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逸师兄来到身边, 阿青师妹在想什么?在想原来外面的风景和府里是不同的,不是所有的山都是精心堆砌的,也有浑然天成去雕琢;不是所有的水流都是平缓的, 也有汹涌波涛;不是所有的天空都是窄小方形,也有碧蓝广阔。
沈青岁笑了笑, 这么看来我以前实在是眼界狭隘了, 一路走来才见识这么多美好的风光。
山外有山, 以后师妹还会领略到更多风光。
沈青岁点头, 我很期待。
入睡时她取下珠花,发上不饰一物, 如云墨发在点头动作间轻轻晃动, 于夜色中流淌星光。
乌发如瀑化成了河岸, 星光如带化成水, 桑逸觉得自己渐渐地溺入柔软的河中。
两人无言,沈青岁在欣赏夜色,桑逸却在看她。
沉默的气氛终究是被沈青岁打破, 她问:桑师兄, 其实我有一件事很是不解, 叶师父为什么会定下那个规矩呢?她咬唇,泄露了惴惴不安的情绪, 斟酌着字句说:就是‘权贵官宦一概不救’的规矩。
她软绵的嗓音仿佛是一条柳枝,将桑逸从河水中拦腰捞起。
桑逸顿了顿, 回答她:我跟在师父身边不过十年, 知晓一些大概内容。
先帝曾患过疑难杂症,举宫中太医署之力也不能治愈, 只好广招四海懂得治疗的大夫。
我师父见多识广, 医治好了先帝的病症。
可那也是师父不幸的开端, 先帝以太医署令诱师父留下,师父却不想留在宫中,是故拒绝了。
后面,桑逸的嗓音低哑起来,皇命难违,师父的妻儿被挟持,以威胁师父答应留下,可就在师父要答应的那日……沈青岁弱弱地问:那日,发生何事了?桑逸完全低下首,只听沉闷的声音传来,师父的妻儿自戕了,为了不成为要挟他的筹码。
沈青岁呼吸一窒,叶师父那么冷硬的一个人愿意为妻儿委曲求全,他的妻儿也为了不让他受制于人而自戕,他们该是有多么相爱?再后来,皇家没了逼迫叶师父的筹码,叶师父也就黯然神伤地离开京城,在世人眼里看来他是医者仁心、广济天下的神医,实际上他只是一个失去妻儿、失去家的飘零之人。
怪不得叶师父不为权宦官家诊治,因为他的妻儿就死于官家之手。
说完后,桑逸心头压着的一块石头挪开了,师妹,师父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他并非故意对你冷面相待,你……多多包容他一些吧。
沈青岁点头赞同,师父对我很好,那师兄你呢?在郡王府的时候师父常常不向她行礼,她问一些医道的问题师父也不耐烦,这样还算对她好?桑逸觉得师妹的性子实在太温顺了,听清她的后半句,桑逸指了指自己,我?嗯,是啊,师兄又是如何拜师父为师的呢?我算是明白了,师妹你不睡觉不仅是想赏夜色,还想听故事。
被戳穿,沈青岁也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桑逸没有隐瞒,我的故事没有师父曲折,四五岁时家里遭了旱灾,饿死不少人。
那个时候实在太饿了,不想饿死就易子而食,我的姐姐已经被父母换了口粮,浸满姐姐血肉的粗糠吃完了,父母和哥哥如饿狼般的目光看向我,我便逃走流浪直到后来遇到师父。
短短几句话却是将他心底最痛苦的回忆剖开。
沈青岁知晓自己做错事,连忙用手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输送温暖,对不起,我……桑逸朝她扬起一个释然的笑容,不管你的事,遇见师父后,师父给我重新取名,现在想来总觉得以前的日子像梦一样。
这一晚,沈青岁见到不同于王府里的风光,也知晓了许多埋藏在时光深处的事儿。
因一身惊才绝艳的医术而落的家破人亡下场的叶师父,以及因天灾干旱差点被父母换掉吃肉的桑师兄,他们都有自己的伤痛。
