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天持续了三日, 每晚三哥哥都会抱着卷宗挑灯夜读,每当沈青岁被雷声惊吓到,抬头就能见到他朦胧的身影, 心底的不安很快就被安抚下去。
待她睡熟后,佟北陆剪掉烛火, 轻走出去。
第四晚, 天幕似乎破了个大窟窿, 不断地倾倒无根水, 豆大的雨滴砸在瓦片上,咚咚地令人难以入睡, 前所未有的暴雨。
沈青岁在拔步床里翻来覆去, 她想尽快睡着, 三哥哥也就不会一直秉烛看卷宗, 但越是如此,便越睡不着。
她捂上素白的衣襟,粘滞的空气让她心悸, 或许是太过闷湿。
外间, 三哥哥独有的冷然嗓音响起, 若睡不着,不必勉强。
她在床上坐起, 语带自责:打扰到你了。
不是。
沈青岁抿了抿唇,伸手拿起旁边衣架的外衣, 披拢在身上。
绕过花鸟斑斓屏风, 外间的梨花木圆桌上堆满了小山般高的卷宗,居然比之前还多上许多。
而他提笔, 一边翻看一边记录。
沈青岁讶异, 这些都是今天要看完的吗?这么多得看到什么时辰?嗯。
从紧锁的眉头间看得出他对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感到十分头疼。
沈青岁轻手轻脚地坐在他的对面, 那我不打扰你。
她歪着脑袋,卷宗按照嘉扬管辖的大小村镇分类,包括历年的赋税、采买、建造,多与经济有关,还有一部分是官府的案卷。
及腰长发未编未挽,顺着偏首的姿势如乌瀑倾落,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捞起她的发尾,免遭墨水玷染。
若想看便大大方方地看。
他抬眼无奈地看向她。
沈青岁眨眨杏眼,将自己的发尾拯救出来,随后绕过半边圆桌,挨着他坐下。
她一凑近,女子身上独有的体香飘来,像一抹云一片雾,若有似无地轻轻包裹,无处不在。
饱蘸墨汁的毛笔悬在半空,一滴墨滴落,泅出一块黑色。
她却是没有看见,所有的注意都被面前摊开的账目吸引。
母亲曾说若她以后出嫁,是要做当家主母的,不仅要进退得当,还需学会持家打理。
因此,母亲会亲自教她如何看账本。
虽然她只学过郡王府的账本,而面前是整个嘉扬的账目,但由小及大也是合适的。
她手里指着一行支出,岁数丰穰时,斗米值一钱,一石米也不过十钱;而前朝饥荒,发生人人相食,一石米也不过两千钱。
可这账目却说嘉扬洛水决堤,开仓济民,以三千钱每石的价格收购附近未遭水灾州府的米粮,怎么可能!再往下看越看越心惊,许多采买高出十倍不止,有的价钱甚至超过富贵京城。
她转念一想,连她都能看出这账目不对,嘉扬众多管理财务的官员怎么会看不出呢?我曾听父亲说起,十余年前我还未出生时,前御史大夫江清遥曾犯下贪墨案,而与之有牵连的正是嘉扬前知府。
可当初那么大的案子,早就该结清了,嘉扬不该是现在这样。
说白了,嘉扬属于鱼米之乡,有沃野千里,又有大棠粮仓的美誉。
天关皇帝远,地方官员擅用职权捞捞油水也是不可避免之事,但这大肆捞油水的程度已经令人瞠目结舌。
她说了这么多,可三哥哥未曾有过反应,不由去看他。
暖黄烛火被风吹得明灭,分不清是烛火摇晃还是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如静水流深,潜藏着惊涛骇浪。
他开口,声音低沉得不可思议,嘉扬贪墨案的幕后主使并非江清遥,他是被污蔑的。
沈青岁张了张口,不知道该如何接,对于这宗大案她的记忆不会出错,但听三哥哥斩钉截铁的语气,真相似乎不是卷宗上写的那样。
因为真正的幕后黑手还没有被揪出,所以嘉扬的贪墨案并不会就此尘埃落定。
贪心不足蛇吞象,他迟早会按奈不住愈发放肆。
沈青岁忽然了了,三哥哥来嘉扬就是为了查横跨近二十年的贪墨案。
