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亮起来, 杨枝要回内宫去,柳轶尘却让她回床上再歇会。
她欲推拒,才开了口, 柳轶尘却道: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了?项橐曹冲, 记得记得!杨枝一笑, 转回了床上,放下帘子, 当真好眠了一觉。
醒来时已是午后, 院中传来窸窣的人声。
她步至窗下,推开窗去。
院中跪着几个人, 她认得, 是昨日她审过的几个嬷嬷, 几人身前的石桌旁,端坐两个颀长身影,一着青一着红,是柳江二人。
海棠花簌簌而落, 在那青衣上缀下花痕。
杨枝怔怔看了片刻, 整衣走出屋子。
柳江二人见了她来,掀起眼帘。
江令筹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唇边浮起一点似有若无的笑。
红袍最是挑人, 亦易衬的人妖柔过度, 有失英挺。
在江令筹身上却丝毫没这等感觉,桃花目底笑藏寒光, 透着危险的气息。
过来。
柳轶尘只淡扫了她一眼, 便道。
杨枝依言挪步到他身边, 昨夜浅淡的皂荚气息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日常清冷的瑞脑香气。
江令筹目光自她身上转向下首跪着的妇人, 柳轶尘这才重新开始审问。
其中一个矮胖妇人孙嬷嬷道:奴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七月十五,是中元节,那一天鬼门大开,阴气过盛,最是不宜生产,可不巧,娘娘恰好赶在了这天。
蓝娘娘怕太子妃娘娘撞上了什么邪物,请了慈济寺的高僧来做法,在院外念了一日一夜的经,可惜还是未能保住娘娘。
蓝娘娘?柳轶尘问:那日太子在何处?奴不知。
孙嬷嬷道:听闻去请了,但太子当时有要事,走不开。
江令筹此时脸色已一片铁青,目透寒光:有要事,走不开?孙嬷嬷被他这目光逼的浑身战栗:殿下一向不管后宫事,这宫中大小事宜,都是蓝娘娘作主的……蓝娘娘作主?柳轶尘道:有太子妃娘娘在,为何宫中事,由一个良娣作主?大人,这奴也不清楚……原本是由太子妃娘娘主理的,但去岁起,就换成蓝娘娘了,一说是因为太子妃娘娘有孕,不能劳累。
另一说是太子妃娘娘与殿下……不和……胡说!一旁高瘦一些的王嬷嬷忍不住怒斥:自娘娘孕后,殿下时常来看娘娘,那不和之说,不知道是那些不要脸的贱蹄子乱嚼舌根……江令筹这时忽然道:这位王嬷嬷是我们江府请的,其他二位俱是东宫找的人。
三位妇人俱并非蠢人,立刻听出江令筹话中另有所指。
孙赵二人连忙磕头,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赵嬷嬷忽然开了口:大人,自太子妃娘娘查出有孕后,殿下的确来得比先前勤了,只是……只是什么?赵嬷嬷连磕三个头,才道:只是有几回,两人都是在争吵。
殿下走的时候,脸色仿佛不太好。
争吵?柳轶尘微微沉吟,问:所为何事?奴不知,殿下夫妇二人相处时都屏退下人,奴只是远远听见高声。
你二人可曾听到过?孙王二人对望一眼,颤抖着点了点头。
太子妃有孕前,殿下来得勤吗?柳轶尘接着问。
不待三人回答,江令筹便打断他:此等内闱事,你查起居注便是,何必问她们。
涉事的毕竟是他阿姐,虽说查案,但不当宣之于口的内闱秘事,他还是要维护的。
柳轶尘依言摆摆手,令三人不必作答。
又问:当日生产时,除了你三位,还有谁在跟前?只有奴三位,与两名婢女,分别叫秋棠和碧云,现下听闻在祁山守太子妃陵。
孙嬷嬷看了另两人一眼,答。
太子妃的贴身婢女玉竹为何不在跟前?孙嬷嬷道:原本是在跟前的,但最后生产时离开了。
为何离开?当时情形十分混乱,奴只顾着太子妃,也不晓得旁事……只隐约记得是被王太医叫开的。
