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轶尘眸底微微一动, 立刻讪笑道:将养了两日,这手……好多了。
我方才去找你,你还是拿左手握的笔。
杨枝自他手中脱身出来, 毫不示弱, 冷冷逼视着他。
柳轶尘望进她眼底, 良久,方轻叹一声, 转开目光:没错, 那伤口其实并未累及我的右手……那你还诓我为你写案卷,让我日日……喂你饭。
这一句话说到最后, 那几个字天生带了点旖旎, 她不知怎的, 声音低了几分。
柳轶尘轻道:案卷之事我先前已解释过,喂饭……他垂下眼:……是我的一点私心。
骗子!杨枝当然知道他的私心是什么,若是往常,这不过是无伤大雅的一点玩笑, 可今日这桩桩总总, 不知怎的,莫名勾起了她心底的一丝不安。
她想起那晚的别事,咄咄望向他:你还骗了我什么?那晚你究竟中毒了没有?柳轶尘被她灼灼目光逼的转开了眼:没有。
所以, 当时情形凶险是骗我的?晕过去亦是骗我的?晕过去不是, 那时是……说完前半句,柳轶尘已泄了底气, 快速在她脸上扫了一眼, 低声道:真痛。
前一句他未否认, 便意味着当时凶险确实是骗了?骗她什么, 杨枝已无瑕多想:骗子!她又骂了一遍, 转身就要走。
却被他一把攥住她腕子:这花……还赏不赏了?他舔了舔唇,语气中带了一丝小心翼翼和不确信。
赏什么花,赏瓜吧!赏我这个次次被你耍的团团转的大傻瓜!杨枝仍怒意未减。
柳轶尘噤了声,抓着她的手却始终未放。
放开!不放。
你明日就要去刑部了,打骂皆行,但是放手,不行。
柳敬常你当完骗子又要耍无赖了是吧?随你怎么说,我反正是块石头,脸皮那等寻常人的东西,是没有的。
你——微风拂起她颊边长发,在他眼前摇摇荡荡。
她半张脸笼在春晖中,不知是被那日光照的,还是气的,微微泛起点红来。
往日的笑眼亦瞪圆了,竟像一只下一息便要张牙舞爪的小野猫。
柳轶尘看着她这模样,心底浮起一丝愧意,然这无济于事。
他默了默,唇边亘古未见地溢出一点极不自然的、讨好的笑:看在那晚我好赖真受了伤的份上,消消气?见她仍偏过身子不肯看自己,补道:那银镖刺入身体时是很痛的,□□时亦是,否则我堂堂八尺男儿,也不会痛……晕了过去。
那张以往冷硬如石的面上,罕见露出一丝可怜。
见他非但不以晕过去为耻,还颇有要拿这个做要挟的意味,杨枝又气又无奈,愤愤一跺脚:活该!我是活该,所以你更不该因为我的行径而气恼,那是惩罚自己。
柳轶尘道:而且你说过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前几日你要推迟婚约,我也应了。
他还有脸说!若非他诓骗,她怎会说出那般话?那话不作数了。
杨枝冷冷道:反正我后日就要下江州,作不作数,我也没法陪着你。
下江州?柳轶尘眉心一拧,身周霎时聚起一层寒霜:你答应了谢云?我昨儿不是让你拖延些时日吗?我为何要拖延?江州虽有危险,却未必不是我的机遇。
若能站到更高处,也许不用你,我也可以从沆瀣门那换回母亲。
杨枝话的重心其实是前一句,然柳轶尘却抓住了最后这几个字,不用我?他脸色登时一变,没有一点血色的唇抿的笔直:这么说来,非但那晚的许诺,婚约你也不想守了?微微一顿,忽然失笑,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不知对谁的讥诮:原来昨日并非推迟婚约,而是解除?他语气冰凉,带着一种冬日枯枝般的苍凉与颓败,杨枝心中不期然一凛,方才的确是气急了,她也不知怎么就话赶话赶到了这个份上,待要往回收一些,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只是道:婚约之事…再议……我并未说过解除。
话落,发觉他不知何时已松了手,方才被他握着的腕子上已染了一层细汗,一阵风过,竟有丝丝凉意。
原本是兴师问罪来的,现下不知怎的,她倒仿佛成了那个犯错的人。
杨枝有些悒悒,可一抬头瞥见他那苍白的脸,还是不自觉软了心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令自己涉险。
