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这才意识到他当真怒了, 却不知怎的,心底竟因他这无理取闹一般的怒意生出了藤蔓,移步到他身边, 拖着他衣袖, 轻轻叫了声:二郎……柳轶尘听见这声叫, 脸色软和了一些,然而还是较寻常冷硬, 杨枝想了想, 干脆扭过身:二郎方才不是也未信我?她说的是他忽然闯入之事,她先前分明暗示他自己能够应对。
我若不去你……柳轶尘道, 然而这话却益发显得对她的不信任, 立刻住了嘴。
下意识舔了舔唇, 终于长叹口气,道:我没有办法,若是我自己,十倍这样的险境也没什么, 可是你……我知道我该信你, 可我亦知道,万事都不会有十全的把握,哪怕有九分胜算, 那一分险, 我也冒不起……那藤蔓迎风便长,终于在他一句话的浇灌下, 开出了大朵大朵的花。
杨枝绕到他面前, 静静与他对视, 不知是他眼睛太亮, 还是她的笑太过灿烂, 她觉得他眼中的自己竟在发着光。
她垂下眼,低低说:你既有这分心,焉知我……没有呢?柳轶尘整个人怔住,少年自负的眼底竟刹那射/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灼光。
杨枝却于他怔忪的当口,继续道:你可否告诉我,你与太子说了什么?不你不必说,我在你手心写两个字,你只消告诉我是与不是?说话间,她将他手掌打开,食指在他手心快速划了几划。
柳轶尘眸光微微一滞,良久:是。
这本亦是我最后的筹码。
杨枝轻轻道:你是重臣,我不过是无名之卒,这话你说出口了,他就算不想法除了你,亦会对你多添几分忌惮。
日后在朝中行事,你只会举步维艰……他,毕竟是储君。
柳轶尘却于这时轻轻一笑,将她手指包入掌中,另一只手,揽过她肩头,一把拥入怀里:无妨。
清清沉沉的两个字,镌着一颗心被填满的踏实,他自始不变的傲骨,与对片刻那一幕劫后余生般的释然。
对了,你既已猜到了此处……柳轶尘道:那么今夜的案子,就由你来断吧。
**东宫蓝良娣的殿宇,当属除太子寝殿外整座宫中最华丽的,高高的檐牙飞起,深夜看来,直似整座殿都要羽化登仙而去。
刚交戌时,一个仆妇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正殿:娘娘,娘娘救我!蓝采薇白日事忙,有些疲惫,正要歇下,听见外面的动静,眉头一皱:发生什么事了?是为太子妃接生的王嬷嬷,老婆子不知哪里吃了酒,到这里来发疯。
婢女道:娘娘好心留她一条性命,她不知珍惜,早晚要把这条性命往死里作去!奴婢把她撵出去!蓝采薇却是眉头一皱,浅思片刻,起身:更衣。
娘娘还要出去?婢女道:娘娘一天到晚为这宫里的事操碎了心,一个老婆子,就让奴婢去处理吧!蓝采薇却冷觑她一眼,婢女当即从这眼中感受到了不容置喙的威严,噤了口。
蓝采薇性子飒爽,日常虽奢靡无度,但待下极宽,尤其是她自己殿中的人。
此刻,这婢女才意识到眼前的女子非但与她有尊卑之别,性子也是不好惹的。
行至外间,尚未定足,那仆妇已冲上来一把抱住蓝采薇的腿:娘娘,娘娘救奴!我救你?蓝采薇凝眉:王嬷嬷这话怎讲?她是兵部侍郎的女儿,自小熟读兵书,并非于这深宫诡谲一窍不通的无知妇孺,自那仆妇大喊着扑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今夜绝不寻常。
眼前的妇人便是太子妃临盆那夜接生的三个妇人之一。
那妇人一边哭一边道:奴的儿子不见了!奴家小儿不过十岁,娘娘见过的,娘娘说过,只要奴别乱说话,定能保奴的小儿周全……这几日大理寺问话,奴可半个字也未敢胡说啊!蓝采薇自听到她儿子不见时便愣了愣——这妇人的软肋便是他的小儿。
这妇人丈夫前两年带着成年的长子外出打渔,遇上罕见的暴雨天,风急浪高,父子俩都葬身湖底。
家中只有一个小儿,却有些痴愚,前年胡乱抓吃东西,落下了长久的病根,要延医用药,偏生那药又贵又断不得,王嬷嬷求到她跟前来,她破例多支了几个月的月钱。
