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冷雪气息如潮水汹涌卷挟, 她像是被浪潮抛举,身不由己。
玛瑙璎珞圈下的雪色脖颈析出柔和的雾光,她出了薄汗。
仅仅只是坐于他腿膝, 距离近些罢了。
汗液涔涔杏花吐露,从未有过的不适感逼迫得她泫然欲泣。
及笄后她何时坐在别人腿上过?印象里只有优时尚能坐在父亲腿上撒娇。
这也太窘迫了。
烟红衣裙, 乌发云鬓的明丽娘子, 红霞爬满耳后薄薄的肌肤, 贝齿将樱红的唇咬得发白, 眼尾已有湿润的迹象。
不能再逗了,再逗就该哭了。
况且, 他也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冷静从容。
喉结上下滚动, 他的眼眸清澈, 只微哑的嗓音带了一点儿欲, 头发散了。
沈青岁用手摸发髻,才知后面的发髻将散未散,只消多走动一会儿就会倾泻而下。
她赶时间梳妆打扮得急, 脸上也只施了层薄薄的脂粉与淡淡的口脂, 更别说那长至臀际的青丝, 只让人用一根发簪固定。
她头发保养极佳,每隔三日就要用抿头水梳洗, 发簪别上去不久就因光滑的发质逐渐下滑,一场戏看下来头发也散得差不多。
多谢提醒……她取下簪子笨手笨脚地给自己挽发。
在秋水镇她也是每天给自己梳两条粗粗的发辫垂在胸前, 简约且利于干活, 以往一气呵成的盘发在此时却是显得笨拙。
他取过她放在桌边的簪子,我帮你。
男子手指成梳, 先是梳理好她的发丝, 修长削葱的手从头皮一直往下穿过乌黑发梢, 那是不同于女子柔软的手,偏硬的触感令她微微发麻。
酥麻感从头皮途经脊柱,一直落到尾椎。
沈青岁掐着掌心才不至于沉沦在他的指尖。
疼吗?明明可以问梳疼了吗他偏要省去两个字,若非沈青岁知晓他就是少言寡语的性子,否则定会觉得他暗含深意。
不疼,你……快点。
明明他梳理挽发的动作也不慢,但沈青岁就是觉得时间格外漫长,漫长得她后背都渗出薄汗。
一定是头发散下来,围着脖颈太热的原因。
到底会不会挽发啊……沈青岁腹诽着,可当佟北陆挽好后,她站在雅间的铜镜前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镜子可以正衣冠,在格外讲究行头的梨园有铜镜也不奇怪。
透过铜镜只见她乌黑油亮的发一半低挽成花,垂在后脑右侧,不知他是如何用一根发簪挽出花朵盛开的奇异效果,另一半未挽尽数拨到胸前。
发型果然能改变一个人的整体印象,之前的高挽发彰显她的清丽灵动,而低挽发虽不显老,但总归增添三分端庄韵致。
加上两人今日的着装都不谋而合的是相近的红,打眼看去像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妇。
沈青岁喜欢这个特殊的发髻,可同时心底也沉甸甸的,她想抽簪散去,这个发髻让他们不像兄妹更像新婚夫妻。
佟北陆捉住她的皓腕,望舒他们已经备好马车了。
戏台落幕时,望舒就拉着银巧去准备马车,从她坐于他腿上之前,雅间里就只有他们二人。
被他打断,沈青岁小小地嗯了声。
看完新戏,也该回府了吧。
沈青岁没有直接说,但心里是这样想的。
她坐上马车后腿根还有些软绵,幸好他一上来就执着书卷品读,没有发现异样。
马车行驶一阵后,她身上的热气也消冷下来了。
但只要稍许留意,就能发现对面之人从未翻过书页。
而她思绪飞扬一时未能觉察。
今日先是去酒楼用饭,再是去梨园看戏,两者之间马车颠簸,加上未能午休小憩,困意便攀上眼皮。
不一会儿,薄如花瓣的眼皮就被浓浓的困意压合。
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来有种如梦似幻的恍惚感,车壁柔软的暗纹锦绸先映入眼帘,神思才慢慢回归。
本应端坐在对面的人不见了,不,应该是在她的身下。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枕着他的双腿,不知睡了多久,马车停驻在街边,外面的热闹喧嚣透过车帘偶尔传进来,却还是不能扰她清梦,只有她知道自己多么安心,睡到自然醒。
沈青岁忙不迭撑起身,心不在焉地捋了捋胸前睡乱的发,这都多久了。
他将仅翻动几页的书卷放下,眼波清亮明澈,酉时了。
怎么不叫醒我。
发现一觉醒来头发也没有多乱,她就不再捋。
她睡着没多久,佟北陆就坐在她身边让她睡在自己双腿上,一边老神在在地看书,一边用五指为她梳发,所以怎么会乱呢?他真挚作答,不忍打扰。
沈青岁扁嘴,也不知是谁今日从晌午就开始打扰半天了,现在才说不忍,骗鬼呢。
