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2025-03-22 07:52:16

婚嫁的问题出口, 饶是这个问题更加出人意料,杨枝也不再有方才的那般惊愕,她低头忖了忖, 扬起头来, 粉面半含微笑, 不自觉眨了眨眼:有的大人。

柳轶尘眸底不期然一动,一时喉咙口似被什么东西粘住了, 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 方垂下眼:是……薛闻苍?他的脸色微微发白,在清浅的春日暖阳下, 似一块将化的寒冰。

杨枝笑出一个浅浅梨涡:大人, 这是第四个问题。

柳轶尘垂了眼, 一句话在唇边咂摸半天,将要出口时,杨枝忽然笑道:大人不是说我撒谎时能瞧得出来吗?方才这话,怎么又没瞧出来?柳轶尘倏地掀起眼皮, 触及她的笑靥, 又迅速垂下,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唇瓣。

车窗外街肆叫卖的声浪一下子涌进来,他有一瞬如堕梦中的错觉, 这才发现两手心竟有细汗洇出。

而她那自在烂漫的笑, 是对他最直白的调侃与嘲讽。

他并未恼怒,反自哂着牵了牵嘴角, 声音有一些喑哑:其实瞧出来了。

你撒谎时会不自觉眨眼……方才, 亦眨了……那大人为何还问?方才那样子, 莫不是在陪我演戏?杨枝想再问, 但转念一思, 他自己先前就说过,身为堂堂大理寺卿,他难道不要面子的么?这话恐怕只是为自己看错了找补,姑且放他一回。

这般想着,她笑了笑,未再穷追猛打。

至于那问题本身……她脑中像晕开一片无边无际的白,每一触及,便会被那片白茫吞没。

她甚至不敢细思那问题背后的深意,更遑论自己的感受。

柳轶尘其实在等着她问下去,她不问,他一下子也不知如何剖白。

自然是看出来了的,只是却才那一刹那,又油然而生一种对自己的不确信。

他年少得志、才名远播,其实鲜少对自己不确信。

说话间太子宅邸很快就到了。

东宫原本是在紧邻宫城的东侧,但延乐之乱当夜,东宫之内大兴杀伐,后有术士称此宫风水带血光,太子遂迁至了更远的宅邸,是英王当年未就藩时的旧府,以此为基又扩建了一番,天子还亲题了字兴和宫。

不过因此宫亦在皇城东侧,朝中人提起来,仍习惯称东宫。

二人下了马车,杨枝觑见宫门前站着的拄拐之人,本能往柳轶尘身后闪了一闪。

江令筹骑马来的,脚程比两人要快的多。

此刻立在石狮子边,像是在等什么人。

柳轶尘径直走了过去,杨枝念及自己要查的事,一瞬的怯懦之后,还是跟了过去。

江令筹见柳轶尘过来,整个人转向这边,目光沉定,看不出所思所想。

柳轶尘在他三步之外站定:江大人。

柳大人。

江令筹拄着一支拐杖,却像模像样地向柳轶尘行了一礼:柳大人是聪明人,我就不打官腔了。

上次在倚翠阁我打了你女人,但是后来柳大人也给了我教训,这一来一回,咱们算是扯平了。

此次家姊案,只要柳大人尽心查,要什么条件,柳大人只管开口!柳轶尘淡淡一笑:江大人言重了。

微微偏了偏身子,露出身后的杨枝:太子妃案事关内宫,问话取证本官不宜过多涉足,诸多细碎之事还得我这位书吏出面。

江令筹目光投向杨枝,落在她的脸上,不知是在打量还是思考,良久不发一言。

杨枝双肩微微缩起,垂着脑袋,不敢与他直视。

然下一瞬,却见一支拐杖向前一探,杨枝本能往后一缩,却听见江令筹道:上次打你,是我不对,但你其实也害我呛过一回水。

本想说扯平,但又怕你在这案子上不尽心,这样,拐杖给你,你打我一顿,我怎么打得你,你就怎么打回来。

我保证不还手,往后也不会报复。

杨枝愣了一下,倏地抬起头来,那拐杖头又往前杵了两寸——这厮开什么玩笑!她一个小小书吏,怎么可能在东宫门前殴打朝廷命官。

这戏做的也太过了!她下意识看向柳轶尘,柳轶尘与她眸光一触,不觉一笑,出面道:江大人说笑了。

我这书吏再放肆,又怎么敢在东宫门前殴打朝廷命官。

只说不敢,不说不该:但她正好有些事想向大人讨教,若是大人不吝,她自会十分欢喜。

江令筹桃花眼微微眯起,晶亮的眸光射向杨枝,薄唇上扬,有一种不可一世的夺目。

杨枝仍垂着脑袋,一副乖顺模样。

江令筹盯了她半晌,轻轻一笑,叹道:柳大人真是本事,你这女……书吏在江州时还是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没想到跟了柳大人才几天,就这般温良顺从了。