前几日大理寺重查此案时,蓝采薇便拿那小儿口头警告过这妇女,但因不敢过分招摇惹大理寺人怀疑,她并未将那小子控制住,没想到落入了别人手中。
大理寺向来行事严谨,柳轶尘平步青云,大好前程在望,断不会干出绑架幼儿这等授人以柄之事。
那么能是谁做的呢?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蓝采薇淡道:惊慌什么,小儿玩闹,走丢了也是常事。
我立刻令人替你寻找便是,不出两日,你儿子必会平平安安回到你身边。
娘娘!王嬷嬷见她仍神色淡漠,知道她未把这事放在心上,更是心焦如焚:奴听说……奴听说……听说什么?把舌头捋直了说话!奴听说,告状的那个王太医的药童,死了!王嬷嬷道:还有……还有……原本伺候太子妃的几个宫女,也都被人,杀了!胡说什么?蓝采薇面色微变,药童的事她的确听说了一二,那药童本就来的蹊跷,如今去的蹊跷倒也没什么,怎么还扯上了那几个宫女?王嬷嬷连忙叩头:奴没有胡说,奴有个亲戚在大理寺当差,听说柳大人前几日着人去祁山接人,结果回来的路上遭了人暗算,那几个宫人一个没活……、……而且是……是中毒死的,死的时候浑身惊悸,口吐白沫,就像、就像中了马钱子的毒。
王嬷嬷吞了口口水:那个药童,听说也是这么死的……这一番话,倒是让蓝采薇心中一凛。
马钱子,这不就是那个婴孩……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跟我来。
当即换了身出门的衣裳,领着王嬷嬷等几个侍从,向太子的寝殿而来。
在殿门外却被告知殿下不在宫中,往韦保林处去了。
蓝采薇微微怔了怔,径向东南角而来。
到了院外,却远远便听见殿中传来瓷器落地的碎响。
蓝采薇心中一惊,连忙三两步跨过院落,向正殿而来。
将到殿前,却被太子的贴身内侍衡吉拦住。
衡吉还未开口,便听见殿内传来一声怒吼:那贱人都同你说了什么!说!继而仿佛有鞭笞之声接连响起,蓝采薇大惊,她从未见过太子发这么大的火。
心中略忖了片刻,却还是道:劳烦公公通报一声,我有要事找殿下,耽搁不得。
衡吉是自幼便跟在太子身边的,知道这位娘娘是殿下最信任的人,又见她神色凝重,不似作伪,心中稍度了度,低首道:娘娘稍候,容奴先去禀报。
少时小跑着回来,还未开口,忽闻院外响起一阵铿锵的脚步声,似有数十人手,心中一凛,不由极目望去。
蓝采薇也被这声音弄的心弦一震,下意识转身,只见那洞开院门处两个高大身影并肩走来,一朱一紫,尽是官服着身,在黑夜中看来,无端透出几分森冷,虽然容色俊逸,竟似两个索命的无常。
大胆!这内宫也是尔等说闯就闯的!蓝采薇斯须的怔忪之后,斥道:柳大人这是要犯上作乱,还是连规矩都不懂了!柳轶尘躬身一揖:微臣参见娘娘——大理寺已查出谋害太子妃的真凶,江氏乃太子妃亲族,急于为娘娘讨个公道,还请殿下随臣一起入宫面圣,秉明陛下。
查出太子妃真凶,大理寺大可直接拿人,为何急于入宫面圣?蓝采薇微微蹙眉,旋即冷道:大人,此案自去岁事发至今日已逾半载,有什么急况等不得这一夜的,要大人入夜闯宫,连体统也不顾了吗?柳轶尘道:非臣等不了这一夜,是苦主江氏不愿再等。
臣自知无状,甘领责罚。
然娘娘罚了臣,江将军今夜亦是要进宫的。
臣想,此事牵扯殿下,江将军面圣时殿下还是应当在场才好,娘娘以为呢?好!蓝采薇知道嘴上争辩不过他,抬手一指他身后院墙外一步一见的火把,冷道:柳大人口口声声说要请殿下入宫,这就是大人请的态度吗?大人到底想要做什么!采薇。
柳轶尘正要作答,身后却传来一个沉声,李燮自殿内徐徐步出,宽袍广袖,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动怒,连发丝都是乱的,面色苍白,眼下那片青乌格外惹眼,看起来十分疲惫。
柳大人。
李燮淡淡道:我跟你们走。
殿下……采薇你回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李燮侧身吩咐。
