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很快反应过来, 迎着柳轶尘的目光,怔怔良久。
十二年岁月在两人眼前箭羽般一掠而过,那时苍白清瘦的少年面庞此时已多了成熟男人的锋利, 可眼底却仿佛仍旧一如作昔。
凝望他片刻, 杨枝徐徐一笑, 道:大人想知道那女孩后来发生了什么吗?想。
柳轶尘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定定吐出一个字。
那位斯文官人替女孩会了帐, 女孩便跟着他走了。
谁成想……杨枝道, 久远的记忆开了闸,倾泄而出。
她咂了咂嘴, 将喉咙口莫名泛上来的情绪压下去, 方继续说:……那人是个人贩子, 她将女孩卖到了南方。
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那是个女孩,恰好戏班子要一个男旦,见女孩生得清秀,便买了去。
付了钱才发现是个姑娘, 而那人贩子早已没了踪影。
班主大怒, 要将女孩转卖去青楼,女孩抱住班主的腿,跪着求他, 说自己会写字会算账, 卖去青楼不过几两银子,她能挣更多的钱……女孩那时记性很好, 被领进戏班子时瞧见几个孩子在背唱词, 只听了一遍, 便会了, 背给老班主听, 老班主很惊讶,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孩子。
兼之到底也不缺那几两银子,便留下了女孩……那几年,女孩便跟着戏班走南闯北,旦角生角都跟着唱唱,还练过一阵武生,和黄成的真功夫自然没法比,不过一些花拳绣腿,舞起来样子不错……杨枝浅勾唇角,过往时光在她低垂峨眉上静静流淌:但是老班主渐渐发现女孩聪敏有余,于唱戏上到底有些三心两意,而且后来又招了几个更正的苗子,便渐渐懒了逼迫女孩的心思。
老班主外凶内慈,女孩又算得上机灵,常常逗得他开怀,渐渐的,倒像祖孙一样。
女孩仍旧唱戏,更多的,还是帮戏班记记唱词算算账——戏班都是苦孩子,不识字,唱词皆是一句一句口口教出来,女孩是难得识字的孩子,后来市面上出了新的本子,就由女孩一句一句教给旁的孩子,督促他们记词……杨枝说到这里停了片刻,窗外日光渐渐明朗,映出一片燿目的白。
她眸色清亮,一夜露水都在那眼底凝成了晶。
柳轶尘听她说到此处,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将覆上她手背,却又停住。
那女孩吃了不少苦……良久,才垂眉叹。
杨枝扬脸一笑:流浪的孩子有几个不吃苦的——女孩已算好的了,老班主幼时逼她练功,打过她几回,再大些,顾念她是个女娃,打都不舍得打。
戏班里旁的孩子少有没挨过揍,见了她,只有羡慕。
那时戏班子南来北往,哪里都去过——青州的海城,空气里有咸腥的气味;梁州的蜀地,四处皆飘着辣子香;还有关外的千里草场,他们在那里碰见蓝眼睛的胡商,用舌尖打卷的话唱起悠长的歌……后来,他们来到了京城。
女孩趁机去了和母亲约定好的地方,翻开当初约定好的石板,竟发现埋在底下的银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佛坠,便明白母亲已经离开了深牢。
她要去找母亲,于是在戏班子离开京城的那天,她偷偷溜了…………那晚天很暗,四野黑黢黢的,老班主房中亦早就熄了灯。
女孩摸黑偷溜出门,在老班主门前磕了三个头。
正要离开,却撞见喝醉了师兄出来撒尿,师兄迷迷瞪瞪以为见了鬼,一声尖叫,整座院子的人都被叫了出来,老班主屋内却仍不见灯亮……杨枝不知怎么说到了那晚的情形,这些年,她遇见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但那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缺月夜,却在她心中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那一年她十四岁,距她刚到戏班已过了六年。