王种王太医?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孙嬷嬷道:哦对,小殿下后来的死因,也是王太医下的诊断,说是先天不足,又受了惊悸。
可……可什么?小殿下并不像先天不足的样子。
孙嬷嬷道:奴接生过不少婴儿,从未见过先天不足的孩子长那样!王嬷嬷却道;也是有的。
孙嬷嬷没见过,奴却见过。
有些娃娃虽出世时个头大,却是虚胖。
兼之大儿不易生产,在母亲体内憋了太久,憋出毛病来的,并不罕见……太子妃娘娘自十四日傍晚便开始腹痛,直到十五日天傍晚才生出来,足足生了快十二个时辰。
这十二个时辰内,殿下一次未出现过?三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桌旁红袖下一只手死死捏起,指节发出骇人的咔咔声。
柳轶尘沉吟片刻,扫过跪着的三人:方才孙嬷嬷提到的王太医,在致仕返乡的途中让山匪给害了。
正是这个王种王太医,才重新掀起了这个旧案。
去岁他致仕还乡,途径倾斛山,惨遇劫匪,一家四十多口人,几乎尽数遭戮,只跑了一个药童,因滚下山坡,落入了草丛中,逃过一命。
那药童几经辗转,方回到京城,找上了大理寺。
又在某人的唆使下,半夜叩响了江家的大门,才有了之后江令筹上大殿闹着伸冤一事。
三人陡闻此消息,俱是一惊。
矮胖的孙嬷嬷睁圆了眼,看起来十分滑稽。
王赵二人趴伏在地,瑟瑟发抖。
柳轶尘这时又问:你们三人是谁先抱出的孩子。
孙嬷嬷颤声道:是老奴,但天地良心,老奴绝对没有加害过小殿下!大人明鉴,大人明鉴!柳轶尘面无表情:孩子抱出来之后你交给了谁?奴将它交给了赵嬷嬷。
赵嬷嬷连忙道:奴只抱了小殿下一会,就将它转递了王嬷嬷清洗。
是王嬷嬷发现小殿下不对劲的。
王嬷嬷闻言脸色大变,惊骇的一下子失了血色:大人,是奴发现的殿下不对劲,但是奴只是照往常给小殿下清洗了一下,并未做什么别的!略顿了一顿,忽然叫到:奴要揭发,奴见孙嬷嬷藏过一包附子粉!附子有滑胎之效。
孙嬷嬷脸色一变,气的直指王嬷嬷:你个不要脸的贱人,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说着就要冲上来打她。
江令筹一拍石桌:谁再闹,本官现下就要了她的命。
江令筹恶名远播,这一声喝远胜堂上的杀威棒。
孙嬷嬷立刻住了手,哆嗦着重新跪正,朝江令筹连磕三个响头。
柳轶尘却恍似什么都未发生过,继续问:王太医的药童曾说私下给过东宫一包附子粉,就是给了你?他的声音温润斯文,与江令筹的喝问形成鲜明对比,孙嬷嬷不自觉转了转身子,跪向柳轶尘,点头:是…是……大人。
撒谎!柳轶尘忽然冷声,音调也一下子拔高:王太医的药童从未给过东宫附子粉,说,你那附子粉从何来的,有何居心?孙嬷嬷没料到温柔的菩萨一下子变了脸,吓得整个人一歪,狼狈摔在地上,声音已带了哭腔:奴不知……那附子粉也是别人给奴的,奴并未用它。
你既说附子粉是旁人给的,本官问你,是谁给你的?虽未着官袍,亦无惊堂木在手,但柳轶尘气势威严,凛然不容侵犯。
杨枝都不自觉挺了挺身子。
孙嬷嬷泣道:奴不知……奴真的不知……你可知,你不说出那人,本官就只能将你正法……柳轶尘冷道:谋害太子妃、毒杀皇嗣,论律,当诛九族,你不在乎自己性命,难道不顾念家中儿孙吗?大人,真的不是奴做的,那附子粉还在奴房中,一两未少,大人可派人去查……是我给她的。
话未落,院外忽响起一个女声,柔如雾,软如烟,杨枝觉得很熟悉,是昨夜在厨下碰上的蓝良娣蓝采薇。
大人不是已经知晓了吗?何必诈她?蓝采薇一袭碧衣,头戴帷帽,被人簇拥着款款跨过垂拱门,向诸人走来。
柳江二人起身行礼,江令筹姿态慵懒,一个礼行出了八分轻慢。
蓝采薇却仿佛丝毫未觉:京中赫赫有名的两位大人,今日一齐得见,本妃很是荣幸。
娘娘言重。
大人就在这里审我吗?蓝采薇觑向柳轶尘,眸光又投向他身后的杨枝,玩味笑了笑。
娘娘屋内请。
不必了,这里就很好。