外面是喧闹的车马人声,绝不是肃穆的王府大街,沈青岁不用看都知道,我想回府,为什么不送我回去?他道出为她考虑的原因,长安的夜景别有乐趣,郡主不妨游玩散心。
沈青岁固执地说:我想回王府。
如今两人捅破窗户纸,那一层浅薄如蛛网的义兄妹关系也稀薄,即使知晓自己对他也有男女之间的情意,但存在了多年早已习惯的兄妹情让她在喜欢的同时生出背德感。
即使那兄妹情并不纯粹,她仍旧无法短时间内淡忘忽视。
沈青岁未尝□□,在她的观念里兄妹之间的情感仅限于兄妹,男女之间的喜欢也应纯粹无暇,两者混在一起她就心乱如麻,怎么都理不出。
良久都未听到他的回答,沈青岁疑惑且好奇地看他。
佟北陆牵住她的手,沈青岁下意识要挣开,他稍一使劲,就像按住了振翅欲飞的蝶儿。
郡主,陪陪我。
恳求意味浓厚,让她的眼睫都为之一颤。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他,主动贴近,委屈恳求。
佟北陆从她醒来就直视的眼眸挪开了,像是羞于让她看见眼里的失落,我来京城这么久,还从未见过有名的夜景。
沈青岁才来不过一月就去过最热闹的长街,那一日她还去揭了皇榜。
没想到他都来这么久,还有了久居的府宅,都没有去游玩过么。
其实也容易想到,他还未弱冠就登上右相之位,操心的事务必定不会少。
见她许久不言,佟北陆的心也渐渐沉入深渊,他状似无谓地笑了笑,既然郡主累了,那我们回去罢,接下来几个月公务也会很忙。
他极少笑,偶尔被她见到也是唇角勾一个弧度,如今的笑噙满失意,破碎感十足,叫人生出心疼。
我陪你去就是了……她心肠柔软,看不得他这样难过。
多谢郡主相陪。
他口中言辞恭敬,但捉住她的手始终不放。
长街上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沈青岁也只见过这条街白日的景况,没想到一到晚上不但不冷清反而更热闹。
冲天的彩光烛光照亮半边夜空,就连浓黑的夜色都被冲淡了,璀璨的星熠熠闪烁,像是天宫上的街市点亮的灯,两者交相辉映,一时竟分不清人间与天宫的区别。
虽然一开始是她陪他游玩的,但喷火、倒挂、糖画等娱乐杂耍无不吸引她的注意,她也变得玩心大发。
不远处有一街边摊位被游人围得水泄不通,沈青岁踮脚朝里面看,透过层层人群她看见最里面是一个捏泥人的老叟。
不过是捏泥人罢了,秦州也有,有什么稀罕的呢?一对夫妇从最里面挤出来,小心翼翼地护着手里新鲜出炉的泥人,两只小泥人栩栩如生,与夫妇二人有九分相似。
谁能想到简单的彩泥与水能捏出众生百相?唯一少的一分相似便是活气,泥人是死物,人是活人,若泥人能动起来,怕是与活人一模一样。
沈青岁明白泥人老叟的摊位为何受那么多人喜欢了。
她也想让老叟给自己捏一个呢。
但排队的人将摊位围得水泄不通,现在排怕是要等到宵禁才能买到。
佟北陆抚了抚她的身后被人挤过泛起褶皱的帷帽,想要?他都亲自为她挽发了,这如蜻蜓点水般的动作更不会引起她任何反感与不适。
沈青岁嗯了声,人声鼎沸怕他听不见,她还点点头。
随后又不无遗憾地说:人太多了,我们走吧。
佟北陆却是已经走上前,围着的人见他气度不斐,都不由自主让道,也不担忧他会插队,因泥人老叟最讲究规矩,插队的人他是不会捏的。
佟北陆走到泥人老叟的面前,老叟布满皱纹的手依旧灵巧,正飞速照着眼前的一对情侣捏着泥人。
一袋银钱放在他的小摊上,佟北陆说:内人十分喜爱,吾不坏规矩,只想借您猜泥与工具一用。
不用亲自动手捏,只要给他原材料和工具就行,银钱给的还不少,这等好事做生意的老叟自然不会拒绝。
他将自己摊位上的所有彩泥都摆出来,说:随意。
沈青岁也挤到人群前面,佟北陆已经着手捏起来,她与老叟说明他们是一道的,老叟便也让她自己拿彩泥玩。
她捏得很慢,而佟北陆速度奇快。
根本不需要像老叟一样时不时看一眼她就能捏,只因她的一颦一笑都已刻入心间。
泥人老叟以为他们只不过是富贵人家的夫妇,随意撒钱玩玩,没想到那郎君还真有两把刷子。
佟北陆在泥人老叟之后才上手的,可两人居然是同时完成,若非他偶会有朝泥人老叟看两眼,偷师两把,泥人老叟都以为他是同行来踢馆的。
佟北陆手中的泥人完成,是一个红裙云鬓、婀娜绮丽的娘子,脸上还有着惟妙惟肖的酒窝笑容。
围在前面的游人发出赞叹,不知赞叹的是他的手艺,还是那姣美的红裙娘子。
已经有妇人挽起旁边夫婿的胳膊,撒娇道:夫君我也想要你给我捏。
沈青岁也完成了,她看着自己手里的泥人,除了一身玉红色的衣服跟他哪儿哪儿都不像。
丑死了。
她就要将泥人捏做一团泥巴,心思一动手里的泥人就被人抽走了,转而一个亭亭玉立的红裙娘子塞进她的手里。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