何况……话出口,又立刻吞了回去。
柳轶尘却转过头来,苍白的面似覆了一层冰,唇角噙着一个冰裂纹般的冷笑:何况什么?何况薛闻苍也在江州,他可以照应你,是吗?杨枝怔怔望着他,一时忘了回应。
**次日一早,杨枝便赴刑部走马上任。
谢云因外事不在衙中,临走前却特意嘱咐手下好生照料新来的杨主事。
主事但要点什么人什么事,都依他。
杨枝前一日已与同僚们打过照面,诸位皆已见过这位陛下钦点的女主事,只是其他衙司之人尚有未曾谋面的,一个早上打着各种借口上清吏司来瞻仰之人前仆后继,杨枝忙的脚都未点地。
想起在大理寺的日子,不过堪堪一月,却仿佛已是半生前的事了。
好容易将手续走齐,午后稍闲了些。
杨枝才抽出空来为江州之行做准备,点了两名捕快一名书吏并一名官仆,人手便是齐了,另有所需杂物,官仆自去筹备了,倒不劳杨枝费心。
捕快是自身手好的名册中点的头两名。
书吏原籍南安,面目随和沉静,杨枝信手翻了他作的文卷,很是妥帖。
刑部官舍紧张,并没有多余屋子给杨枝一个人住,再加上杨枝第二天便要出门,便未再多事,仍回了大理寺。
她回来时柳轶尘恰好出去了,寺中官仆送来一只方盒,说是郑大人命人送的。
盒中一把匕首、一支笔、一册文卷,其余并无别物。
杨枝将这两样东西收入行囊,另将盒子交返官仆。
当夜她睡得很晚,然直到三更过后院子对面房间的灯仍是暗的。
木樨树影影幢幢,像一个坚肃的侍卫守候着空落的殿宇,主人却迟迟未归。
后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醒来时天还未亮,但赶路的时辰是提前算好了的,耽误不得,否则便不能如期到达驿站。
对面的屋中仍是没有丝毫动静。
杨枝背好行囊,最后再看了那房间一眼,大步跨出了院落,出了大理寺。
刑部的马车早已在门外恭候,一共两辆,她一人一辆,其余四人共乘一辆。
上了马车,杨枝却微微一惊,车中人已道:郑大人命奴婢随着,路上好照顾大人。
是个十七八的小婢,生得十分乖巧,小小的肉包子面庞,眼眸清亮:奴婢叫香蒲。
杨枝垂下眼睑,下一瞬,弯腰进入车厢,放下帘子:既是郑大人的吩咐,你就跟着吧。
香蒲十分开心,笑出两个近乎能盛水的酒窝:是。
马车辘辘往城外驶去。
九门才开,门前人流络绎不绝。
刑部这次南下并不高调,是以车帷简朴,看不出身份来历。
杨枝诸人静静排在人群中,将要排到时,却忽听身后飒沓马蹄声传来,闻蹄声便知是神骏。
不知是哪家公子或是南北军的将官?杨枝并无多事的闲心,然那马蹄声到了她的车旁却停了下来:杨主事。
杨枝微微一惊,掀开车帘:江大人。
江令筹一袭深红骑装,高坐马头,唇边噙着点笑,在半眀半晦的天光中直似撕开乌云的日辉:兵部有点事也要下江州,本官与杨主事同路,不如结伴而行。
杨枝怔了怔——兵部?兵部为何也要去江州?思忖间目光却落在他身后的另一人上:申公,你怎么……江令筹身后一人一身黑色劲装,面目清朗端正,带着一丝深沉,正是燕归楼的申冬青。
申冬青抱手道:杨大人,殿下命我来保护大人。
殿下说了,谢家的人,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必顾忌他。
片刻前的惊愕渐渐消化,杨枝微微一笑:如此,有劳申公。
大人言重。
这两句话的工夫,江令筹已催马到了前头,嘴皮子都未动,排在前面的人群便如流水般散开——军中无人不识江家郎,守门的卫兵上值头天的任务,便是熟悉京中要员大员的长相。
杨枝自帘外望去,那一袭红衣身姿劲拔,饶是没有一句话,那不可一世的骄傲也尽显无疑。
微风拂起深红的衫摆,初晨的第一缕日光洒下来了。
****江申二人骑马,杨枝坐车,因快马加鞭,第三日傍晚便到了豫州地界,诸人找了一家驿站休息。
杨枝在赶路的这几日,已抽空将那仕子案的卷宗看了,这晚因推敲那当中关节,睡得比较晚,走到窗边,却听见院中传来女人的呜咽声,以及夹杂在这呜咽当中的训斥。
回家去!我去办案,又不是出去玩!是江令筹的声音,训斥中带着一丝烦躁。
什么人能惹的江公子这般烦躁还不动手的?杨枝有些好奇,推门出去。
