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门的皇榜被一个头戴帷帽的娇贵女子揭下一事, 很快就在京城中流传开来。
而流言中心的人——沈青岁在揭下皇榜后就被士兵带入皇宫。
若才疏学浅就不会有胆子接皇榜,毕竟不能救好,是会被以欺君之罪杀头的。
她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 但她有自信可以解决。
一是自己师承叶鸣,在医道上颇有天赋, 能一眼看出圣人的异样, 就有把握救治;二是她头顶平乐郡主的身份, 圣人要降罪杀头, 也要看在世人的面上,从刻意隐瞒父亲已被囚禁的事实可见圣人是顾忌名声的。
若圣人砍了大棠煊赫战神沈郡王唯一女儿的脑袋, 会被百姓诟病。
一番仔细的搜身检查后, 沈青岁被带入养心殿。
引领她的是宫中的老人陆近侍, 常年佝偻着身躯伺候圣人, 方额厚唇,相貌敦和。
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沈青岁迈步进入殿中, 大殿两旁是十二盏绕枝宫灯, 左侧有一红木雕福禄寿紫竹屏, 屏风后可见一人躺在床上。
皇宫深深,沈青岁未带银巧, 如今殿中除了她和陆近侍还有床边侍奉的宫人。
陆近侍作了个手势,宫人们便都悄无声息地撤下。
宫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老奴就不瞒阿青娘子了, 要治病的并非皇后, 而是圣人。
沈青岁来时早就猜测到,知晓消息后也并不震惊。
她微微欠身, 大夫眼里只有病患之分。
陆近侍因皱纹挤压的眼眯起, 暗道倒是个通透之人, 那便请大夫尽快诊治。
绕过紫竹屏风,垂落的明黄帐幔卷在帐钩上,只见方过天命之年的圣人痛苦地躺在龙床上,他头肿如球,就连放在外面的手都肿得油亮泛光。
一眼见之,沈青岁心中就有了几分底,但仍旧是按照规矩诊察号脉,随后又招来陆近侍询问圣人的饮食生活习惯。
陆近侍伺候着圣人长大,问到圣人的生活起居,没有谁比他更了解。
圣人的怪病是三年前发生的,当时圣人只是觉得口渴,常常饮水,还总是流汗,宫里的饮食向来都不会缺少营养,但圣人却日渐消瘦,无论怎么补都补不回来。
发展到后来更是觉得头晕、胸口痛,有时连眼睛都看不清事物。
宫里的太医试了各种方法都没有见效,常常是好了一段时间,病症又显现了。
……他一边说,沈青岁一边在旁边的案牍上书写记录,就如以往在药庐义诊一般。
多亏在药庐义诊的那段时间,她跟着师父见过许多疑难杂症,而圣人所患疾病并不陌生,可对久居宫中的太医来说就有些难度。
她忽然明白叶师父当初不愿留在皇宫的原因。
书写完毕后,沈青岁开了张药方并对陆近侍说:请陆近侍按照上面的方子抓药,每日用量和忌讳我都一并写在上面了。
陆近侍如捧圭臬般将其拿了下去,这药方要先经过太医署检查,若无问题才会使用。
检验完毕后,陆近侍还领了个太医回来。
那太医倒是有礼,行了个礼后才问:请教娘子,陛下病情顽固,此次又多显危重,为何所开药方只是普通的五苓散。
五苓散由猪苓、茶苓、泽泻、白术、桂枝五味药组成,有泽泻作用。
沈青岁回礼,说不上请教,圣人目前的情况需要泽泻,排除体内多余的水,而你们还未查明病因所以不敢擅自用药。
一旁不懂药理的陆近侍也忍不住问,那圣人到底是何病因?消渴症。
此病多发于饮食丰富而缺少劳动者,如陆近侍所说,起初会口渴多饮、消瘦多汗,若不加治疗就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四肢水肿、痛苦不堪。
后来,沈青岁又与太医和陆近侍交代,此病不能根治,只能慢慢调养,待圣人服用五苓散排出多余水分后就会醒来,之后的生活需要更加精细地照顾。
比如饮食不能过于丰富,要忌荤腥油腻,糖酥甜食,还要时常运动,强健筋骨云云。
如若她没记错,当年先皇受恶病困扰,招叶师父入宫,也是因为消渴症。
这是一份提前知晓答案的考卷,她十分顺利地解决。
第二日圣人服下两幅五苓散不久就悠悠转醒,而沈青岁也再次进宫面圣。
圣人靠在明黄织锦缎软垫中,即使大病初愈,苍老的面容也带着无法忽视的威严,阿青,救孤一命你想要什么赏赐?沈青岁垂首弯腰,她等的就是圣人这句话,小女恳求圣人释放沈郡王,只要这一个赏赐。
