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岁却低下头用一株青草去逗弄怀里的兔子, 似乎没有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大哥哥说什么呢,再过不久我们一家人要一起回去的呀。
夏长嬴执着挑明, 我的意思是,只有我和你。
她心跳一滞, 抬起的眼里满是错愕。
夏长嬴像是对天起誓般郑重地承诺她, 岁岁, 我发誓会一辈子对你好, 不让你受任何委屈,你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地在府里生活。
发顶的一朵浅紫色的花垂落, 在她的眼睫上形成一层遮挡, 夏长嬴想拂起那层遮挡看清她的神色。
但她后退一小步, 抱着兔子避开了。
夏长嬴握兵的修长手指便顿在半空, 身旁不停打响鼻的乌霜也变得安静,耳边只有兔子们吃着嫩草鲜花的沙沙声。
像是被这般凝滞的气氛压制得难受,沈青岁圈抱的兔子跳出怀, 她追去的同时也背过身不敢看他。
兔子虽小巧, 但后肢蹬腿的劲儿大, 跳得也远,沈青岁罗裙逶地废了一番力气都没有追上, 身侧闪过矫健玄影,再一看兔子已经乖乖地被夏长嬴掌控在掌间。
她将袖口揪成一团, 弱弱地说:谢谢大哥哥……夏长嬴把兔子放回她的怀里, 沈青岁温柔地接过。
一捉一送间沉闷的氛围仿佛散去,兔子重新回到她的怀抱变得更加乖巧。
她一下又一下抚摸毛茸茸的兔耳。
醇厚的嗓音响起, 带着北境风沙的低哑粗粝, 但并不刺耳难听, 其实,是义父让我带你回北地。
抚摸兔耳的动作停下,沈青岁皱眉不解,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回秦州的吗,父亲出什么事了?义父没有事,只是圣人收回兵权,且以治疗战场上受的旧伤为由,让义父留在京城。
鸟尽弓藏,如今胡虏俯首称臣,大棠北方的隐患已除,功高震主的父亲就该退场了。
比起陷害以至丧命,被囚在京城已经是最好的退场方式了。
至少父亲还能保住一命,至少沈郡王府的荣耀还在。
乍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沈青岁的眼眶蓄起泪水,软嗓夹杂哭意,父亲和母亲都瞒着我……义父他们不是故意的,小妹莫要责怪。
夏长嬴手忙脚乱去揩她眼角的泪,但刚刚才编织花冠的指尖不可避免沾染花草,一瓣细嫩的花瓣津在她的眼尾。
那一瓣粉红宛若雪白细腻脸上的点睛之笔,小娘子眼尾生花,柳眉轻蹙,娇怪道:那他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夏长嬴越擦越乱,握□□横扫千军的手慌张地停在空中,但还是不忘哄她,小妹别哭。
原来夏长嬴如今已是功成名就,而秋白藏出人头地也指日可待,但惟有沈青岁让沈郡王放不下心。
最初收养夏长嬴与秋白藏时,他全然是为了报答义无反顾跟随自己,最后不幸牺牲的副将们的兄弟情,但眼见二子一女渐渐长大,想着对两个义子知根知底,小女儿也很喜欢两个哥哥,便在沈郡王妃的提议下有了撮合之心。
沈郡王并非是挟恩图报之人,愿不愿意娶岁岁、留在郡王府都以他们的意愿为主,不会强迫。
沈郡王看好与自己一样在沙场上成长的夏长嬴,而沈郡王妃则看好心思细腻,包容宽广的秋白藏。