大理寺的卷宗染了数百口无辜之人的鲜血,每到深夜就会在案阁里发出冤哭,我来嘉扬就是要查出来幕后黑手,还那被污蔑之人的清白。
漆黑的夜幕被闪电划破,他锐利的目光恍若青锋出鞘,语气坚决。
沈青岁启唇,但接下来陡然发生的变故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紧闭的窗户被撞得支离破碎,一柄大刀携卷着疾风骤雨直刺距离最近的沈青岁的面门。
刀尖近在咫尺,沈青岁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拉开,面前的梨花木圆桌被佟北陆一脚踹翻,短暂抵挡出黑衣刺客的进攻。
几乎是弹指间,又有数名黑衣刺客从破窗跃进来。
管巡!话尾未落,屋门被人踹开,浑身湿透的管巡管检提刀冲来。
管巡管检与刺客们缠斗,滚落地面的卷宗被雨水湿透,随后又被踩烂,一时间屋子里乱作一团。
从未见过刺杀场面,即使听过爹爹和大哥哥述说沙场上的腥风血雨,可一旦直面,她不得不手软脚软。
好在三哥哥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不放,用力地握紧给她传递勇气。
害怕就闭上眼。
沈青岁闻言紧闭双眼,她听见了什么?皮肉被刺破的声音,骨骼被切断的声音,人若死物般重重倒在地上碰撞出的声音……鲜血从边缘涌入黑色的视野,迅速地蚕食,只剩下一片殷红。
她唰地睁开眼,只见一个被斩断左臂的刺客举刀奋力朝她兜头劈下——一只若救世观音普度众生的修长手掌,握住刺客的右腕,借力旋转卸去劈刀的力道,随后抬脚将他踹开。
那刺客本就是强弩之末,此时后背撞上博古架,吐出一滩血便歪头没了生息。
谁能想到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病秧子与娇弱的娘子居然也不是好对付的。
剩下的刺客们眼看大势已去,尖锐的口哨响起,如退去的潮水般冲出屋子。
管检擅追踪,冲入雨幕追了出去。
而管巡留在原地保护大人,以防他们调虎离山。
倾盆大雨伴着电闪雷鸣,注定是个不眠夜。
屋内的烛灯早在乱斗中被掀灭了,此时漆黑一片,一道闪电落下,天空亮如白昼,也照亮了沈青岁的脸。
她唇色苍白,眼睫沾满泪水,惊惶万状。
满目都是鲜血啊,还有倒下的残破尸首,她第一次见到这触目惊心的场景。
脑袋被人按进胸膛,那些血腥画面便淹没在他冷雪般的气息中。
可是她依旧在发抖,三哥哥的怀抱冷得可怕,像抱着一座冰山。
但正因这冰冷,让她懵然的脑袋愈发清醒。
没过多久,管检抓来一名黑衣刺客。
大人,抓住了活口。
以防刺客咬破牙间的毒囊自尽,管检已经卸掉他的下巴,谁料,那被反绑双臂的刺客还有后招。
他被丢在地面,倏忽浑身一僵,倒地抽搐。
这!管检确定他嘴里的毒囊未破。
佟北陆冷冽的眼眸扫来,他们是死士,行动前就服下慢性毒药,如不能按时回去吞下解药,就会毒发身亡。
管巡也是一惊,只听过京城里的高官尊爵会豢养死士,居然在区区嘉扬遇到,幕后之人绝不简单。
管检狠狠踹了一脚地上抽搐不已的刺客,再如何说,这人之将死也撬不开嘴了。
我,我可以救他。
软绵的女音在肃杀的屋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颤。
沈青岁想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但后脑被他按住挣脱不得,于是急切道:我想帮你,我真的可以救他。
按人的力道松了松,她得以重见血腥场面,但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惊惧不已。
主屋,尤其是外间几乎被损毁得不能住人,万幸的是她放在里间的药箱没有遭殃。