圣人微微瞠目,很快平静下来,你——是平乐郡主。
她不卑不亢地说:是。
小女在陛下醒来的第一时刻就自报家门,也算不上欺君。
圣人靠入软枕,淡然道:孤为何一定要放他?没有一言拒绝她就还有机会。
沈青岁垂着的脑袋更低了,柔丽婉转的嗓音响起,沈郡王一生戎马,驻扎在艰寒困苦的北境,为大棠牢牢竖起防线,几度出生入死,身上伤痕累累,无家人团圆之幸,无儿孙绕膝之乐。
牺牲小家与无数士兵的鲜血才换来大棠边境安稳,胡虏俯首称臣。
兔死犬烹,鸟尽弓藏,可沈郡王不该是犬,也不该是弓,而是圣人的一把刀,直指外邦,是圣人的一面盾,护大棠北境河山。
良久良久,久到随身伺候的陆近侍都忍不住抬头望向沉默的圣人。
好半晌,他才冷呵一声,一把刀,一面盾,你与那人说辞竟别无二致。
说完后,他也没有正面回应放还是不放,而是在陆近侍的帮扶下平躺在床,阖目休息。
陆近侍放下帐幔,悄悄退出,做完一切后,他低声对沈青岁说:郡主跟老奴走吧。
临走前,沈青岁双膝跪地,行叩首大礼,谢圣人赏赐。
出宫后,沈青岁再没有心思出府游玩,领略京城的风土人情。
伴君如伴虎,圣人的心思难猜,她到最后也没有把握可以救父亲出来,只好日日等着。
三日后,父亲终于出宫回府了。
沈青岁和沈郡王妃热泪盈眶地望着他,其中沈郡王妃忍不住伸手捧起他满是胡茬的脸,又上上下下检查一番,未见到渗血和伤口,这才放下心,眼泪阑干道:还好,回来就好……夏长嬴和秋白藏都跟在沈郡王的身后。
今日是夏长嬴亲自将父亲从大理寺中接出来带回府,这段时日为父亲的事儿他们兄弟二人都动用了一切人脉。
但一个一直在秦州与北境驻扎,一个在京城初初站稳脚跟,其中辛劳不言而喻。
两人的眼下都挂着青黑,大哥哥黑了点看不太出来,但二哥哥就尤为明显。
沈青岁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父亲一定是吃了好多苦,先收拾一下再叙吧。
母亲泣不成声,身为王府独女的她也该担起场面。
一炷香后,收拾好的沈郡王与妻子儿女们在前厅叙话儿。
他们也想知道,庆功宴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圣人会将他落了大牢。
其中缘由你们也早就应该想到了,如今北方已平,恰逢有人挑拨本王与圣人的关系,圣人不过是一时糊涂,逼本王交出兵权。
本王不愿交出兵权的原因并非是贪恋权势,而是如果本王交出了,便坐实了贼人的挑拨。
如此也就一直胶着,没有回来。
可你不交兵权,圣人又如何舍得放你回来?母亲忍不住问。
圣人放我出去时,告诉我,从他刚选拔上任的右相,到进宫治病的大夫,甚至后来还有官员上奏,他纵使再不愿也得放了。
这右相自然是指佟北陆,而治病的就是沈青岁,剩下的就是夏长嬴和秋白藏动用关系求一些官员上奏求情。
对了,倒是有北陆的打点,本王从进大理寺的第一日开始就没有受刑,反而好吃好喝地供奉。
沈青岁斟茶的动作一僵,从茶壶嘴里流出的水线也洒在桌上。
父亲进大理寺的日子是庆功宴的第二日,远远在她去求他帮忙之前。
【一把刀,一面盾,你与那人说辞竟别无二致。
】就连大哥哥与二哥哥也只能托人上奏,还有谁能当着圣人的面求情?况且圣人在自己医治前就已经病了两日。
除了他还能有谁……她当真是误会他了,以为他并没有尽心尽力,可要让圣人打消顾虑,改变心意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呢?不仅如此,更大的误会是她以为他寡情至极,不肯出手救父亲,实则他早在父亲入狱的第一日就已经在努力了。
杯中的云雾茶越喝越苦,她鼻头酸涩,眼圈兀地红了。
是她错认为三哥哥是攀炎附势之人,被误解的滋味多难受啊,他给她做首饰,带她放焰火,生死之际救她一命。
他对她的好都赤|裸裸地摆在眼前,是她没有发现,反而还误会他。
如果当初没有去升迁宴,他还是她的三哥哥。
她多么希望时光能倒流,她与三哥哥和以前一样。
她的心中有种强烈的情绪,想立刻见到他,告诉他,她真傻,再不会不信任他。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