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别后不知君近远, 寒蝉孤夜可添衣。
阿青娘子能否尽快进行医治?管检在旁边不耐烦的催促。
沈青岁这才从怔愣中抽离回来,她昨晚才在梦里见到的意气风发的三哥哥,今天就孱弱地躺在病床|上, 猝不及防地遇见。
怎叫人不震惊?管检搭上刀柄,语气中的不耐烦之意加重, 阿青娘子……她立即解释, 你们放心我没有不想治。
将药箱放在一旁, 她搭手诊脉, 没有用到手帕,指尖与手腕肌肤相贴, 才知他的体温烧得滚烫恍若沸水。
一番检查下来, 沈青岁了然, 他应是舟车劳顿加上受雨着凉, 寒气起体内沉寂已久的病气,二者直入心肺才导致咳血胸闷、高热不退。
更关键的是,他的身体状况和自己离开前一样, 没有见好, 甚至更加糟糕。
怎么会这样?叶师父为他定制的调养方法绝对不会失效。
除非是他自己没有遵照医嘱去做。
沈青岁心里有无数疑问, 想问他为何不注重身体,为何没有好好吃药, 为何要放着通判不做,去做劳筋苦骨的钦差大臣?可这么多疑问的答案, 只有等他醒来才能知晓。
沈青岁将他的手腕放入被褥里, 面色沉静如水,她再也不是当年只会哭啼的小娘子。
你们大人的病只有我能治。
管巡管检皆是一凛, 管巡面上透出喜色, 管检却是留了个心眼, 明明镇里的大夫都说大人旧疾复发,万分棘手,她口气未免太大,到底行不行?实则,沈青岁走上医道,一部分是因为天赋使然,还有一部分原因与三哥哥不无关系。
她所学所习,只为将他治愈好。
沈青岁让他们去打盆热水,接着用三棱针|刺破他的少商穴,血珠成串滴落入盆,水盆很快泅满血色。
片刻后,沈青岁为他止血包扎,接着开药方,若是今夜退了热便无大碍。
管巡拿着药方冒雨去抓药,管检留了个心眼,询问道:阿青娘子为何说无大碍?难道大人的身体还有其他问题?沈青岁素来柔和的眼眸冷了些,清婉的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尤为清晰,他曾经受过重伤,需要多加调养,可不知为何他未曾调养反而病情加重。
依阿青娘子之见,大人醒来后还需要调养身体?是,否则这样的状况必会再次发生,且一次比一次凶险。
管检神色凛然,不得不对眼前年纪不过双二的娘子刮目相看,他诚恳请求: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阿青娘子为我家大人调养身体?银钱的事好说。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再说吧。
管检见她面沉如水,也不敢再打扰。
外面的雨仍下个不停,好似天破了个大窟窿,银汉之水一直往人间倾倒。
管巡抓药回来后在沈青岁的指导下煎药,浓浓的药汁一勺又一勺喂进佟北陆的嘴里。
喂完药后,她将手背贴在他的额头,温度正在退去,没有一开始的滚烫,她放下了心。
这时才觉得淋了雨的身体又冷又饿,管检便让驿丞端上些吃食,三人填饱肚子,管巡管检守在门外,沈青岁留在屋内照看。
雨水顺着檐角滴落成帘,帘幕后管检压低声音道:这神医的徒弟的确有两把刷子,不但人长得姣好,比我在宫里见过的公主都要好看些,举手投足间有种莫名的贵气,而且人还细致周到,我从未见过有哪个大夫会亲自给病人煎药喂药的。
管巡点点头,你说的没错。
管检嘁了声,你就知道说这句话,木头!沈青岁坐在桌前,细数这一日经历颇多,先是冒雨上山采地耳,半途中被官兵持刀威胁下山救治病患,发现病患居然是昨夜梦见的三哥哥,再之后又是一番耗费精力的医治……她一坐下来眼皮子就有些撑不住,找管检去药庐给秦泗传口信,她今夜可能不会回去了,明日的义诊也需要暂停。
做完一切后,她枕在床的边缘,每隔一盏茶就将三哥哥额头上的湿帕子换新的。
如此重复不知多少遍,直到丑时,三哥哥的高热退下来,面色也没有不正常的红晕,体温是正常的温度后,她将帕子撤下,浸入水盆揉搓几下,动作渐渐地慢下来,随后完全停止。
一只手还浸在水里,可她已经枕着床边睡熟了。
无根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停歇了,久违的太阳升起,曦光照在檐角滴落的晶莹水珠上,析出一弯虹光。
佟北陆缓缓睁开眼,晨曦照进他黑得纯粹的瞳孔里,仿佛被吸纳进去。
他怔忪片刻,渐渐发觉自己身处官驿。
他试着动了动酸麻的手臂,单薄的亵衣粘腻地贴着肌肤,令人不适。
忽然,他的目光在触及床边之人时不动了。
乌黑柔亮的发挽成一个简单的云髻,两条粗粗的辫子垂在胸前,发间只簪了几朵雪白的小花,浅绿色的袄裙衣角沾染了泥点,贴在同样被泥水弄脏的绣鞋上。
她长大了不少,巴掌大的脸比以前更窄了,整个人钟灵毓秀,充满了生机,像是从小就在山野长大的女子,带着自然清新的韵致。
她应当累极了,右手才会伸进水盆里还没有抽出就睡着。
手指已经泡得发白,佟北陆小心翼翼地帮她收回来。
没有干帕子,就用亵衣袖口帮她擦干。
手指关节忽然弹动一下,他下意识去看她,望进一双雾蒙蒙的惺忪睡眼。