蓝采薇道,立时有人进屋搬了椅子出来:海棠花、芙蓉面,大人好会享受。
这话意有所指,柳轶尘不会听不出来。
杨枝想起前夜事,顿时明白过来那药是怎么回事,望向蓝采薇的目光多了三分警惕,脸却不知何时泛起微红。
柳轶尘却坦然一笑:春日光景,不忍辜负,微臣让娘娘见笑了。
蓝采薇落了座,柳轶尘问:娘娘方才说附子粉是娘娘给孙嬷嬷的?不错。
蓝采薇道:方才听见大人说,王种的药童将附子粉给了东宫,给的便是我。
大人方才说并无此事,想是为了诈她。
娘娘为何向王太医要附子粉?因为……嫉妒。
江令筹霍地从桌边站起来,却被柳轶尘死死按住手。
杨枝透过柳轶尘青筋爆出的手背,能感觉到那底下蓄而待发的强大力量。
江令筹可是个武人。
蓝采薇眸光扫过两个人的手,轻嗤一声:江大人没见识过女人的嫉妒?既入了这东宫,谁又不想多分一份宠。
你们既将她送入这深宫中来,就早该预料到她会经历什么,不是吗?你!大人,我不过是说实话。
杨枝惊愕于她的肆意胆大,非但行事出格,言语上也是个不饶人的。
忍不住插了句:东宫上下都知道,殿下专宠娘娘。
蓝采薇瞥向杨枝,轻轻一笑:杨书吏说这话,想是没与人共享过男人?人心无足,爱欲更如是……爱欲亦如是,终无有满足。
柳轶尘前夜喃喃颂念的佛经不期然钻入耳中,杨枝垂下眼,心中刹那如大浪卷过,潮湿混乱。
娘娘取过附子粉后,做了什么?柳轶尘接着问。
我将附子粉给了这贱仆,让她下进那女人的饭菜中,岂料这贱仆胆小,竟与我玩阳奉阴违这套!后来呢?那贱仆一再推脱,后来,就拖到了太子妃临盆的那天。
蓝采薇柔荑指向孙嬷嬷,冷淡的口气令人浑身发寒:再后来,太子妃,就死了。
**蓝采薇诸人走后,柳轶尘松开江令筹的手。
江令筹甩甩被他按的发酸的手,嫌弃道:你一个书生还敢不自量力,我方才稍一用力,你登时便会骨断筋折。
杨枝却自他甩手的瞬间,一眼瞥见一道红痕,脸色一变:大人你流血了!江令筹蛮不在乎地一甩手:笑话,我怎么可能会被他那么一压就流血?杨枝白他一眼,冲到柳轶尘跟前蹲下,端起他那只手。
柳轶尘这才有知觉一般,一阵刺痛从臂弯处传来,嫣红血迹已染了他五指,他不自觉皱了皱眉。
江令筹有些惊讶,旋即却是一笑:柳大人,你也太柔弱了,这么使点劲竟会流血。
等这案子结了,你来我校场,我教你练练臂力。
江大人莫说风凉话了,我们柳大人昨夜手臂受了伤,还未养好,方才又为了大人……杨枝忍不住怼道,将柳轶尘宽袖捋高,露出让鲜血浸透的白帛来。
柳轶尘望着面前她的脸,却不知怎么笑了出来。
大人还知道笑,想是没痛够。
杨枝为他解开白帛,见了他那莫名其妙的笑,手下故意使了几分劲。
柳轶尘吃痛,觑见她那半是得逞半带教训的笑,眉心几不可见的一点波纹一下子如云烟般散开。
江令筹看见他那伤口,怔了一怔,想起昨夜借刀之事,忍不住叹:柳敬常,你真是个疯子!其实他昨夜听到了院中的动静,亦自窗下见到那宫女衣衫不整狼狈奔走的情形。
在京中纨绔圈中混了这么些年,那一点缘故不会猜不透。
是以后来听到院中窸窣,他只当二人情趣,既未出去打扰,亦未私下窥探。
却没想到柳轶尘这般疯。
杨枝踅身回屋,取了药箱来,擦拭干净柳轶尘手臂上的血渍,上了药,将一卷白帛一点一点缠上。
柳轶尘直直望着那纠缠的白帛,忽然问:方才的审问,你怎么看?杨枝垂首:大人又考我?柳轶尘道:我不考你,你心里藏着的话,难道能憋得住?杨枝被他说中,却无半分不好意思,干脆道:慈济寺在郊外西山,一来一回要不少功夫。
太子妃七月十四日晚开始腹痛,慈济寺的高僧却念了一天一夜的经,便是天一亮就快马上西山,亦是来不及的。
许是半夜开了城门。
柳轶尘道:太子手谕,遇紧急事,可夜开城门。
这不难查,大人去九门一调去岁的录卷便知晓了。
杨枝笑道:只是殿下在太子妃生产如此紧急之时都未出现,却会特意派人夜开城门,只为请西山高僧,大人觉得可能吗?江令筹于这时插了句口:那孙婆子并未撒谎,我阿姐与殿下确实感情不好。
孙嬷嬷未撒谎,那便是王嬷嬷在撒谎了。