他们住的是一座二层的小院,杨枝歇在二楼,那声音是从底下的院心传来的。
办什么案,你又几时办成什么案子了!那女子竟然丝毫不惧,一边呜咽一边反唇相讥:你还不是想逃出京城脱开爹爹的掌控!爹爹?杨枝眉头一皱,漆黑的院落中只能觑见一个瘦小的影子,仆从打扮。
略一思忖,当即下了楼。
有一人已比她先到了,站在江令筹身侧,不知是路过撞见还是别的什么,一脸想退却不敢退的无奈。
你,你别走,你给我评评理!评理?评哪门子理?他一个下人哪敢给江家三小姐评理?申冬青一脸不知所措,下一瞬,不知是实在不知说些什么,还是见着她眼泪本能趋使,竟自怀中掏出一块方巾,呆呆递了过去。
江令梓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的一愣,见他不肯帮自己说话,还莫名其妙拿一条帕子来羞辱自己,旋即愤道:什么破帕子也敢给本小姐,脏死了!江令梓!江令筹当即气不打一处来,若是旁人,他赏一个耳刮子都是轻的,只是……这是他从小惯到大的小妹,平时爹爹罚跪半天他都不舍得的小妹。
半晌,终只是冷冷瞪她一眼,转身就走,走时还不忘拽过身旁一脸挫败茫然的申冬青:别管她!让她自生自灭,有本事逃出来,有本事自己活下去啊,跟着我算什么本事!江令梓立刻扯开嗓子哭了开来。
申冬青已被江令筹拖到阶前的步子顿了一顿,下一息,却被江令筹半拉半拽着搡进了屋。
江令梓从指缝间瞥见哥哥头都未回,止了哭: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一个臭纨绔能活下来,本小姐怎么不能,谁稀罕你!一转身却见身后还立着个人,身形比自己高出半头,但十分瘦弱,一身莲青色男子常服。
你是谁!胆敢偷听本小姐说话!江小姐。
杨枝没有刻意伪装声音,几乎是一开口的瞬间,江令梓就猜中了她的身份。
你就是那个圣上钦点的女官?正是在下。
杨枝开口,徐徐走过来:江小姐想跟着我们去江州?你们是要去江州吗?江令梓微微一愣,旋即一拍手:也行吧,听说南安风光最好,桑湖月夜,翠微初晓,正好去瞧瞧!说到最后,竟兀自来了兴致。
前一刻分明还在和江令筹闹别扭不想跟着他们,这一刻又像得了邀请一般兀自开心的了起来,杨枝不由失笑,而让她微微诧异的是,这位三小姐,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这么说来,只是偷溜出来玩的咯?江小姐要跟着我们也行。
杨枝道:只是……得告知家中一声,免得江将军担心。
江小姐可否留个笔墨,在下请人寄封信回去。
江令梓面色微微一变,却立刻反应过来:兄长如父,我哥哥已知道了,就不用写信了!江小姐自己不肯写,就不怕令兄写信回去透露了小姐行踪?杨枝瞥见她脸色的变化,轻轻一笑,继续循循善诱:不知小姐为何出府,若是知道缘由,在下也好与江大人商量。
转身又向那扇才摔上却并不怎么隔音的门道:江大人可否出来一叙,令妹之事,我们还是商量个决断方好。
杨枝话落片刻,屋内终于有了反应,不一时,木门吱呀一动,江令筹黑着一张脸走出来,申冬青紧随其后。
诸人找了一间茶室,江令梓端过刚斟的一盏茶牛饮般一干而尽,方道:爹爹想让我嫁人!江令筹仍臭着一张脸,手中的茶盏却应声而碎。
哥哥!江大人!江杨二人都被突如起来的变故惊的一震。
只申冬青仍神色平静,取过张抹布,将面前的狼藉收拾了,为江令筹另斟了一盏茶,又将江令梓盏中的茶再度添满。
江令筹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这才响起:给你的药没吃吗?江令梓难得看见哥哥当真发火,她知道他眼下的怒火与方才对她胡闹的无奈全然是两码事,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吃了。
可是爹爹这回要我嫁的,不是太子。
先前薛穹的确履行承诺送来了药,那药能令女孩气息看起来十分虚浮,不宜生产。
太子嫡妻与寻常人家不同,生下来的孩子便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储君,江家再想将女儿送入东宫,一个生不了嫡子的太子妃也没什么用处。
