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北陆清冷的眉目携霜带雪,在看见她的娇小身影时,冰霜渐渐被孤灯萤火融化, 多了一点儿难以察觉的惊异。
沈青岁握紧灯杆,吞吞吐吐道:我, 我只是睡不着出来散散步……脑子里一团浆糊, 硬要拼凑出一个像模像样的理由来, 结果就是她憋得脸颊绯热, 耳尖通红。
更深露重,进屋坐一坐罢。
佟北陆说完, 也不管她答不答应, 率先朝落梅小筑走去。
沈青岁眨眨眼, 心中的那一点小心思又粗笨地探出一点儿, 她跟上三哥哥的脚步。
深夜不宜饮茶,佟北陆吩咐下去让望舒端来一杯温热的杏花饮子。
饮子里还兑着牛乳,喝下去时唇齿间留存淡淡的杏花香气和醇厚的牛乳味道, 是她一向爱喝的。
可杏花饮子制作繁复, 不是一时半晌就能做好端上来的, 除非是早就制备好。
什么时候开始三哥哥也喜欢喝了么?沈青岁探究的眼神望来,却见他只饮了一小口就放下, 和自己因喜欢而畅饮的样子大为不同。
佟北陆冷不丁与她直视,见她不喝, 略显紧张地问道:怎么?是饮子的口味不对么?这是你以往最喜欢喝的。
沈青岁猝不及防挪开眼神, 赶紧摆手,没有没有,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味道……三哥哥, 你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么?反应过来他的尾句, 她弱弱问,可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万一是自作多情……是。
佟北陆耿直地回答,你很久没来落梅小筑,杏花饮子一直为你留着……他的话尾方落,就见一颗又一颗珍珠大的泪水滴入杏花饮子,溅起涟漪。
沈青岁止不住地抽泣,三哥哥对她越好,她就越舍不得,越难受……难受到控制不住情绪,就这么在他面前失态……他一定会嫌弃自己吧,沈青岁抬手赶在他的手指到来之前擦了擦脸颊滑落的清泪。
可是泪水越擦越多,像瓢泼大雨一样怎么都止不住。
三哥哥,对,对不起……我忍不住……哭得厉害了,她忍不住抽噎,根本不敢看对面之人的表情。
太丢人了……沈青岁抹着眼泪想起身回去,下一刻却被拉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三哥哥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侧面,揽住她的肩,大掌按在后脑勺,紧密地贴在他的胸膛。
怀抱的温暖令沈青岁无比留恋,他不说话,默默地安慰,默默地为她提供可以肆意宣泄的地方。
在我这里,郡主不需要压抑自己,不需要忍耐。
眼泪如决堤的河水,在他撑起的静默天地,将今日听见母亲的叮嘱、王府最大的秘密后的委屈、害怕、无依、悲伤的复杂感情都尽数宣泄。
她打起了哭嗝儿,边哭边语无伦次,三哥哥,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你……你们,可是……不走不行。
佟北陆只用大掌抚摸她的发顶和后背,眉头紧锁,他多想揽着她多一些时间,可他更希望她是像小时候一样跑进自己的怀里大笑,而非难过落泪。
沈青岁的侧脸贴在他的胸膛,擂鼓的心跳犹如催眠曲,她哭累了㛄婲也就睡着了。
烛花啪嗒,打断了他贪念的短暂美好。
子夜已过,候在门外的银巧和望舒大眼瞪小眼,从一开始的谈话声到哭泣声,再到哭声停止,无尽的沉默。
银巧忍不住要推门进去找回自家郡主,可刚把手放在门上,门就自己开了。
她心心念念的郡主正被玉山一般高大的人抱在怀里,静静睡着,脸上不见泪痕。
佟北陆:你一人抱不动,我带她回去。
银巧和望舒在前方提灯引路,佟北陆抱着熟睡的沈青岁,路上只有巡逻的侍卫,并未被多少人看见。
来到海棠轩,梳妆镜前摆着磨喝乐,藕粉色的帐幔,绣着精致荷花的绣被,无一不透露出小女子闺房的雅致气息。
他将她放平在床|上,修长的身形微弯,再低一分就能亲吻到她的眉心。
薄唇与眉心的咫尺距离维持了两息就拉开了,佟北陆临走前留下一句照顾好她。
银巧送他离开,望向那背影,竟有种如隔云端可望不可触的仙人,坠落云间沾染烟火的错觉。
翌日晨鸡报晓,夜色似一朵黛色的舒展花瓣的花朵,被天边的鱼肚白冲淡褪色。
郡王府门前静静停驻着一辆朴素但坚固的小型驴车,沈郡王夫妇、夏长嬴和秋白藏两位哥哥皆来送她。
沈青岁站在门前,朝他们扬起一个安慰清甜的笑,本还想着明年春天随哥哥们一起去京城参加春闱,顺便见见繁华的长安。
秋白藏也笑着回应她,会有那么一天的。
夏长嬴不善掩藏自己的情绪,在军中待久了,养成直来直往的性子。