方才是王嬷嬷力证太子妃与殿下感情甚笃的。
杨枝道:孙王二人似有嫌隙。
方才问话,两人处处针锋相对:大人,查一查这两人家中的情况。
柳轶尘挑了挑眉。
杨枝续道:孙王二人俱已年过半百,不管是为利还是为人胁迫,多少都与家人脱不了干系。
柳轶尘点头:还有那个赵嬷嬷,她亦要查。
杨枝,你去安排。
杨枝领命,顿了顿,又道:我想请薛大夫来东宫一趟。
不待柳轶尘反应,即解释道:听赵嬷嬷说,小殿下去时大发惊悸,口吐白沫,据属下所知,一般婴孩,就算先天不足,亦不会如此。
说话间她已为柳轶尘包扎完毕,收起药箱,起身走到柳轶尘身侧。
柳轶尘转眸看她一眼,淡淡道:太医院那么多太医,为何请他?大人最是信任薛大夫,不是吗?杨枝道,又补了句:大人不是才向薛大夫讨了药吗?柳轶尘面色凝下来,虽一贯的没有表情,细看却能觉出端倪。
江令筹觉察到两人之间细微的变化,眸光在柳轶尘面上顿了一瞬,笑道:要请薛闻苍是吧,我去请!起身步至杨枝身前,指了指她:丫头,你可真不会说话!亏我昨日还说你是个聪明人……杨枝觉得自己的请求有理有据,面对江令筹玩笑般的指摘有些不明所以。
江令筹见她一脸茫然,故意向她走近了一步,与她相距不到一掌:我昨儿原道灯下美人,没想到花树下一样惊心动魄,杨书吏,你这样的大美人,缩在大理寺做一个小小的书吏,可惜了,不如跟着我……江大人!柳轶尘忽然厉声喝道。
江令筹被他这一喝,却是一笑,桃花目向杨枝眨了眨:明白了?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这男人的心眼啊,有时候比针眼还小。
尤其是这千年开花的铁树,万年闷骚的葫芦……杨书吏可要当心了。
杨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上微微一红:大人胡说什么?江令筹但笑不语,折回桌边坐下。
柳轶尘神色如常,清了清嗓子:慈济寺的事……你接着往下说。
东宫若当真做了一日一夜的法事,是隐瞒不住的。
杨枝抬眸快速扫过柳轶尘,稳住心神,故意板正了声音,道:而东宫提前请来了高僧做法,说明早有预料——大人,如果说东宫早已知晓太子妃临盆就在中元节前后呢?柳轶尘未置一言,他早想到此节,杨枝与他的想法可谓是不谋而合。
江令筹却皱了眉:岂会?我阿姐是忽然早产,比预料的早了两个月,连太医都是仓皇被叫来的……你是说?有两个可能——有人动了催产的手段,抑或,那孩子并非早产……若孩子是足月的,为何要对外谎称早产呢?是想遮掩什么?江令筹忽然暴躁起来:你胡说什么!我阿姐……我阿姐……眼底刹那红丝暴长,死死盯着杨枝,心中却似有浮动,半晌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柳轶尘于这时突然开口:取东宫的起居注[1]来。
另外,差人去趟祁山。
东宫的起居注很快被送了来,柳轶尘将它转手交给杨枝:你先看。
而与此同时,柳轶尘差人去请的另一位娘娘造访了小院。
来人一身素色衣裙,帷帽遮脸,身边只跟着一名婢女,便是保林韦婵。
韦婵不似蓝采薇倨傲,温雅客套。
天色近晚,柳江二人将她请进堂屋中问话。
韦婵与江令筹是旧识,见了江令筹,眸光怔怔在他身上顿了片刻,方道:大人有什么话,只管问。
太子妃姐姐待我最是好,姐姐之死倘有什么冤情,我一定竭尽全力,助大人找出真凶。
柳轶尘点头称谢,问起她当日情形。
韦保林道,那日午后她像往常一样在自己屋中礼佛,小侍女兴冲冲进屋,说园中荷叶正盛,想去摘些荷叶给娘娘做荷叶糯米鸡。
韦保林在家时也自己下厨,被她挑动兴致,便一起出门泛舟采了些荷叶,又一起到了厨下。
当时尚不到晚膳时辰,厨下没几个人,只有一个蓝良娣身旁的小宫女,在往一碗银耳羹里加槐蜜。
我只道是拿给蓝良娣的吃食,并未在意。