但是如果这次联姻的对象不是太子呢?江令筹终于沉定下来,面色虽仍凝着一层冰,却略略缓和了些:爹让你嫁给谁?大概是……江令梓低下头:是薛家人。
薛家?这一回,杨枝的脸色也略有浮动——薛家一共三子,大公子薛穹前些日子还是个寻常郎中,如今已成了官拜四品的巡按御史,薛二公子薛旻进山做了道士,三公子薛昊现下还在经营着京城的几家文墨店。
那么江家选中的人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江令梓却不等她这一猜测坐老,便一口气道:薛二郎下山了,爹爹请了薛太师到家里来,还让我为他们抚琴……我在书房偷听到,爹爹想让我嫁给薛二郎。
薛二郎薛旻?竟下山了?薛家虽未离开京城,却一直都带着一种避世的姿态。
这短短月余的工夫,薛家大郎入仕,二郎与江家联姻,图的是什么?而江家,就算放弃东宫,又怎会一转身便与一个已无实权的家族联姻?杨枝皱眉,却听见江令梓低下头,闷声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这几日工夫,朝中风云变幻,爹爹被贬了职,外公致了仕,阿姐被褫夺了太子妃的头衔,连棺椁也要……迁出皇陵。
我知道我不该任性,可那薛二郎我见都未见过,爹爹也全然未问过我的意见。
我虽年纪小,却也知道朝野之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无永远的敌人。
我记得小时候太子哥哥对我们几个很好,可这些时日我冷眼看下来,爹爹与太子已然到了锋芒相对的地步,爹爹吃了亏,太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北军的几个老人被爹爹黜的黜,压的压,我在想……若是阿姐还活着,该怎么办?今日爹爹与太子闹到这种田地,难保他日爹爹与薛家不会反目,到时只怕……也无人会顾及我。
何况,我知道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性子,你们从小惯我宠我,我又没学过假道学克己复礼的那一套。
他日我碰上真正喜欢的人……少女的心事终究羞怯,江令梓没有再说下去,垂下头,良久,方道:我不想像阿姐一样,最后落得个身死名败的下场。
江令梓话落,诸人一时皆没有开口。
院外的风吹动窗棂,驿馆出入的人声自远处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江令筹轻轻拂过幼妹的头顶,罕见的温润声在她耳畔响起:怎么会呢?你不想嫁,莫说是爹爹,天王老子也逼不了你。
回卧房的路上,杨枝一直在回想江令梓的话——这几日她只顾着调任刑部的事,并未关心所谓朝局的变化。
更何况,邸报也不是她一个小小书吏想看便能看的。
这么说来,太子妃案的定论已经出来了——江范竟然因此被贬了职?江范在北军二十余年,其影响,绝非仅一个大将军头衔带来的。
天子这么些年小心谨慎,如今却在未断其羽翼之时忽然冒进,是为什么?想着,未留神脚下的路,差点撞进面前的一棵树上去,大人小心!被一支轻软的手拦下。
大人,我远远瞧着你就在出神,生怕你绊到什么或撞着什么,赶紧过来了。
还好还好!杨枝仍在愣神,望着面前浅笑的少女与木樨花树,心中忽然一动——若是柳轶尘受伤,只是为了避开那之后的风云呢?大人,大人?香蒲见她仿佛仍在出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罢了,干脆扶上她的右臂:大人,你接着想事,奴婢扶着你走吧!香蒲。
杨枝却忽然开口:柳大人让你来之前有交代什么吗?香蒲一怔,旋即毫无城府地笑开:什么柳大人,奴婢是郑大人叫来的。
哦……杨枝不知想起什么,低头一笑:那‘郑’大人可有交代什么?作者有话说:郑渠:打着本官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那个……小柳费用结一下。