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二人在燕归楼坐定不到片刻,便有人端着茶进来:柳大人,杨书吏。
杨枝闻声转目,看见来人,波澜不惊地拱了拱手:申公。
申冬青上下一打量她,笑道:杨书吏说笑了,我一个酒楼帮厨,如何当得上你一个公字。
又转向柳轶尘:柳大人,都已安排妥当了,隔壁便是江大人。
江大人?京中宦场姓江的人不多,无一不与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江范有关,申冬青口中的这位江大人,是谁?柳轶尘特意命人将位子安排在他隔壁,为的是什么?思忖着,已见柳轶尘点点头,自斟了杯茶,吩咐申冬青:你也坐。
隔壁不一时果然有人鱼贯而入,当先的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声音,却毕恭毕敬,左一声江大人请,右一声江大人请,其后紧随着一个慵懒的少年声:几位大人也坐。
江大人,方大人的案子不知眼下可有了眉目?被叫做江大人的少年懒洋洋道:东宫和大理寺正在查呢,你去问他们好了,问我作甚?提问之人被怼地有些讪讪,却仍低声下气道:实在是我们户部事关天下钱粮,这户部侍郎一职,缺不了啊!缺个户部侍郎,你们尚书大人不操心,倒让你这个郎中操起心来了……江大人忽然转了个语调:你老实告诉我,方大人之死你有没有份?提问之人骇地声音都变了,扑通一跪:大人,大人冤枉啊!你们这些人,真是一点玩笑都开不得!少年人懒懒笑:起来吧朱大人,你补缺一事我记着呢,会跟你们梁大人说的。
少年人的声音狂放得意,似乎常以戏耍人为乐。
杨枝听到这,已不自觉低下了头。
这个江大人,不用说便是江范之子江令筹,如今在兵部任个郎中,却比兵部尚书派头都大。
江家少子,膝下只这一个男儿,其余另有两女,一长一幼,长的唤作江令宜,嫁于太子为妃,去年七月中没了。
幼的尚待字闺中,闺名令梓。
而这江家的主母,江卓氏,便是眼前这案中方夫人的亲姊。
杨枝低头间又听见隔厢讨论道:朱大人,你那赵邳的《残阳归鸿图》是从何处得来的?杨枝一听赵邳二字,浑身一紧。
赵邳曾有两幅名画藏于嘉安王府,一幅是《残阳归鸿图》,一幅便是她前日才见过的《夜宴图》。
可那画与这案子有什么干系?杨枝皱眉,转目却见柳轶尘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道曹封好画。
曹封是京兆府尹曹大人,方濂的公子便在他手上。
这么说来,那画原本是用来笼络曹封的?可是……那朱大人道:下官在青州督收粮赋时,从一个老妪那买的。
那妇人不知从哪得来的这幅画,不懂其价值几何,只卖了下官五两银子,还自以为卖贵了,很是不好意思。
江令筹笑道:朱大人好运气!只可惜那曹大人是个死心眼,油盐不进,连方夫人也无可奈何!朱大人道。
一个京兆府尹,黜了就是。
江令筹笑地肆意:我姨母就是妇人见识!下官自得了那画,时时小心供奉,不敢令它沾一点尘迹,下人但有一点不小心,立刻剁了手脚……可又深恐自己才薄志浅,不堪相配,今日总算为它寻着个相当的主人。
江大人见识比天,自然非凡人能及!江令筹正自飘飘畅快着,闻言原本嬉闹的语气却是一变:朱大人这话休要再提!君父也不过自比为天子,你将我比天,不知道的,倒以为我胆大包天,要参我个以下犯上了!江大人教训的是,下官无状,自罚一杯。
说话间,忽听一声喝骂,桌上杯盘落了一地,江令筹如瓷的少年声中挤出贱人两个字,一女子□□一声,似被踹翻在地,撞到了什么柜子上。
江令筹武人出身,功夫据说京城难逢敌手,这一撞,那痛可想而知。
什么蓬莱阁的神女!外人尊你一句神女,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那少年声变的益发狠毒:贱人就是贱人,再珠翠满头、绫罗裹身,也还是贱人,明白吗?那女子窝在角落,忍住低泣,弱弱应一声:妾明白,妾知错,请大人恕罪,容妾为大人擦拭宽衣。
江令筹冷冷一笑:要本官恕罪容易,来,将这地面上的酒液舔干净了。
