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2025-03-22 07:52:16

三人对峙良久, 杨枝始终不肯松手,反而越抱越紧。

晚霞满天,似杜鹃泣血。

蒙面女子遥望对面山峦,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闭目长叹口气, 手触上面颊,将取下那蒙面巾帕。

却在这时, 对面山林中传来三声猿啼般的低啸, 两短一长。

女子触到面上的手停了下来,忽然睁目:敏儿, 松手。

阿娘……杨枝怔了一瞬, 却不改倔强:不我不松, 阿娘我找了你这么些年,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她这些年一个人行走,虽言笑常在,性子却早已刚成了一块铁板, 几乎从未有过这般撒娇的时候。

蒙面女默然片刻, 却不再和她分辨,转向柳轶尘:柳大人,今日你螳螂捕蝉, 可这京城遍地都是黄雀, 眼前山林亦是如此。

你若不肯放我离开,我们三人都得葬身此处。

柳轶尘眯眼眺了眺对面山峦, 方才的啸声就是从那传来的。

他面色微沉, 转向蒙面女子, 良久, 终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那女子眼底浮起感激之情, 低头看了看死死搂着自己的那双手,柔声道:敏儿长大了,阿娘就放心了。

阿娘这些年过得很好,敏儿不要担心。

说话间,伸手向后抚向杨枝的脸。

阿娘,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杨枝只觉千言万语到了喉间,却只能哽咽着挤出这么一句来。

飞鸟归巢,山林簌簌。

浮云卷霭,晚霞满天,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

城外普通耕作人家,此刻想必一家团圆,和乐地等当家娘子端上满桌吃食。

走南闯北、四处流徙这么多年,见过富贵、亦历过贫苦,那样一幅场景,始终是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她不恨当年那些以她微贱性命换别人所谓贵命的人,她不恨当年拿一个包子将她拐卖的人……她没工夫恨,她要找娘亲,只要找到娘亲,她就有家了,什么都好了。

而今,她终于得偿所愿。

一个发自肺腑的灿烂的笑夹着泪水在她脸上绽开,然而下一瞬,她却忽觉眼前一黑,整个身子软了下去。

天地堕入黑暗之前,她感觉到一双熟悉的手接住了自己,还有一个声音在温柔说:夫人放心,晚辈会照顾好她。

杨枝再醒来时已回到了东宫的外院中,熟悉的素色帐顶,熟悉的焚香,还有熟悉的面孔。

醒了?柳轶尘正坐在塌边,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那双眼睛亮的惊人,往常波澜不惊的眼底仿佛有潋滟微光浮动。

嗯。

杨枝点了点头,支撑着要起来。

其实她已醒了有一会了,将醒未醒的那一刻,她只觉整个心都在绞痛,酸胀感弥漫全身,继而是一种空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般的空虚,白茫茫一片,像封山大雪掩了人迹一般。

然后她意识到,阿娘走了。

阿娘趁着抚摸她脸颊的当口,将她迷晕,走了。

大梦一场,倏喜倏悲,她像被抽干了力气,只觉得疲惫。

柳轶尘伸手扶她,手伸出去,眸光触上她的眼,却顿在半空,沉吟片刻,方哑声道:你怪我吧。

杨枝却反手攀上他的小臂,对上他的眼,浅浅一笑:扶我起来。

柳轶尘微微愣怔,却立刻两只手一起伸过去,近乎有些忙乱般,想给她支撑。

她坐起身,靠在床壁上,问:那只钗呢?嗯?你既备了一支钗送我,怎么又拿回去了?柳轶尘这才从袖中取出那支金钗,逡巡了片刻,方递出去,杨枝却并不接,温柔笑意荡在唇边:替我簪上吧。

柳轶尘依言倾身过来,欲替她簪上金钗,然而手触上发髻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道:对着我不必强颜欢笑,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他的话如投石入湖,激起一阵阵涟漪,然而那涟漪是寂静无声的,杨枝眼睑微垂,烛影明暗交替,为她的脸镀出一层说不出的哀伤。

但那哀伤转瞬即逝,代之的却是一个再明媚不过的笑,她扬起脸:我不难过,无论如何,这些时日的奔走总算有了些眉目,你看,我阿娘好好的……望进他的眼里,那笑忽然多了一层意味:多亏了……你。

她双手攀上他的脖颈,脸一点一点逼近他。

馥郁兰香再次袭来,被烛火一熏蒸,更加摧枯拉朽。

她的双眸明亮熠熠,漆黑瞳仁底是显而易见的决心。

攀着他脖颈的手有些湿意,又热又凉,有种奇怪的触觉,如密林中的藤蔓,令他挣脱不开。

他想起了那个中毒的夜晚,想起了那湿滑怀中难以割舍的温软。

她慢慢逼近,鼻尖抵上了他的鼻尖,有点痒痒的,温热鼻息喷在他的脸上,他亦如是。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可他没有退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早就没了半分退路。

他看得清她所有的算计,拆的穿她所有的伎俩,可她仍愈挫愈勇般、挑衅般将这盘算捧到他跟前。

二郎,你说要娶我,可还算数?这一声二郎似惑人妖术一般,抽走了他所有的理智。

其实在这事上,他本就已不剩多少理智可言。

算数。

柳轶尘连忙应,声音微哑,却一字一顿,不容辩驳。

他少年入仕,年纪轻轻便成了三品大员,其实鲜少有这般慌乱无措恨不得把一切捧到她面前的卑微时刻,何况这一个娶字,本就是他期翼已久的。

那我们早些完婚,可好?早些完婚,她与那沆瀣门就有交代,就能救出自己母亲。

这是多么明白的算计,可他一颗七窍玲珑心早已被塞地满满当当,成了个实心的顽石,明知所谓与沆瀣门交易不过是与虎谋皮,仍不自禁点了点头:好。

话音甫落,一片温软已覆上了他的唇。

似干渴的旅人在汲取最后一点水,似振翅的飞蛾扑向它眼中的光明,她不遗余力地在他唇上辗转,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一般,要将一切情绪在他唇上发泄干净一般。