她蹲下身抽出银针封穴,防止毒素蔓延。
管检道:真能救活吗?我不能将他救回原来的样子,但让你们问话还是可以的。
将一颗解毒药丸塞进刺客的嘴里,沈青岁翻开他的眼皮,查看瞳孔,观察指甲的颜色与抽搐的频率,结合一系列症状来判定是何种毒物。
佟北陆立在她的身旁,她的衣裳早就被冷汗打湿,明明害怕得手脚发凉,唇色发白,还是鼓起勇气站出来,因为她想帮他。
在她的银针放血下,刺客身体里的大量毒素都被排出,躯体也不再抽搐。
可以了,他明日就会醒。
佟北陆还未言明,管检就自发把刺客拖下去照看。
沈青岁盖上药箱,蹲了半晌不觉辛苦,结束后才发觉腿酸得厉害。
忽的,她身子一轻,被人拦腰抱起来。
她惊呼,三哥哥,你放下我来。
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要继续住在破烂不堪还死过人的屋子?啊……沈青岁立刻缩进他的怀里,我不要。
主屋不能住人,佟北陆将她抱入自己所住的偏房。
两人身上都淋了雨,唤人搬来浴桶泡澡,否则又冷又惊,难保第二日不会生病。
泡澡时,屋外雨势大得可怕,沈青岁没让三哥哥在屋外等候,就在屏风外等着。
可那屏风又能遮住什么呢,透过氤氲水雾她尚能看见三哥哥换衣的身影,那他是不是也能看见自己脱衣入水的影子?沈青岁盯着水面,脸红得分不清是被热气熏得还是害羞,想沉入水中,但一想到这个浴桶是三哥哥曾经用过的,耳根红得几乎滴血。
她快速地清理好自己,仆人们换水。
待两人都收拾好后已经到丑时。
佟北陆:睡罢,还有两个时辰。
嗯。
偏房格局没有主屋大,放不下榻,只有一张床。
三哥哥你睡这里,我去西厢客房睡。
不必。
他捞抱起她,往屏风后的床走去。
被他动作轻柔地放入床,以为他接下来会走,但却是挤上|床,展开软被盖住两人。
三,三哥哥!佟北陆正颜厉色道:难保刺客不会再回来,你一人睡我不放心。
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可只有他知道理由有多么冠冕堂皇。
只不过沈青岁一个晚上担惊受怕,脑袋不甚清晰,不曾想过即使待在一起也不用同床共枕。
睡吧。
熄灭烛火,屋子里骤然安静。
沈青岁混沌的脑子里却是思来想去,身下是三哥哥睡过的床,身上是三哥哥盖过的被子,身旁还是三哥哥本人。
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她不排斥反而熟悉接受。
迷迷糊糊间,她问了一句:三哥哥当时是怎么救下我的。
她说的是那个断臂的刺客举刀劈来时他化力的招式。
这回佟北陆诚实道:之前在府里和兄长学过一招两式。
此行艰险,他早有预料。
哦……沈青岁应了一声,彻底沉入睡梦。
即使她在三哥哥的怀里,两人紧紧相贴,彼此交换体温,感受对方身体的曲线。
即使他是她的三哥哥,同床而眠违背伦理纲常。
她还是舍不得放开,他们根本没有血缘的呀,她太害怕自己一人独自面对雷雨夜,她再也不要独自面对雷雨夜。
佟北陆胸前的衣襟被她攥紧,从一开始的推拒到现在的依赖。
他再能料事如神,运筹布局,在见到她差点丧命刀下的一刻还是心惊胆寒。
那一刻全身血液逆流,整个人害怕得体温冰冷。
他差一点就要失去她了。
拦住她腰的手臂收紧,似乎想要将外逃的心脏按回胸腔。
沈青岁嘟哝一句:三哥哥,你弄得我好闷呀……嗯。
他松了力道。
他与她抵头相眠,仍屋外如何腥风血雨,至少这一刻是短暂温馨。
待到明日,这雨就会停了罢。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女鹅就要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