大人……怎么,不愿?江令筹声音离那神女缩着的角落近了一些,忽然一笑:纵使流落烟花之地,蓬莱阁也不算是差的,你想不想知道,更差的地方在哪?你想不想知道,我府上那些犯了错的下人,都去了哪里?妾、妾这就舔舐地上的残酒。
杨枝听得出来,那是蓬莱三仙中的朝雾,是三位之中最冷淡自矜的。
而如今这样……杨枝有些不忍,侧目看了看柳轶尘。
柳轶尘端坐如仪,像一位入定的老僧。
申冬青却豁然起立: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因那边厢寂静,这边的声音立刻传了过去,杨枝还没来得及反应,隔厢那少年阴恻恻的笑已传了过来:让我来瞧瞧,这边坐了位多大本事的仙人!我看燕归楼这店是不想开了,胆敢任由人听了本官的壁角!话未落,他身边的小厮已一脚踹翻了两厢之间隔着的屏障。
而在屏障落下的那一刻,杨枝微微转过了头。
柳轶尘握杯的手指都不曾动一动,一袭紫色官服,衬的他整个人如水沉寂。
江令筹见到一厢之隔的人,愣了一瞬,继而笑了:原来是柳大人!既是柳大人,自然是仙人也不能及,是我荒唐失礼了!柳轶尘手指离了瓷杯,起身见礼:江大人,我不知江大人这左右厢房坐不得人,这就迁移至别处。
柳大人哪里的话!江令筹当即道:我一贯骄纵孤僻,家中时常教导多与人交善,只是这话过耳容易,践行却难,每每夜半思来自惭不已。
今日相逢,即是有缘,这墙拆已拆了,柳大人若不嫌弃,不如并席共饮。
柳轶尘淡淡道:江大人好意,不敢推辞。
然柳某衙门还有公事,不敢饮酒,这便告辞了。
柳大人不给面子?江令筹笑道,踱步过来,恰好踱到杨枝身边:那么……一手忽搭上她肩:这位小官爷给不给呢?杨枝缩肩垂首,恨不得将自己隐于无形,然而无用,只好望向面前的堂官,糯糯声:柳大人……原来是位美娇娘……江令筹笑道:怎么穿起公门衣裳了,这是柳大人的……情/趣么?柳轶尘淡声道:江大人说笑了,她是我衙门书吏……愣着做什么,交待你的事还不去办!是!杨枝立时松了一口气,拔足便要从江令筹手下逃脱。
诶~~江令筹手下却使了劲,一把将她肩膀攫住:一个书吏能有什么要紧活,柳大人手下那些个书吏,随便找一个替了她便是……这样,我替你向你们大人告半天假,你陪我们在这喝喝酒……大人……杨枝再度无助地看向柳轶尘。
柳轶尘还未开口,江令筹已指了指另一厢的朝雾,道:今日是为这女子我与柳大人才生了嫌隙,柳大人既有怜香惜玉之心,我自然要成人之美,不如这样,朝雾姑娘柳大人带走,这位小官爷,留下来陪我们喝喝酒……话落,觑朝雾一眼,温声忽然转成怒吼:我让你停下来了吗!舔!一时两厢如雪夜坟地般死寂。
朝雾慢慢垂下身,这一回杨枝也没有再开口,望了望柳轶尘,目光落在一旁的冬青身上。
申冬青是太子的人,江令筹再狂傲,也不能明面上不将太子放在眼里。
申冬青与她目光相触,立刻伸手入怀,在喊出那一声之际,他已有了筹谋。
到底在太子门下,虽然身居江湖,但他并非冲动无知之人。
然而下一刻,柳轶尘却开了口:我这书吏不善饮酒,江大人当真要饮,我陪你饮便是。
声音沉沉杳杳,听不出悲喜。
江令筹挑了挑眉,朱大人已自觉执了酒壶过来,斟了酒,江令筹亲手给柳轶尘奉上:柳大人,今日我敬你三杯。
第一杯,愿柳大人恕我莽撞毁墙之罪。
柳轶尘接过瓷杯,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愿柳大人恕我强留之意。
江令筹笑道:下官与柳大人同朝数年,对柳大人倾慕已久,却不曾同饮过一回,一直引为生平憾事。
今日算全了我夙愿,柳大人担待。
柳轶尘并不言语,将酒倾如喉中。
君山清这酒,入口绵长,后劲却足。
江令筹轻笑:柳大人悠着点……这第三杯,我还没想好请柳大人宽恕我什么,但来日方长,得罪之处不少,先敬上,往后再算账。
柳轶尘不待他说完,夺过酒杯,满浮一白。
饮毕,放下酒盏,道声告辞,转身就走。
杨枝忙忙跟上,将到门边,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小知了,下意识回了头,却撞入江令筹略带哂意的笑中,果然是你!杨枝慌张转身,追着柳轶尘疾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