这六年来,她同戏班的兄弟姐妹同吃同睡,听老班主凶巴巴的喝骂,却又在每离开一座城前被老班主提溜进城中最好的酒楼吃一顿当地最特色的菜。
而那晚,他们便是在燕归楼用完饭回来,老班主早早回了房,师兄将没喝完的酒偷偷藏在袖子里带回了屋。
班中兄弟姐妹听到这一声惊叫从房中冲出来,师兄一时酒也醒了,微弱火光下看见她背在肩上的包袱:小知了,你这是干什么?杨枝不知如何回应,垂着头,索性没有说话。
师兄到底长她几岁,一下子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你要走?其他师兄弟们瞬间炸了锅,练功虽然苦,但老班主从来未真正苛待过大家。
他们皆是穷苦出身,被卖来戏班前的日子比这苦得多。
大家不解地望着杨枝,终是师兄问出了那句话:为什么?我要去找母亲。
孩子天性渴望母亲,可并非所有的孩子都感受过母亲的温暖。
戏班中好些个孩子,都是被父母亲手卖过来的,就像……师兄。
那一天母亲跟他说他长高了,衣裳短了,要给他扯匹布新做衣裳,拉着他穿街走巷,最后停在了老班主的院门前。
师兄说,那一天日光非常刺眼,他亲眼看见老班主站在院中,将十两银子交到了那个女人手里。
从那以后,他就再没见过她。
他哭过闹过问过为什么,不肯练功,打翻饭碗,可渐渐还是接受了。
那个女人不要他,他难道很稀罕吗?杨枝的一句寻母刺激了他,他不明白,六年的兄妹情怎么就比不过一个狼心狗肺的女人!她若是在乎你,为何不见她来寻你。
师兄疯了般去拍老班主的门:师父!师父!拍了半天,老班主屋中的灯都没有亮,师兄意识到不对劲,欲踹门,老班主一贯凶巴巴的声音却忽从门后传来:吵什么!大半夜,魂都被你吵没了!师父,你快出来,小知了要逃跑!门后的声音顿了片刻,一下子似苍老了十岁:知道了。
师父,我把她绑回去等师父发落。
绑什么绑——让她滚,戏班子不养白眼狼!师父……杨枝已准备好接受惩罚,却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
滚!后来杨枝想,师父从未那般早睡过,纵是饮点酒,他也一贯是等班里的猢狲闹歇了才睡的。
杨枝说到这里,淡淡一笑:其实那女孩虽在外流浪,但这些年运气不坏,遇到的都是善人……是以女孩想,往后若是碰上相似际遇的人,能帮便帮一些……所以才将江行策扔进了湖里?柳轶尘忽然开口,声音罕见的温润柔和,眸光停在她脸上,好像明珠的柔光照耀在那上面。
她的脸一片玉白,眉儿弯弯的,眼睛也是,不笑时亦有三分笑意。
长而浓密的睫帘垂下来,遮住那底下汹涌的情绪。
最初在他跟前,她一大半时候都是低眉顺眼的,可不知怎的,他就是能从那柔顺下感觉到压抑着的倔强骄傲,感觉到一种喷薄而出的生命力,好像野草经了一个寒冬,堪堪要从岩石下钻出来。
和那时还不过桌角高的粉团团如出一辙。
杨枝见他无端提到此节,微微一愣,旋即道:大人说过的,‘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
’柳轶尘一笑:我的话你倒记得清楚……那是当然,大人字字珠玑,属下一向谨记心中,奉为圭臬。
明媚少女唇边绽开两个梨涡,一串马屁行云流水般自口中一滚而出。
饶是已习惯她的灿灿笑靥,柳轶尘还是不自觉怔了怔,唇边荡开一个似真似假的苦笑:又有事求我?杨枝被他猜中心事,丝毫未退,亦不改笑意:大人英明,大人当真是……好了,你不嫌舌头起茧我耳朵都要生茧了……柳轶尘一脸无奈,抬起手欲做什么,却只是典了典衣袖:说吧。
杨枝垂了垂眼,又抬起来:大人是知道我进京究竟是为何事来的。