他掩饰不了面上的难过,低沉的声音传来,路途遥远、艰险难料,我还是派几名得力的副手保护才好。
沈青岁正想摇首,哪有大哥哥说得那么严重,好似行军打仗。
秋白藏也斜插一句:我与李家钱庄的东家有些交情,李家钱庄遍布大棠,小妹若是缺钱用了就可去钱庄出示这块玉牌。
他还想着给小妹塞些碎银两和零散铜钱,外面不比家中,财不外露是最基本的道理。
但一问银巧,却是早就考虑到整理好了。
沈青岁手里被强行塞进一块刻着秋字的玉牌,哑然失笑。
沈郡王妃在一旁瞧了个全,她将商铺全权交给宁之经营,不是没想过他会藏私,但有朝一日居然肯将私藏的东西交给岁岁。
她非但不恼怒,反而越看宁之和岁岁越是顺眼。
岁岁接了玉牌,上前抱了抱秋白藏,嘴里念着:二哥哥你真好。
这般看来,岁岁也并不讨厌宁之,若是当初能早些定下婚事就好了……沈郡王妃想到此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沈青岁自然也不会冷落大哥哥,同样给他一个开心的笑容和大大的怀抱。
最后,她来到沈郡王夫妇面前,忽然跪下来磕头行大礼,爹娘请放心,女儿一有机会就定期写家书报平安。
沈郡王夫妇连忙将她扶起来,郡王妃早已泪眼婆娑,美目蓄满泪水将落未落。
沈郡王心疼地搂住她,千万种复杂情绪堵在心口,最后化作一句平安。
天边的最后一缕夜色褪尽的那一刻,沈青岁乘上驴车和车中的叶鸣,车外赶车的桑逸一起辞别了郡王府。
车轮粼粼,她掀起窗帘回头望去,只见府门前仍旧立着五道身影。
紫衣端庄的母亲,藏蓝衣袍威严的父亲,皂衣的大哥哥,玉色长衫的二哥哥,粉裙的银巧……却始终未见到那一抹萧疏俊逸的身影。
她有些失落地放下窗帘,可转念一想,昨夜已得见,何必谈思念。
驴车一直行驶到秦州城门前,时辰未到,还需等一等城门才会打开。
沈青岁第一次出远门,她还想再看一看秦州城里的景色,哪怕是一砖一瓦、一花一草也好。
掀开窗帘的那一刻她便愣住了,随后戴上白纱帷帽,轻盈若蝶地跃下马车。
她步履匆匆地行去,脚腕一扭,失去平衡跌落进一个怀抱。
云水蓝的衣襟映入眼帘,鼻尖是淡淡的冷雪香,她又一次被他所护。
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外面,站稳脚跟后就要脱离他的怀抱,却不想腰间一紧被他牢牢地按在胸膛。
头顶被他尖尖的下巴抵住,耳边是令人心安的心跳声,沈青岁一动也不敢动,只细弱蚊音地唤:三哥哥。
骤然脱离了那一方温暖怀抱,沈青岁竟生出遗憾,她压下那一点不对劲的小心思,忽然想起昨夜在他面前哭得七荤八素,毫无仪态可言,唰地就红了脸。
谢,谢三哥哥来,来为我饯行。
昨夜忙于雕刻,还好在城门开启前做完了。
他不提昨晚还好,一提沈青岁更是羞得想钻地缝。
手里被塞进一小块冰凉,驱散了她的羞赧。
那是一块儿羊脂白玉雕的小白兔,兔子站起来,两前肢自然地蜷缩垂下,一只耳朵竖着另一只贴着头,似乎在张望觅食。
沈青岁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从胸前的衣襟掏出另一个团成一团的玉兔子,放在一块儿,两只兔子一动一静,成双成对。
三哥哥昨晚都在雕刻它么,我好喜欢,我一定会好好保存的。
她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跟那玉做的兔子一样。
这时,城门开启,在城门周围等待的百姓都纷纷离去,外面城门的人也徐徐进来,一时间人海涌动,裹住了站在原地的他们。
她把两只玉兔子攥在手里,就好像攥住了他一般,吸了吸鼻子道:城门开了,我要走了。
等了几息,都等不到他的话别,沈青岁也不敢抬眼看他的神情,终究是笑了笑,转身就要离开。
手腕被人握住,借力旋身,帷帽的白纱若一朵绽开的莲,佟北陆低首在莲瓣合拢前钻入,薄薄的白纱撑起小小的空间,眉心落下一个温软的吻。
路过的行人将他们当做一对儿即将分别的情人,只一眼就收回视线。
不远处的车旁,桑逸瞪大了眼,眼底的震惊未有任何掩藏。
震惊后,他又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一个娇软温暖,一个修长清冷,天造地设、无与伦比。
沈青岁也震愣住了,那一吻并不短,反而很长,仿佛是要让她知道它的发生不是做梦,是切切实实的存在。
佟北陆直起腰身,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静候卿归。
作者有话说:在府门外就可以放肆一下,做自己想做但又不好做的啦。
岁岁离开是必然,府邸外两人就不是兄妹,开始感情线摩多摩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