可到了傍晚之时,却听闻太子妃姐姐忽然腹痛,才想到那银耳羹可能是拿给姐姐喝的……槐蜜?江令筹霍然起立,眉心深敛:我阿姐食不得蜂蜜你又不是不知,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到现下才说……江……江大人,我当时也以为是蓝良娣要害姐姐,可后来听说姐姐动了胎气,要生产了,便以为是自己弄错了……韦婵道,望向江令筹:江大人是知道我的,我虽不学无术,但自幼好医,胡乱看过几本医书……我明白姐姐虽吃不得蜂蜜,但至多不过腹痛起疹子,与生产无关……于是料想是蓝良娣不忿姐姐分宠,想捉弄她,但到底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只是姐姐后来为何会身殒,我却不知了。
说到这里,韦婵似忆起旧事,心中伤感,引袖拭了拭泪。
杨枝想到什么,忍不住转向江令筹,问:娘娘是一点沾不得蜂蜜,还是吃多了才会腹痛?江令筹道:我阿姐是一点也沾不得,幼时三妹拿筷子沾了点蜜捉弄她,她便腹痛了整整半宿。
杨枝又转向韦婵:那碗银耳羹娘娘后来吃完了吗?这我就不知了。
韦婵仔细回想了下,仍是露出为难之色:姐姐去后,很快便有宫人收拾装殓了,俱是蓝良娣料理的。
姐姐寝殿直到三日后才准人入内,那时已物非人非,什么都变样了。
说到哀伤处,她又不自觉转过脸,好一会,方继续道:姐姐与蓝良娣平素虽然不对付,但明面上并未结什么仇恨,蓝良娣算得上礼敬姐姐,倒是姐姐不愿意瞧见她,干脆免了她晨昏定省的礼——两人其实往来不多,是以我当时并未往那上面想……韦婵道,顿了顿,似有些犹疑般,眸光扫过三人,才咬了咬唇,道:还有一言我来时思忖良久,决定还是告诉诸位大人,若当真能查清案子,我对姐姐也算是有了交代——殿下虽自姐姐孕后来得勤了,可观二人相处情形,两人关系似乎非但未改善,还变得更加恶劣了。
柳轶尘想起方才赵嬷嬷提到的二人争吵之事,另两个婆子也证实了,微微沉吟,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娘娘是如何看出来的?韦婵道:有一次我去找姐姐,恰听到两人争吵……姐姐许是气头上,竟指着殿下说…说……她声音微颤,抬目快速扫了柳江二人一眼,话在嘴边将断未断,说不下去。
说什么?柳轶尘适时追问:娘娘不必担心,大理寺查案并不以只言片语论断。
江令筹也道:但说便是。
韦婵这才道:姐姐说……‘你算个什么男人,胆小懦弱,有种你就杀了我’……殿下怒极,给了姐姐一巴掌,说…说……她咬了咬牙:……‘无论如何,那孩子留不得’。
恍如朗朗晴空中一声炸雷,漆黑原野上一道闪电,江令筹手中的茶盏登时掀翻在地。
柳轶尘待要伸手将江令筹按住,杨枝却生怕他伤口再崩开,身形一移,拦到了江令筹身前,以只有柳江二人才能看见的唇语道:她在撒谎。
**江令筹惊怒未消,看见她的唇语,脑中一滞。
杨枝已眼疾手快,拾起一块布,将桌上的茶渍擦拭干净。
江令筹于这当口定下神来,正正衣襟,凛目望向对面的韦婵。
那夜后来呢?柳轶尘接着问。
韦婵道:我很担心姐姐,但又怕给人添乱,便在自己屋中给她诵经祈福。
可谁成想,姐姐还是没能撑过去……说话间,她声音再度哽咽。
柳轶尘不给她伤怀的机会,继续问:蓝良娣说,女人皆有嫉恨之心,你就不嫉恨太子妃吗?大人说笑了。
韦婵淡淡一笑,声音像一个坐了十数年枯禅的老尼:嫉恨是因为有希望,或者说曾经有过希望。
像我这样的,从未有过希望,又谈何会嫉恨呢?希望?我听闻大人让人取了起居注来。
韦婵笑道,不自觉瞥了眼江令筹:大人看看就明白了——殿下一年大概至多来我殿中三回,都是坐坐就走,我去嫉恨谁呢?就是嫉恨,也当是嫉恨蓝良娣,不是吗?韦婵走后,江令筹立刻转向杨枝:你说她撒谎,为何?赵嬷嬷说,殿下夫妇相处时,都将下人支的远远的。
杨枝道:韦婵虽只是保林位份,但出入皆有人通报,又怎会无声无息听见殿下夫妇的交谈?江令筹不是蠢人,听完这话平静下来,一张脸却仍颇不好看,似凝着一层霜。
杨枝知道他满心在这个案子上,适时问:大人先前认得韦保林?认得。