啧啧,这爪牙都没了,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罢了,这也不关我事。

江令筹道:杨书吏,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只管问吧,只要我知道……话未落,长街尽头飒沓声传来,三人极目望去,是数匹神骏,而当先一匹,众人识得,驾马者是太子。

那神骏脚程很快,眼看就要到跟前,三人连忙跪拜。

太子驾马至府前,滚鞍下马,拿马鞭指了指柳江二人:好啊,旁的事没见你们这么着急!话落,一甩袍袖,兀自往府内走。

柳江二人十分没有眼力见地随上去,太子气闷,却又无法阻拦。

方才他们在殿中已讨了圣旨,即日起,大理寺卿可自行出入东宫。

而那江令筹……罢了,单拦一个也没意思。

太子做到这份上的,怕是也没谁了!李燮胸中憋了一腔气,方才他在殿中极力阻拦,仍是未阻止父皇任由江家这个小混球将案子查下去。

他知道,父皇此际尚要倚仗江家,不敢轻易动它,可……最可恨就是柳轶尘!一句话也未帮他说!早晚他要让这厮明白,他到底是谁的人!太子这般暗骂着,将迈过门槛时忽然想到另一事,转了身,指指杨枝:你,对,就是你!你叫杨枝对吧,孤记得你,机灵的很!你与黄成交情如何?回殿下,小的与黄捕头交情尚可。

杨枝道。

好。

太子点点头:那这样,你住进东宫来。

反正也要查案子,你来查吧。

殿下,小的……柳轶尘伸手不着痕迹在她后背上轻拍了一下,她连忙意会,道:小的遵命。

太子又一眼瞥见杵的和石狮子一样的柳轶尘,静默片刻,终是道:你不就想知道黄成怎么样了吗?她好的很,孤与她熬鹰一样大眼瞪小眼了半宿,孤一夜未眠,她倒好,戒备着戒备着自己就睡过去了,现下恐怕还没起呢!柳轶尘额角轻轻跳了跳——黄成的确有这个本事。

当天晚上,杨枝就搬进了东宫,宿在黄成所居的跨院。

黄成精神尚可,似乎并未受到什么苛待,还没心没肺地拉着她连说东宫点心不错你尝尝。

杨枝传递完柳轶尘的关心,方道:柳大人有一事需要你帮忙……何事?中个毒。

啥?次日一早,黄成用毕早饭,忽然大叫心口疼,一口气没喘上来,干脆晕了过去。

下人赶忙来报太子,太子一听,神色大乱,一面着人去请太医,一面着人去了大理寺请柳轶尘。

柳敬常,孤给你五日时间,你一定要给孤找出是何人下的毒。

太子怒道:阴狠宵小,胆敢在东宫如此放肆!又道:孤找人给你在外院腾出间屋子,这几日你就不用回大理寺,歇在东宫吧。

柳轶尘行礼:微臣领命。

是夜,柳轶尘宿在了东宫。

第三天,江令筹上东宫来,正在园中水榭等候太子,随手接过侍女奉上的茶饮了一口,登时腹痛难忍、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太医院医正来看,说是中了剧毒,兼之先前受过重伤,毒势非常凶险,解毒需循序渐进,这期间不宜挪动。

这天晚上,江令筹亦宿在了东宫,就宿在柳轶尘的院中。

柳轶尘理完手中事务,来西厢探望江令筹:江大人可好些了?江令筹捧心作出残喘的样子:……咳咳……并未…见好……这胸口…疼的厉害……不知哪个鼠辈,竟这般坑害我……只是坑害下官也就罢了,今日下官本要与殿下在那水榭会面,只怕那人居心并不在下官,柳大人要严查啊!柳轶尘道:本官听闻江大人伤在肠腑……点点他捂着心口的手:这…捧错位置了……江令筹一愣,旋即道:下官方才觉得胸口发闷,想是那毒有别个功效。