可是光他们兄弟愿意不行,最后还要看岁岁的心意。
义父了解你的性子,若是让你先知道兵符的事,你一定会和他留在京城,他暂且瞒下这件事,在你做好决定跟我还是跟宁之后再说出,也是为了不让你受到旁的干扰。
沈青岁不再哭了,那大哥哥为什么不和父亲一样留在京城呢,反正胡虏不敢再乱来了。
陛下封我为骠骑大将军,我自然是要回北境带兵守边疆。
夏长嬴爽朗地笑起来,眼里盛满骄傲。
圣人剥夺沈郡王的兵权,反而将兵权交给他的养子,这一举动不仅削弱沈郡王,让他不能在天高皇帝远的北境拥兵自重,也暗含离间之意,想离间他们养父子的情义。
沈青岁暗想,机关算尽的圣人永远都不会想到他们一家人情比金坚,只是被迫离散。
他取下她眼尾的花瓣,再次执着地问:所以,小妹你要和我一起回北境吗?我想和爹爹在一起,对不起……沈青岁避开炽烈地目光。
夏长嬴像是早就看穿,哼,其实是为了宁之是那家伙吧?沈青岁深怕他误会,急急摇头解释:不是的,我对二哥哥的情意与对大哥哥一样。
那……难道是因为老三?沈青岁一下子说不出话了,她没办法否认,她对三哥哥确有不一样的感情。
夏长嬴恍然大悟,难怪老三一回来就急吼吼地要和郡王府划清关系,原来都是在他的计算之内。
不过他小子虽然诡计多端,可身体没我强健,要是他以后敢欺负你,我在北地也要骑马回来揍他。
眼见他越说越离谱,沈青岁连怀里的兔子都不管任由它跃出去,大哥哥说什么呢……夏长嬴浑然不觉奇怪,继续说道:没想到最后还是老三赢得了小妹的芳心,只要不是宁之就好了,小妹你不知道宁之那厮表面上看起来平易近人,其实阴招多着呢……他像倒豆子一样将秋白藏的老底都掀出来,以前在秦州做瓷器刚做买卖时,他就用计揭露秦州之前的瓷器大商以次充好;还有在府里,他还拿涂抹蜀芥的糕点给自己吃。
夏长嬴摆出秋白藏的种种恶行,简直罄竹难书,沈青岁听着听着也不好意思起来,双颊飞上红霞。
小妹怎么了?怎的脸这般红?夏长嬴一脸担忧,生怕她身体不舒服。
没什么,就是太热了……她随口搪塞过去,其实大哥哥说的好多二哥哥做的坏事,是她小时候贪玩惹出来的,比如在糕点上抹蜀芥,后来不知怎的就送进大哥哥的口中,二哥哥居然为她背了好久的黑锅。
但她当着受害者的面怎么敢说呐,反正二哥哥都背了这么久,也不在乎了吧……于是她点头赞同,装作跟大哥哥同仇敌忾的模样。
怕她被晒着,夏长嬴将她背到一棵高大的云杉树下,树荫如云。
日暮西山,夏长嬴抱着她攀上粗大的树枝,沈青岁紧张地抓住树叶,生怕一不小心坠落。
但当夕阳半落,灿烂余晖洒在葳葳蕤蕤的草海上,碧波洒金,璀璨瑰丽,她被如此广阔壮美的景色吸引,一直到金乌完全沉下地平线,还久久未能回神。
飞鸟归巢,乌霜载着归家的两人向家的方向奔驰。
沈青岁和夏长嬴赶在晚膳前回来,走进正厅就见秋白藏身着广袖长衫,闲适地品茗温茶,正与上首的沈郡王和郡王妃说着话儿。
沈青岁惊喜,二哥哥你也来了!秋白藏放下黄底青白釉压手茶杯,桃花眼含着春意,给你大哥饯行能不来吗?夏长嬴掸了掸衣袍,谁要你送。
秋白藏也嘴皮子一翻,揶揄道:看来是没赢得小妹芳心,恼羞成怒,算我倒霉摊上池鱼之祸。
他话里有话,夏长嬴品出味来,瞠目道:你早就知道了?点点头,比你早得多。
好了,赶紧下去换身衣裳,又去哪里滚来,一身的草屑。
沈郡王妃看不惯他们两兄弟斗嘴打哑谜,催促夏长嬴和沈青岁。
沈青岁和大哥哥各自回住所换衣,怕父母和哥哥们久等,她未施粉黛,穿的衣裙也很素雅,浅黄的雪缎上只有几朵洁白梨花,长发低挽在右,插着一把玳瑁梳篦。