江令筹道:他爹是我爹部下,她以前在我家住过。
那时她性情如何?她胆子很小,总缩在我阿姐身后。
江令筹道:话不多,一见了生人便会脸红,有时与我说话还会结巴。
但是很聪明,书画很好,因幼时长在边塞,骑射也不错。
小的听闻韦保林是个大美人?唔……江令筹想了想:是生得不错,只是我那时还小,又朝夕相处,可能看得多了,并未觉出什么特别的来。
现下回想,那时便很出挑了……与太子妃相比呢?江令筹几乎是脱口道:那她更好看……忽然反应过来:你问这个做什么?只是有些好奇。
照说美人自幼叫人捧着,怎会性子反而唯唯诺诺?杨枝道:韦参将为何将她送入东宫?听闻是我阿姐开的口。
江令筹道:我阿姐与她自幼玩在一处,关系比别人更亲密些。
许是东宫寂寞,我阿姐想找个人陪伴。
说话间已到了饭点,下人送来饭菜。
江令筹还有别事,命人将饭菜送到自己房中,自回了屋。
步至院中榕树下时,却听见身后急乱的脚步声追来。
江令筹止步折身,看见杨枝,挑了挑眉:怎么,舍不得本官?杨枝见他出语轻浮,恨不得啐他一口,思及要求他之事,却只是垂眉:大人说笑了。
生怕他继续没个正形,连忙道:我有一事要问大人。
江令筹眯了眯眼:对,你是说过要问我问题。
说吧,想问什么?夜风乍起,榕树叶哗哗作响。
鬓边发丝被扬起来,为少女灼灼的目光添了几分不知何起的、仿佛久远却又熟悉的温柔。
江令筹忍不住抱起手臂,眉头轻挑,无端有几分写意的风流。
杨枝问:庆历元年春,江大人是不是去过大理寺甲牢,设法将一对母女转去了守备较为松懈的乙牢?江令筹不期然一怔,良久似才反应过来,皱起眉: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是那母亲亲族,家中人叫我来京城寻她。
杨枝早想好了理由。
亲族?江令筹眉心仍皱着,思索片刻,上下打量她一眼: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受人之托。
受谁?杨枝皱眉间江令筹审视的目光投了过来,她立刻转了平静,听见他一字字道:是先嘉安王,那母亲的丈夫,那女孩的父亲。
杨枝始料未及,不由自主一震,未及掩饰自己的反应,便听见他继续道:杨书吏想必听说过,我父亲原本只是北军一个小小的校尉。
九岁那年,我们随英王入京,京中北营子弟瞧不上我爹,他们的孩子也瞧不上我,经常打我——有一回他们揍我,被嘉安王拦下。
他告诉我,谁敢打你,你就打回去,你身为男儿,要护着家中姐妹,将来还要护城护国,不能软弱,更不能现出一点软弱,哪怕害怕,也要咬紧牙关。
那时他时常去北军营中,我便像狗皮膏药一样跟着他,偷看他与人较量。
后来被他发现,他非但未生气,还开始教我功夫。
那时我爹忙着军务,从没时间管我,我功夫学得零零散散,不成体统,他便从马步开始教我打基础,那是我真正的开蒙。
再后来,他不知怎么,就被扣了个谋反的罪名。
那时我爹因跟着今上,官升的很快,短短两年便成了大将军,北军上下从蔑视变成了仰我鼻息。
我去牢中见他,想将他救出来。
他却说不必,只拜托我将那对母女救出来。
他说他对不起她们,可这些年过去,这三个字既无用又说不出口,希望我救出她们后送她们去江州的陈郡,那才是属于她们的地方。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却在杨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一阵风过,榕树叶子落在她额上,她也恍若未觉。
他口中的父亲与记忆里相去甚远,让她不觉有些恍惚。
记忆中五岁前父亲几乎鲜少来她们的小院,开蒙后,倒是能在前院见到他,他还来旁听过几次筵堂,可每次也不过是寡着一张脸。
就是夫子考教学问她得了夸奖时亦不见他笑过。
唯一一回见他情绪流露,是带着他们兄妹几人去北军营练骑射——其实那时她年纪还小,还未到能练的年纪。