先前,我去找了沆瀣门,他们知道我母亲的消息,交换是,要我引、引诱……大人……最后这几个字犹如烫嘴一般,她几乎是囫囵着才将它们吐了出来。
而这几个字出口,她却忽觉得轻松了些,刹那有种摔罢破罐子亦不过如此的畅快感,索性大剌剌抬了眼,望进柳轶尘眼底去。
柳轶尘却于这时垂了眼,目光落在身前盖着的大红被褥上。
那被子上绣着大团的牡丹,花叶簇拥着,雍容热闹。
他却只觉这花热闹的还不够,鲜亮夺目的还不够,远不如眼前的一个笑靥。
可他并未抬头。
那夜情形历历在目,那温热的触觉,迷醉到有些冲人的香气……心中如升起一张纸鸢,在碧蓝晴空摇摇荡荡,出口却只是一个单单薄薄的嗯字。
……是以,我想求大人答应我一桩事……杨枝略顿了顿,瞥见柳轶尘挑了挑眉,那底下是一双洞穿一切的眼。
不等他问便忙不迭接口道:我去和沆瀣门的人说,我与大人的事,成了,以此换来我母亲的消息——只要大人不拆穿我,便没人知晓你我之间究竟如何。
柳轶尘闻言没有立时开口,只是盯着她。
隔街传来隐约的叫卖声,再远的地方钟鼓声亦一叠叠传来,见缝插针般钻入两人间的寂静中。
天渐渐亮了,昨夜似潮水一般从两人身上冲刷而过。
自方才一番各自剖白,两人之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杨枝被他盯地有些难受,下意识抬手抚了脸,转开眼:大人,是属下唐突了。
柳轶尘这才徐徐开口:你想救母亲,是不是?这是目下最便宜的方式,是不是?若无昨夜的……意外,这大抵便是你的打算,是不是?你知道,你若这般做了,我决计不会拆穿你。
杨枝猝然抬目,又立刻垂下去——她在柳轶尘跟前能有什么秘密?纵使她有千般伎俩,在他跟前也不过是透明的。
杨枝讷讷道: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来问我?柳轶尘道:你问了我,便给了我拒绝的机会。
杨枝沉吟片刻,道:我不知道。
兴许是……我与大人有过坦诚之约,经昨、昨夜一事,不自觉就说了……她其实还是用了心眼,不说凭柳轶尘的人品固然不会拆她的台,但倘若将来有了什么变故,再想央他帮忙,便难了。
柳轶尘转了头,修长手指在身前锦被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低低的声音自被面上传来:你是不是答应过我兄长要照顾我?杨枝没料到他会忽然转了话题,微微一愣:啊?……是,是答应过。
可这诺言你似乎并未遵守。
大人……敢情刚才那故事我白讲了?杨枝抿了抿唇:并非不愿,是当时情况所迫,无可奈何。
这么说,你愿意的?柳轶尘追问。
愿、愿意。
柳轶尘一笑,转而又问:你可知沆瀣门为何要你来引诱我?杨枝抬目望着他,柳轶尘忍不住抬手在她额头轻轻敲了一下,不待她答,自道:沆瀣门想拿你要挟我。
那么大人……其实她当然知道沆瀣门的目的,但唯有在母亲一事上,她想自私一回。
而柳轶尘对她并非真的有情,那么到时沆瀣门吩咐什么,他自可以不当回事。
她本打算将这事胡乱混过去,此时既已被她当面拆穿,她唯有再赌一把,以退为进。
杨枝咬了咬唇,抬起眼:此事是属下冒昧,属下会另寻法子找母亲的下落。
柳轶尘望着她,不知自她眼底洞察了什么,良久,却是轻轻一笑,手抬起来,这一回,终于触到了她的脸上。
杨枝下意识往后一缩,却听见他问:你可有庚帖?嗯?我明日请个媒人,合一合庚帖,如何?大人!这么一惊一乍的做什么?柳轶尘浅笑。
杨枝垂眸:大人其实不必如此。
既要做,便做全套的。
柳轶尘目光锁住她,笑道:你无名无分地与沆瀣门那般说,于名节有碍。
大人我说过,我不在意名节的。
我在意。
柳轶尘道,顿了顿,唇边荡开一圈涟漪:本官的名节,亦十分重要。
作者有话说:柳大人:打蛇随棍上,我超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