柳轶尘不置可否,徐徐道:前日薛闻苍给了两瓶药让本官选,问是要单晕倒,还是既腹痛且吐白沫且晕倒的。

本官……典典衣袖:选了前一瓶……江令筹讪笑:呵呵,柳大人说什么,下官怎么有些听不懂。

柳轶尘道:江大人不必懂。

本官恰好有那另一瓶药的解药,这就交给太医院的医正去为大人解毒……说着便起身往门边走。

江令筹想拽他衣袖,未拽住,只好气急败坏般大喊:柳敬常你给我站住!江大人叫本官什么?柳……江令筹咬牙:……柳大人!柳轶尘徐徐转身,淡淡一笑:薛闻苍未告诉江大人,那解药只有一枚,已给了大人?你……柳轶尘打断他,学了郑渠的语重心长:本官试探江大人,也是为了江大人好。

早知大人为了留在东宫无所不用其极,我该提前知会大人用毒一事,免得大人与我撞了路子。

如今这样,到底有些明显了,大人与本官,还要相互遮掩才是。

**杨枝白日在内院陪着黄成,兼挨个找人问话。

柳轶尘虽只带了她几日,但方濂案中,柳轶尘让她出面的情形并不在少,她本就聪慧,如今独当一面竟并未觉得艰难,反兴致勃勃。

晚间,她自告奋勇要给柳轶尘送饭,顺便将白日所查汇报给他。

到了厨下,她却撞上一名装扮艳丽的宫妇,一旁的宫女提点,她才得知,这位是太子的宠妾蓝良娣。

蓝良娣是兵部侍郎蓝廷玉之女,入东宫三载,基本是紧接着太子妃进的东宫。

蓝良娣亦是当年的英王旧部,只是延乐之乱时人在青州封地,一步没赶上步步没赶上,失了一着,从此就矮了江家一头。

蓝良娣小名采薇,生得妩媚婀娜、风姿绰约。

见了杨枝,客气一笑,算是见礼。

她比杨枝地位要高,但如今杨枝代表的是大理寺,是来查太子妃案的,她不得不客气三分。

杨枝依规矩恭恭敬敬向她行礼,她连忙扶起杨枝,脸上笑意始终不减,令人有春风拂面之感:杨书吏快请起,本良娣听闻书吏是为查案来的,书吏有何需要,尽管向我提。

我还有些别的事,就先走了。

谢娘娘,小的恭送娘娘。

杨枝礼数做的十足,无可挑剔。

蓝良娣一走,杨枝回身取了食盒,径往外院来。

柳轶尘宿的院子在宅邸东南角,那里一株西府海棠,开的正好。

杨枝穿过垂拱门时,柳轶尘一袭苍青色长袍,正闲坐在海棠花树边的石凳上,手心捏着一枚棋子,海棠花瓣落在他身上,红粉点着苍青,似水墨山水画中伸出了一支红杏,极浓极淡的反衬之下,愈托地他色如白玉,他却浑然未觉。

天色将晚,半眀半晦,整个人都似在靛蓝丝绸下泛着温润沉静的光。

杨枝不自觉在垂花门边站了一刻,柳轶尘似是觉察到,回转身:你怎么来了?来给大人送晚饭。

杨枝将手里的食盒举了举:顺便和大人说说案子。

柳轶尘将两指间的棋子一撂,起身:进屋吃吧,这里风大。

边走边问:黄成怎么样?好着呢!杨枝道:大人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她与殿下到底有什么纠葛?我问她,她不肯说。

我也不知。

柳轶尘轻笑:既不肯说,你别问了。

这世上竟有大人也不知道的事。

杨枝随进门来,将食盒放在桌上,一边往外取菜,一边顺口拍起马屁。

柳轶尘道:这世上我不知道的事多的很……譬如前两天,你不是才骗过我一回?那是前几天在马车中了,而当时,他问她……杨枝不自觉垂了眼,烛火为她两颊染了红。

洞开的大门外,天好像一刹那暗了下来,将二人隔绝在一个小小世界中。

柳轶尘见她微垂下头,心中亦浮起异样情绪,未再追着打趣,执起筷,就着最近的香椿夹了一筷子:白日有什么发现,说说。

杨枝盛了一碗汤给他递过来:太子妃是生产时没的,去年七月中,离太医算的临盆日子尚有两个月。

当时有三个稳婆在场——孙嬷嬷赵嬷嬷王嬷嬷,我是将三人分开来问的。

孙嬷嬷说那孩子已然成了形,落下来和一般足月的孩子几乎差不多大。

王嬷嬷说小殿下哭声震天,中气十足,本以为定然多吉多福,谁知只哭了片刻,那孩子就开始惊悸,四肢乱踢乱打,和魇住了一般,过了一会,还口吐白沫,只片刻就没了,太子妃看到孩子没气,悲伤过度,一下子晕了过去,紧跟着就开始大出血,大概一炷香的工夫,也跟着去了。