躺在硬石头上,看洞穴外太阳冉冉升起的沈青岁忽然想,她无法治愈他们的伤痛,却能尽自己的力量让他们快乐些。
记住快乐的事儿,不去想痛苦的回忆,也算是一种治愈吧。
太阳升起后,三人也陆陆续续清醒,收拾好药草和行李后,他们决定下山。
上山容易下山难,晌午时分他们才回到山脚路边。
这里鲜有人烟,驴车还停在原地静静等待,叶鸣和沈青岁坐进车里,桑逸驱车,继续朝前行驶。
寒露过三朝,白日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可一到夜里就异常寒冷,沈青岁也换上了保暖的衫子和长裙。
他们一行人赶在傍晚前到达秋水镇,秋水镇隶属嘉扬,在大棠的东南边,是鱼米之乡、肥沃之野,可气候潮湿,常常阴雨绵绵,一下就是月余,所以经常在雨季被水患滋扰。
秋水镇人杰地灵,不止哺育了大棠自科举以来的十数位状元郎,还孕育了堪称物华天宝的药植。
所以叶鸣和桑逸在这里停留的时日最多,他们师徒医术高超,镇上和周围的百姓口口相传,没有不知晓他们的,怀着感恩之心为他们建造了一个茅草药庐。
药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该有的主屋、次屋、厨房、院子一应俱全。
原本是叶鸣住主屋,桑逸睡在被改造成药房的次屋,现在多了沈青岁就要重新分配。
最后的结果是叶鸣依旧住主屋,桑逸在主屋打地铺,等明天就去买小榻,而沈青岁则睡次屋。
一路辛劳,三人简单收拾好屋子后就回屋入睡。
看着明显不比府里厚实的墙体,以及窗外郁郁葱葱的景色,沈青岁这才觉得她真的离家很远了,从北方到南方,从苍凉广袤到苍郁浩荡。
枕着悠悠药香,她睡得极沉。
翌日,沈青岁和桑逸去镇上购置物品,比如桑逸晚上要用的榻,还有一些油盐米醋,叶师父则在药庐里处理前日采摘回来的药草。
他们一走动,镇上的人都知晓叶神医师徒回来了,纷纷拿出鸡蛋米面相赠,沈青岁第一次感受到百姓们的热情。
一直忙碌到午后,吃过桑逸师兄下厨做的饭菜,叶师父就要回屋休息,桑师兄去收拾碗筷,沈青岁没有向以往一样去帮忙,她有自己的打算。
趁着他们两人都在忙的时候,沈青岁回到次屋。
寒露时节,一过正午,金乌虽依旧高照,但那温度却是难以令人感到温暖。
叶鸣有午休的习惯,午休结束后,他坐于床沿待神思清醒才起身推开屋门。
门外却骤然见到一个浅绿袄子的娉婷身形。
沈青岁手里捧着束脩,见屋门推开,便立刻双膝跪下,将束脩捧在头上道:徒儿沈青岁拜叶鸣为师,还请师父笑纳。
叶鸣没有动,也没有让她起来。
沈青岁解释道:虽然师父同意收我为徒,但离开秦州时太过匆忙,没有举行拜师礼。
叶鸣听她的解释,眼底微暗。
沈青岁又将一旁斟好的茶端上,请师父饮茶。
若叶鸣愿意收她为徒,就会喝下敬师茶;若他不愿意就不会喝……高高举过头顶,胳膊很快就酸了,可叶鸣依旧没有饮茶的意思,沈青岁低垂的脑袋更低了,双肩微微懈下。
手中托盘一轻,叶鸣已经端茶饮下,沈青岁激动地看向他。
老夫没有那些讲究,什么束脩、拜师礼大可不必。
看在你资质尚可,有一颗对医道热忱的心上,老夫饮下你的茶便是收你为徒,不会反悔,日后会倾囊相授。
谢师父!沈青岁笑着将托盘抱在怀里,将叶鸣不收的束脩拿去小厨房。
束脩就是十条腊肉,师父不要,他们还可以用来做菜吃哩!将近傍晚时分桑逸才回到药庐,他一整日都忙着采购所需的生活用品,并不在药庐,也并不知道沈青岁拜师的事。
药庐傍山而建,从镇里回去要顺着青石板而上,道路两边草木葳蕤、露水盈盈,桑逸背着大包小包拾阶而上,一抬首便在竹子做的篱笆边见到一身绿衣的沈青岁。
她只盘了个简单的发髻,两根鞭子垂在胸前,浅绿的袄裙,只在裙边绣着几朵小白花,见他回来遥遥一笑,不饰一物仍旧光彩照人。