他轻轻拥着她的后背,瘦削的肩胛骨在他手心烙下印记。

天地一片寂静,他听得见飞蛾振翅的声音。

**薛穹在旧府树下站了一日,仍未等到笺上的人。

天色将晚时,却有人踩着晚霞而来,楚楚大眼,笑意温柔。

公子。

小艾,你怎么来了?小艾弯唇一笑:我约的公子,怎么不能来?你约的我,不是……薛穹低头一瞥手心短笺:你仿的她的字?公子真聪明。

小艾笑道:我不仅仿了杨姑娘的字,我还仿了公子的字。

你仿我的字?薛穹面色微变:你做了什么?替公子说出公子说不出口的话。

小艾浅笑,递过来一张红笺:替公子试试杨姑娘。

薛穹一见那红笺,脸色倏然一变:你……然而下一瞬,眸光却暗了下去——拿这红笺试探,她却未至,试出了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薛穹垂眸不语,小艾见她不接那红笺,道:公子不想知道杨姑娘这回来京城是为什么吗?不想知道她今日为何未来吗?薛穹沉吟片刻,并未应答。

他当然知道她来京城是为了什么,他了解杨枝,若说如今还有什么能令她放不下,必是她的母亲。

至于她今日为何未来,见了那样明摆的心意,却并未赴约,还能是为什么?小艾见他默然,却自顾道:公子可听说过沆瀣门?薛穹猝然抬目。

他早已并非深居大宅的世家公子,京中的猫狗之道,从往日来寻医的街坊中亦曾听到过一二。

小艾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笑道:公子是书草大家,却未看出我仿的字迹,不好奇吗?薛穹仍然没有开口,目光却射/向了她,清致儒雅中透出一丝凛冽。

直到此刻,才能感觉到,当初满门公卿的薛氏是将他当成接班人培养的。

小艾却丝毫不惧,仍是笑意盈盈,道:沆瀣门有文渊、武英、保和、杂成、韬行五君。

小女子不才,忝居文渊君。

薛穹眸光愈加森冷:小小暗门,竟自封五君,你们当自己是什么?小艾丝毫不以为杵,道:公子自负才高,吾等亦是如此。

略略一顿:本君非但能仿天下书草,还能看得出柳大人丹青上的师承。

公子不好奇你一向克己复礼,与杨姑娘都未多交谈过几句,我是如何看出情愫的吗?薛穹冷冷盯着她,神色漠然。

柳大人的扇面上画的是杨姑娘。

小艾道:公子自负书草造诣天下难匹,却轻易在与柳大人的较量上认了输。

柳大人师承画仙赵邳,笔下洒脱俊逸,公子却画风严谨,画中花鸟有栩栩如生之态——其实文无第一,要说你二人孰高孰低,实难决断——是以我猜,你二人之前必赌过什么,譬如败者当自毁其画——公子舍得画,却舍不得画中人,便干脆认输留下了那画。

……如此,那画中人于公子而言有多重要,便再明白不过了。

薛穹默然许久,冰冷目光触及她唇角笑靥,终于道:你们想要什么?你说了这么多,想要我做什么?公子是聪明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

小艾笑道:杨姑娘的母亲在我们手中,我们要她引诱柳大人,若得手,便放了她母亲。

你们……公子不要动怒。

小艾道:公子知道,杨姑娘寻母之心有多切。

所以今日,她便是和柳大人一起出去了,才未来赴公子的约。

今日是杨姑娘生辰,二人此刻想必正浓情蜜意着……饶是自幼修的是喜行不露于色之道,薛穹仍面色很难看,他不待小艾说完,冷冷打断:你们想要我做什么?三月十六,便是明日,江州仕子会闹事,朝廷急需一位大儒前去平事。

令尊受天下学子景仰,公子亦盛名在外……小艾徐徐道,递过来一页纸笺,这是我们要公子做的事,来换……杨姑娘的母亲。

薛穹伸手接过纸笺,须臾,重重一折,拢入袖中:我怎么确信你们不会食言?薛氏天下大儒,连天子都忌惮三分,我们岂会无故与薛家作对?薛穹不语,片刻,又问:我若答应了你们,你们可能保证不再逼迫她?这个她是谁,不言自明。

小艾一笑,道:我们自会去解了与杨姑娘的约定。

好。

薛穹垂首,略默了默,终于抬起头来,眸光沉定,霞光如火色一般映照其中,竟有几分暗夜中猛兽的意味:我会自请去江州,但我想知道……我在为谁做事。

小艾眸光与他眼底的霞色相接,不自觉怔了一瞬,旋即却浅浅一莞尔:公子其实别无选择,若是旁人,我定不理会他这个问题。

但是本门主君说了,公子但有所问,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才我提到五君,便是想告诉公子,我们五君任由公子差遣——至于主君何人,公子,薛家子弟为何新朝不入仕,是在等谁归来?作者有话说:沆瀣门又出来了,它会贯穿全篇~薛穹出来跑下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