当日也不知是他心情太好还是别的,竟顺手将她捞上了马。
她记得自己坐在高马上,身后是他温暖宽阔的怀抱,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让她既紧张又兴奋,两只手紧紧揪着马背上的鬃毛,却引来他的一阵大笑。
他将她的小手放在缰绳上,教她如何使劲、如何驾驭那匹马。
她觉得一颗心都在胸腔里噗噗噗地跳,骏马撒开四蹄飞奔时,忍不住脆脆喊了一声阿爹。
然这一句阿爹出口,他原本的大笑却忽然止住,身周刹那如凝了一层冰,直到了校场,也未再开口说话。
也是那日,北军营别的勋贵子弟因那匹马与她打了一架,他们说那匹马是北狄进贡的宝贝,你父王是从别人那抢来的。
你父王惯喜欢抢人东西,你阿娘也是被抢来的。
她给了说话的小子狠狠一拳,直接打落了他一颗牙齿。
后来那群混球一起冲上来,她的小臂在混战中拉了长长的一道伤口,留下了一条丑陋的疤痕。
他父亲看见,皱起了眉,冷冷吩咐人给她包扎,还斥了一句女孩一点没有女孩样!杨枝神思恍惚间,衣袖下的手臂不知怎的,竟隐隐作痛起来。
下一瞬,就在江令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脸要再说些什么时,她莞尔一笑:大人怎么和我说起了这个?江令筹眸光又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垂下眼,轻哂一声:不是你问的么?我问你为何救人又没问你怎么认识的人?虽然……我也的确想知道吧。
杨枝当然没有和他顶嘴,自垂下眼,问:那后来呢?那对母女如何了?江令筹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审视了她片刻,轻描淡写道:死了。
我本安排她们去青州服役,想再趁机救下她们,没想到途径燃秋山时,一场大火,将她们都烧死了。
杨枝垂眸思忖——这么说来,他只是好意相救,那么,他也不知道母亲究竟去哪里了?月亮升起来了,月光静静在她面上流淌,她的神色平静地似一面镜子。
江令筹看着她,忽然道:杨书吏似乎一点不惊讶?啊?我是说,杨书吏似乎对那母女的死一点都不惊讶?杨枝方才的确只顾着思索事情的来龙去脉,连装出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未顾上。
此时若再有什么反应,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
正犹疑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朗声:我已告诉过她,她不肯信,非要来找你核实一遍……阿枝,快回来,饭菜都凉了。
杨枝默默跟着柳轶尘回了屋,走到门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大人方才叫我什么?阿枝啊。
柳轶尘从容迈过门槛:不然叫你什么?小知了?还是……阿敏?杨枝整个人一怔,好半天才回过劲来:大人你好好叫我全名便行,为何这样?你我已要结成夫妇,仍叫全名多生疏。
柳轶尘道:我小字敬常,林嫂有时亦唤我二郎。
杨枝几乎是跳起来:谁说要和你结成夫妇?!你啊。
柳轶尘在桌边落座,为她摆开碗筷:我早上问时,你并未拒绝。
我那时……杨枝一时觉得自己舌头都大了:我那是想……想……再考虑……再考虑考虑……那……你此刻考虑好了吗?柳轶尘侧身望向她,烛火为他的眸光更添了一分熠熠。
我……我……杨枝目光闪烁,一个我在喉咙口滚了半天也没滚出花样来。
先吃饭吧。
柳轶尘示意她入座,将一双筷子递给她,又为她夹了一块肉片。
杨枝如蒙大赦,连忙埋头饭中,不敢看他。
烛火将她双颊映上红晕,柳轶尘轻轻一笑,道:我年俸二百两,禄米四百石。
目下在京中未购置宅院,但这些年多少还是攒了点钱,要买,亦不是难事。