那个赵嬷嬷呢?赵嬷嬷话不多,只说这边将孩子转手交给王嬷嬷洗,那边去照顾太子妃,就听见王嬷嬷一声叫,小殿下眨眼就没了气。

这么说来,三人都碰过小殿下,若是行凶,都有机会。

柳轶尘接过汤未饮,放在手边,抬目望向她,问:当时殿中伺候的其他宫人呢?杨枝在他对面落座,见他没动两筷子菜,汤也顾不上喝,笑道:大人,是你自己说的食不言寝不语——菜都快凉了。

她的笑自然宁静,在烛火掩映下,有种说不出的烟尘气,柳轶尘不知怎的想起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两句诗,在如此红尘锦绣中竟然生出这般的感觉,一时都忍不住笑起自己荒唐。

一低头,却觉面前的菜都添了香气。

柳轶尘未与她置辩,乖乖端起面前的碗,一勺一勺饮起汤来。

汤匙与碗沿相触,发出清脆声响,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只有面前的一饭一菜、一碗一筷。

一碗汤下肚,腹中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这温暖令他觉得眼前的烛火、眼前的笑都添了缱绻。

他将空碗在她面前展示了一下,笑道:可还满意?满意。

杨枝迎着他的笑一挑眉,又下意识扬了扬下颌。

柳轶尘见着她那神气模样,笑意更不自觉自唇角荡开。

她这才道:原本在太子妃宫中伺候的有六名宫女四名内侍,其中一名贴身宫女是太子妃从江府带过来的,叫玉竹。

太子妃殁后,那宫女撞死在了碑前。

其余五名宫女并那四名内侍,都被打发去了守太子妃陵。

这么说来,当日殿中伺候的一人都不在这宫中?柳轶尘问。

杨枝点点头,又劝大人再吃点菜。

柳轶尘听话伸箸,然才夹了一块肉片进碗中,腕子忽地一抖,筷子几乎抖出去,面上露出一丝异样:这饭菜是你做的?不是啊。

杨枝觉察到他的异样,不解应:大人怎么了?我从厨下提了菜就直接过来了,中途未见过旁人,亦未开过食盒。

莫非是……见柳轶尘面色发红,额上沁出细汗:……菜里有毒?大人,大人你没事吧!脸色大变,连忙扑到柳轶尘身边。

柳轶尘却一掌将她推开,不知是否情急,很是用了几分劲,杨枝向后踉跄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我去叫太医!杨枝意识到事态不妙,霍然踅身要去寻太医。

别……别去……柳轶尘却叫住她:给我打一桶水来。

杨枝不解,但见柳轶尘此时看起来神志仍然清醒,相信他的判断,转身出门果然给他寻处打水去了。

好在这外院偶有东宫佐官歇宿,自有水井。

转过两处回廊便到了,杨枝赶忙打了水提回来,将至堂屋时,却听见人声伴着碗筷落地的清脆声传来。

是柳轶尘的声音:滚!不要让本官再说第二遍!杨枝连忙加快步子向堂屋奔去,进了屋,被眼前景象震了一震。

一名宫装少女歪在地上,衣衫半解,发髻凌乱,满面带泪,眸光闪闪烁烁,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

而柳轶尘,前襟也已被扯开,额上大汗淋漓,目带红丝,指节也掐出了白痕。

看见杨枝的那一刻,目光似恍惚了一瞬,下意识伸手将两襟一揽:我、我什么都没有做……那宫装少女似要说些什么,杨枝立时明白过来,立时走向她,眸底寒光毕现,一刹那,整个人都似一柄出鞘的冰剑:大理寺有种刑罚叫剥皮抽筋,可让人十日内不生不死。

姑娘还不走,是想试试吗?少女惊惧地看她一眼,双肩禁不住地剧烈哆嗦,下一瞬,终于支撑着起身,踉跄逃出了门。

杨枝回身转向柳轶尘,柳轶尘立刻道:你、你别过来!杨枝依言止步,看柳轶尘情形,再回想方才少女样子,一下子反应过来,果真未靠近他。

反利落寻出浴桶,将冷水倒进去,又提着空桶,出了门。

秽/乱东宫不是小罪,不管是谁下的药,都是为了让这个案子无法再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