桑逸整整一日的辛劳在看到她的笑颜后仿佛都消失了不少。
沈青岁像是早就在等他,帮他把买来的用品搬回屋子,尔后神神秘秘地将两只手背在身后,不让他看。
师兄,你瞧。
她将藏着的东西拿出来,是一个描绘得活灵活现的纸鸢,红的喙、绿的身、灰的尾。
呐,是我今日做的,有些匆忙但好在手艺不赖。
沈青岁以往在府里就会和丫鬟们制作纸鸢,待阳春三月就去放纸鸢。
桑逸惊诧,师妹和他一起去镇上采买时两人分开过片刻,他原以为她要自己去买些女子用的物品,未曾想到竟是偷偷买做纸鸢的材料。
他想起不久前她问自己喜欢什么?那时雁阵飞过天际,他不由就想起年幼时别的孩童在开心地放纸鸢,而他只能刻苦地背《素问》。
他感动地收下,夜晚入睡时想把纸鸢放在枕头边却又害怕被压坏,只得将它挂在挨着榻的墙壁。
临近冬至,沈青岁在秋水镇待了月余,她已经渐渐习惯医女的身份和治病救人的生活。
秋水镇的人都知晓叶神医不仅妙手回春,还有两个同样医术高超的弟子,男的叫桑逸,女的叫阿青。
阿青便是沈青岁的化名,清晨时分她穿过青山岚烟,来到山脚下的镇子上。
阿青娘子又出来采药啦?阿青娘子吃过早饭没有?来尝尝新出炉的包子。
阿青娘子多谢你师父上回开的药,我的腿好多了……阿青娘子……沈青岁向迎面走来,或是打招呼或是寒暄或是感激的百姓一一点头回应。
这段时间以来,叶师父每一日就会进行义诊,而她就跟在叶师父旁边学习,积累病例。
师父说光是看书是不行的,病人不会按照书上写的生病,只有看得多、见识得多、医治得多,医术才会有长进。
秋水镇周围的百姓也都渐渐熟悉了叶神医旁边跟随的,出落得标志的医女,见了面都要唤她一声阿青姑娘。
今日的阿青却有任务在身,对于叶鸣这样的神医来说,不仅要会望闻问切还需要掌握制药技术,在沈青岁的辛勤学习和坚持不懈的捣鼓下,她成功做出了一批药丸。
检验药丸好坏最有效的就是市场价格,叶鸣便让她将自己做的药丸拿去药堂出售。
药堂不止收药材卖药,还看病医治,沈青岁走了许久终于找到镇上最大的同济堂。
同济堂里的病人稀少,掌柜正站在药柜前打瞌睡。
沈青岁直奔药柜,敲了敲柜台,一道绵柔的女声将掌柜唤醒。
他睁眼后又揉了揉,被她清丽的容貌晃了眼。
沈青岁说明来意,你好掌柜,不知还收购八珍丸吗?说着就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从里面倒出药丸来,只见药丸粒粒饱满圆润、颜色棕黑厚重,一看就是上好的佳品。
更不用说她刚掀开盖子,掌柜就闻见了浓郁的药香。
八珍丸主治气血两虚、面色萎黄、四肢乏力,是药堂常备的药物。
娘子拿来的八珍丸品相很好,但我店里已经有足够多的了,再收购恐怕会卖不出去。
说到底,那八珍丸再好,东西一多就不值钱,就算他抬高价格卖,原先自家的八珍丸就要烂在库房里,抬价也不是漫天要价,很容易亏钱。
沈青岁点点头,我知晓了,多谢掌柜。
她攥紧药瓶走了,迈出门槛时撞见一个匆匆而来的药童。
那药童被她的样貌所惊艳,呆呆地走进堂中,还不时地往她离开的方向张望。
直到掌柜嫌他偷懒,一声呵斥才唤回神。
药童摸着后脑,吞吞吐吐道:那娘子着实长得好看,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但更惊讶的是我好像在哪里看过,是在哪里呢……掌柜白他一眼,催促他赶紧去干活。
话音方落,掌柜想起什么,蹭地从柜台下拿出一张画来。
画画的纸张是上好的宣纸,上面只有墨笔勾勒轮廓,但足以见得绘画之人精湛的丹青技艺,一个眉目含笑、唇边梨涡的小娘子活灵活现。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