家中亲眷情况,你已知晓,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是以你嫁过来无双亲奉养,可自在恣意,以前怎么过,以后仍旧怎么过……杨枝听到嫁字,一口饭噎在喉咙口,双目圆睁瞪向他,像一条死不瞑目的鱼。
柳轶尘笑着递过一杯茶来,另一只手抚上她背,轻轻拍了拍。
杨枝好容易将一口饭顺下去,又听见他接着道:京中素来传我不近女色,更风闻我有断袖之癖。
今日我必须言明,我从不好龙阳,只是以前对别的女子没有兴趣,自然,婚后亦是没有的……杨枝听到一个婚字,眉心更是剧烈一跳:打住打住!大人你你你你究竟在做什么?我?我在向你求亲啊。
我在向你求亲啊。
柳轶尘坦坦荡荡、从从容容吐出一句话,仿佛在说我在与你吃饭一般随意:你说你要考虑考虑,那我便说些我的好处,让你考虑的全面些——我目下只是三品,但你要一品诰命,我可以去挣。
我自幼学问便不错,日后你我的孩子,想必也不会笨,教起来不费心。
我这副皮囊,据说亦算悦目……杨枝用一副看疯子神情盯了他半晌,他却仍意态从容,说话间竟还没忘了伸出筷子去。
她咬了咬牙,低头道:大人你知道我的意图,我只是想从沆瀣门那换来母亲的消息。
嗯。
柳轶尘应声,将一块竹笋送进口中,慢条斯理地嚼了嚼,咽下去,方抬目看她:那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意图?杨枝觉察到他的目光,但不敢抬头,良久,嗫嚅出声:大人,我要走的,京城是非地,我、我只想与母亲过些清净生活。
唔。
柳轶尘点头,略忖了忖:我亦并非一定要待在京城……我在地方做过几年县令,就是再去地方上,相应亦能很快适应。
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杨枝不知怎的,有些烦躁。
我明白。
柳轶尘停下筷子,郑重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睑,长长的睫帘在眼下投出一圈阴影,一如他此刻晦暗莫辨的神情。
须臾,淡淡续道:你要走时,与我直说。
只要你确定要走,我定不会阻拦。
青年人的清冽嗓音中混入了一丝中年人的沉实,好像修闭口禅的高僧忽然开了口,重若千钧。
那大人……我还是再与你说说我的好处吧。
柳轶尘道,筷子再度伸出去:我这人兴许看着闷些,但你若喜欢热闹,我亦可以相陪。
我……月色忽然泼辣地洒进了堂前,逼得昏黄的烛光也浅淡了几分。
柳轶尘一身青袍,眉目疏雅,如清茶遇水,一点一点展开。
这样玉山般的容颜,又岂止悦目二字?而那玉山之上,一轮古月高悬,照出了千年万年的孤独,似雪狼独行于旷野之中,似微火闪烁于地下深穴。
杨枝有一瞬竟想伸出手去,去抚摸他的眉,他的眼。
他仍在滔滔说着。
杨枝已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他往常话从不像今日这般多,只遇上案子相关的,才多分辨解释几句,亦是言简意赅、点到即止。
埋在心底的种子开了花,才恍然醒过神来,不知何时早破了土。
大人!嗯?我答应了。
杨枝看着他,忽然一口气道。
既然前路渺渺,他又是难得的同路人,何不携手共走一程?伸出去的筷子僵在碟边,不知过了多久,叮的一声脆响,箸尖与碟沿相交,柳轶尘微哑的声音像翻越了千山万水,才从喉咙口挣脱出来,然在唇边滚了半天,却只是一句:吃、吃菜。
大人,你给我夹了块姜。
杨枝嗔笑。
成群蛱蝶在柳轶尘心中振翅,哦哦。
忙伸箸夹回来。
大人,你那夹走的是我的肉片。
作者有话说:[1]起居注一般只有帝王有,这里为剧情推进,为东宫也添了份起居注。
杨枝:大人你是悄悄去过相亲角了吗?柳哥连孩子教育问题都考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