小叶紫檀雕花绘彩纹大圆桌上摆满佳肴,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最中间是大哥哥最爱吃的热腾腾的拨霞供,涮着鲜美的菌菇以及肥美的羊肉片吃美味极了,每一次吃沈青岁恨不得连舌头的咽下去。
沈郡王也难得喝上陈年佳酿,感慨道:两年,咱们一家也算团聚了。
沈青岁已经吃得差不多,她放下筷箸。
父亲、母亲、大哥哥、二哥哥她一一看去,唯独少了那个爱穿月白衣裳的人。
是团聚的家宴亦是离别前的饯行,所有人都像不愿结束般,整个晚膳用了一个时辰,到最后火热的拨霞供都渐渐凉了。
翌日,浩浩荡荡的军队向着北城门进发,百姓们手舞彩条夹道欢送,为首的人身穿银色泛冷辉的铠甲骑在浑身油黑的高头大马上,俊逸英朗的容貌连厚重的兽首兜鍪也不能掩盖一分。
行军的速度并不慢,半日就到了京城外巍峨的山峦,身穿玄色盔甲的士兵队伍悠长,远看如黑龙盘旋在云雾袅绕的山腰之间。
从这里往南方看,能看到方方正正的京城。
一个士兵小跑过来禀报,平乐郡主前来为大将军饯行。
夏长嬴英目一亮,翻身下马,问过位置后就迫不及待奔去。
蜿蜒山道上,贴着山壁的地方一辆轻便的马车停驻着,旁边是两个娘子。
夏长嬴眼里只有身穿红裙的沈青岁,他从队首奔到队尾,不累也不喘,但额头布满细密的汗。
小妹怎么来了。
来送送大哥哥。
她从银巧挽着的竹篮里拿出细颈酒瓶和玉酒杯,透亮的酒水在杯子里荡漾,她双手奉上酒杯,劝君更尽一杯酒。
他端起来一饮而尽,谢小妹来给为兄饯饮。
他以兄长自称,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他们都会是最敬爱对方的兄长。
夏长嬴不能耽搁太久,叮嘱她山路难走,一切小心。
沈青岁笑着让他放心。
夏长嬴归队,沈青岁也该回去了。
云海翻涌之间,玄龙斗折而行去往北方,他会在辽阔边疆守护大棠国安,更会守护大棠国都里,那人一生平安无忧。
车马辚辚,行过千军走过的路。
山路难行,即使坐在铺满厚垫的车里仍旧觉得颠簸,忽然一阵剧烈的摇晃,马车停了下来。
外面响起银巧的痛呼声和疑似木质碎裂的声音。
沈青岁扶着车壁惊慌地向外看,银巧一边揉胳膊一边让她安心。
她没让人扶,自己跃下马车,踩在松软的泥土上。
车夫也检查好状况上来禀报,郡主,车轮被路上的石块颠碎了,恐怕很难修好。
车轮碎了一个,他们出来得急,也没有带备用的车轮。
只好先下山再说,山路除了泥泞些,用足走比坐马车还平稳,沈青岁适应得极快,但走到山脚时也觉双腿发软。
银巧寻到一块平整的石头,用帕子和袖子擦拭干净,才让沈青岁坐上去歇脚。
山脚下的另一支道路有马车队伍行来,前面的人高举幡旗,中间是一辆珠帘流苏的华丽马车,前前后后统共有数百人拥绕,数百人里有士兵亦有身穿宫装的宫人。
只一眼,沈青岁就认出这是一队皇宫里派出的队伍。
如今她落难,自到京城就随身携带的郡主令牌倒是有了用处。
银巧拿着令牌前去,未过多久就有宫人邀请沈青岁上马车。
她的意图很简单,想让他们捎自己回京城。
掀开暗红色缀流苏车帘,隔着帷帽的纱,她一个万分熟悉的月白身影撞入眼帘。
作者有话说:是三哥哥呀~明天入v三更奉上记得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