人带她下去梳洗换衣。
府里多了一个专门照顾三哥哥身体的婢子,她向母亲禀报一声,并不会被阻拦。
一番事做完已经到了该用晚饭的时候,胭脂鹅脯、青翠小菜并一盅养身百合汤,饭后甜点还有她最爱的东街一口酥,但她无论如何都吃不下。
郡主,夜已深,莫不如早些休息罢?沈青岁摇摇头,我想再在府里逛逛,看看景色。
恐怕此次一去,府中景色再难见到。
黑夜像一团墨泅在天幕上,静谧的王府后院中少女提着一盏孤灯,宛若一颗坠入人间的星,游走在落花璀璨中。
沈青岁见府中的景色一如往常,却又有些不同。
后院东南方的小门后是她七岁时偷溜出去的秘密通道;花园里的那棵杏树,她曾亲自攀爬,却因脚滑跌入二哥哥的怀抱;还有荷花池塘边,有父亲为她亲手做的秋千……不知不觉,她竟遵从本心走到落梅小筑。
从月洞门外看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奴仆们比白日三哥哥不在时还少,只怕不是惫懒,而是被他悉数叫退下去。
也不知这么晚了,三哥哥有没有睡?她透过还未开花的梅花枝见窗棂映出烛光,心底的一点儿小心思像是被火光烫到,缩了回去。
沈青岁举步往回走,转身却见一个银灰色的疏冷身影。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岁岁离府=解开兄妹关系=发展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