三哥哥,你醒了……软嗓夹着刚睡醒的沙哑,像是软软的白面包子里夹着甜甜的豆沙馅。
佟北陆唇角的弧度只弯了一小点儿,就被她的下一句话僵住。
既然醒来,就喝药吧。
清醒而冷静,万分陌生。
沈青岁说完就端起水盆走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佟北陆撑起身靠在床柱边,做完简单的动作他有些喘,唇边的笑意却渐大。
他的郡主好像生气了。
沈青岁走后,管巡管检立刻进来,见他苏醒高悬的一颗心终于是落下了。
通过管检所述,佟北陆知晓已经到达嘉扬地界,这里便是秋水镇。
日夜兼程终于是到达嘉扬了,圣人嘱托之事大人不必操之过急,养好身体为重。
就算被大人责罚他也要多嘴一句,可别大事未成便出师未捷。
果然,佟北陆的面色冷了几分,启唇正要说话,那冷得掉冰碴子的面容忽然温和起来,直叫一旁察言观色的管检惊愕称奇。
沈青岁端着药碗走进来,药需要趁热喝。
她放在床头柜子上,蓦然发现他们三人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反应过来不好意思道:是我打扰到你们了,我现在就出去。
都怪她揣着满肚子的气,进来时忘记敲门。
并不是,管巡管检你们先退下。
两人得令,很快屋内只剩下沈青岁和佟北陆二人。
谁都没有先说话,气氛怪异,沈青岁便将药端给他,喏,你醒了就自己喝。
佟北陆眼帘低垂,他的睫毛细密纤长,在眼底凝成一片影子,黑色的影子仿若透净瓷器上划破的裂纹,透出一种脆弱感。
他试着抬起手,略微颤抖着接过。
沈青岁没有递给他,罢了,你刚醒还没有吃过东西,自然浑身无力,我便先帮你喂药。
她舀起一勺药吹凉喂在他唇边,他张口饮下,她又舀起一勺药吹凉……喂药时,他在看她,如卫兵巡逻珍宝的视线逡巡着,从弯弯的眉,到小巧的鼻,最后落在饱满的唇瓣上。
沈青岁想尽可能忽略那道烫人的视线,动作也就急切起来,好不容易把药喂完,她看见他的唇角红了一块儿。
她又不开心了,烫,你为什么不说?佟北陆却抓住她的手腕,把碗放在一边,直视她的眼睛,郡主,你在生气。
我没有生气!这一句笃定的话儿像是戳到她的逆鳞,她反应激烈,想甩开他的手,可大病初醒的病人哪来这么大力气?她根本挣脱不开。
他怕她弄伤自己,就松开了手。
沈青岁立刻远离他,站得远远的,她转身欲走,身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一连串的咳嗽声像是一下又一下撞击的警钟让她清醒过来,她在做什么,三哥哥还病着,她不应该耍脾气的。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觉得好委屈。
她这么想让他好,可他偏偏不重视……她转过身来,低着脖子,哑着嗓子,三哥哥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按照我离开时的吩咐去做呢?难道你不希望自己的身体康健起来么?佟北陆握拳抵在唇边,勉强将喉咙的痒意压下,郡主,你可以过来一些吗?过来,我就告诉你。
沈青岁上前,他便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小手。
郡主要听北陆说真话吗?沈青岁点头。
佟北陆眼神真挚,不加半分遮掩,坦坦白白道:我不喜欢郡主安排的婢女,所以只按照你的叮嘱每日喝药,没有行针灸之术。
若是郡主为我行针灸之术,我便不会拒绝。
沈青岁为他想过许多理由,比如读书忙顾不上,不喜欢喝苦涩的中药,赴京赶考路途遥远没有条件……可她想不到三哥哥的理由竟是如此……简单。
她咬着下唇,闷闷道: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到三哥哥你的喜好。
当初时间紧迫,没有询问你就安排。
佟北陆知晓她的意思,但她说的话在外人眼里听来却是怪怪的,好在现在也没有外人。
沈青岁又想起一件事,不过,你都没有回我的信。
郡主是说这封信么?他从床头的包袱里取出一本传记,翻开书页,里面夹着一封拆开的信笺,平平整整,没有一点儿折痕,更别说破损了。
见他将自己的信保存得那么好,沈青岁心底的一点儿小火苗也立马消了。
我在秦州等郡主的信等了好久,原以为郡主不会寄给北陆,直到在京城放榜的那一日,这一封除夕写的信才辗转送来。
其中波折,不一而足,但好歹他收到了,而放榜后我便被圣人封为钦差大臣巡视南方,在路上我才看了郡主的信。
郡主在信里面说自己在嘉扬的一个小镇落脚,和师父师兄都过得很好,糖环也很好吃,还学习到许多医术知识……不过,有一句话北陆不解,能否请郡主指教?眼见他葱白的指尖落在信纸的最后一行——别后不知君近远,寒蝉孤夜可添衣。
沈青岁的脸嘭地一下就红了,她捂住信,凶巴巴地说:你,你别说了!作者有话说:岁岁qaq:不许说!不许看!佟北陆:好,不说,不看。
那郡主勉为其难解释一下?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