蓝采薇自他眼底看到了一丝厌倦一切、什么都无所谓般的灰败,心头如被一根长针贯穿,那种刺痛比幼时骑马摔断腿时更甚。
她指甲在手心狠狠一掐,忽然道:大人带我走吧,人是我杀的。
采薇!四野忽然静下来,令李燮这一声喊尤为刺耳,这一声叫不像是惊怒她杀人,倒像是早已知晓什么,在痛惜她不该说出来。
柳轶尘面沉如水,江令筹凛目欲上前,却被他攥住手腕。
夜风拂过角落里的茶花,淡淡清香浸入心脾。
娘娘可否告知臣是如何谋害的太子妃娘娘与小殿下?柳轶尘道。
那婴儿是马钱子毒死的……蓝采薇道:太子妃、太子妃是我下了能令她血崩的毒。
哦?柳轶尘问:那是什么毒?我怎么知道!蓝采薇道,指了指身前的王嬷嬷:这婆子为我讨来的药,我便用了,谁还管是什么毒!王嬷嬷立刻吓的浑身发抖,扑地一跪:大人!殿下!娘娘!老奴冤枉啊!柳轶尘不予理会,继续问:王太医药童近日叫人毒死了,娘娘知道吗?知道。
蓝采薇挺直了腰板:也是我杀的,如何?太子妃陵的宫人呢?俱是我杀的。
我给他们下了马钱子。
敢问娘娘,这些人与娘娘有何仇怨?他们知道我的秘密,我自然要杀人灭口。
蓝采薇冷冷道。
采薇你……话未落,忽闻院外传来一声尖叫:刺客,有刺客!院中诸人俱是一惊,还是江令筹身负经验,立刻高声道:院外侍卫听令,五步一人,绕院墙设岗,没本官命令,不得擅离——殿下,臣护着你,我们快撤到殿内去。
李燮答应,诸人纷纷撤回殿中。
殿内韦保林已戴好帷帽,一身素色衣衫,清丽婉转。
见了李燮,忙问:殿下怎么样?孤没事。
李燮回,命内侍为江柳二人看了座。
方才天黑,瞧不清楚,此刻才注意到杨枝不知何时也紧随柳轶尘进了门,垂手侍立在柳轶尘身后。
殿中仍如她先前来时样子,正中一尊观音像,像前摆着香案,左右各一溜座椅,李燮在左首第一的位子落了座,韦保林立在他身侧服侍,柳江二人分拣了右手的两个位子,蓝良娣站在堂中央,那王嬷嬷跪在她身前,向着太子的方向。
臣斗胆,想接着问方才的案子。
柳轶尘道。
李燮一脸疲态:问吧。
柳轶尘拱手称谢,方徐徐开口:娘娘既说谋害了太子妃,那敢问这计划是早就有的,还是临时起意呢?是、是早就有的。
可臣听闻太子妃娘娘是忽然早产,娘娘怎会早就有了计划?蓝采薇一愣,片刻方反应过来:我早就准备好了计划,只是她临时早产,我便临时用上了。
那蜂蜜银耳羹亦是临时备下的?……是。
话未落,柳轶尘身后忽然发出一声殿下小心,伴着两下咄咄之声,两枚硬物向那观音像射去,观音像被硬物击中,眼看便摇摇欲坠,向前倒去。
李燮离那观音像较近,听见杨枝的提醒,已轻轻一让,避开了倒下的观音像。
然那预料之中的观音像落地之声却并未发出,诸人转目,只见那位王嬷嬷死死抱着观音像,滚做一团。
李燮惊愕之余,忍不住怒斥:江行策你做什么!那两枚硬物其实是江令筹随手捡的石子,而方才那飞石之音,正是他发出来的。
江令筹摊了摊手,一脸无辜:柳大人让我这么做的。
李燮怒目转向柳轶尘,柳轶尘向身后道:杨枝,你来说吧。
杨枝并不推迟,越前一步,道:殿下,蓝娘娘,王种的药童并没有死,太子妃陵的宫人亦没有,他们不必死,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方才大人那般说,只是想试探一下蓝娘娘。
所以,小的斗胆,蓝娘娘在撒谎……太子一惊,惊中犹带着不解,他转向蓝采薇:为何?蓝采薇垂眸不语,事已至此,她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才能挽回当前的局面。
杨枝扫了二人一眼,道:蓝娘娘这么做,为的是……保护殿下您。
自我们进入东宫以来,娘娘便想尽法子让这案子查不下去。
杨枝道:先是给柳大人下药,为的是以秽乱东宫之名让大人置身之外;再后来是劝殿下封良娣之位,是为了刺激黄成逃走,让柳大人获罪……娘娘做这么多,都是因为,她以为…………太子妃与小殿下是殿下您杀的。
作者有话说:柳轶尘:我超好哄。
太子有毛病,简单来说就是,不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